第10章
“坐下。”
商宇匆忙的嗓音如同秤砣,墜緩元燦霓的腳步。
但人依然站着。
“坐下再說。”他放柔了口吻,甚至略帶妥協。
袖肘給扯了扯,元燦霓只能順勢坐下。
椅子還暖着。
那張香茗染紅豔的櫻唇,撅得能挂油壺,商宇多瞅她幾眼,被逗樂了。
元燦霓轉頭狠狠瞪視。
商宇又玩上握力器,松弛在輪椅裏,語調悠悠:“別人嫁女兒,巴不得彩禮越高越好,你說你,怎麽想着做賠本買賣?”
元燦霓氣鼓鼓盯着對面牆壁,兩手還抓着挎包,像被迫黏在椅上,動彈不得。
“又不是給到我手上,就想讓他們賠本。”
結合奶奶提及的傳言,元燦霓對元家想必舊怨不小,商宇琢磨出一個大概,開導道:“彩禮本來就是給女方父母,有彩禮就有嫁妝,嫁妝給到你手上,難道我還跟你搶?”
元燦霓扭頭,目光如炬,像無聲罵了句“拉倒吧”。
就算大部分父母不會拿走彩禮,并讓新娘帶回小家,但元傳捷哪會分文不取。
“彩禮就算給出一輛車,嫁妝也只會有一個輪子,到底誰做賠本買賣?”
“甜甜圈”壓成橢圓,商宇臉上還挂着笑,似乎對力量恢複程度頗為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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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快就心疼我的錢了?”
雙手握拳,瞪視成為她半永久性表情。
商宇輕快如吟唱,“我不賠本,他們把女兒給我了啊。”
“挂名而已,你想得美。”
元燦霓氣結揚聲,不過商宇家裏家大業大,娶媳婦不給彩禮,說出去的确讓人笑話。
一番口舌歸于徒然,茶室寂然半晌。
商宇斂了笑,“我家車不少,讓出一輛損失不大,這事你不用操心,跟我結婚,經濟上不會虧待你。”
觑着她倔強的小表情,不得不補一句:“我知道你自己能掙錢,兩碼事,好嗎?”
元燦霓好一陣不說話,反複打腹稿。
“先跟你坦白,我還有25萬的外債,要不,哥……你先借我錢一次性還清,可以寫借條,我每個月可以還你5千左右,年底發年終多一些,大概三年可以還完。”
商宇可以送她一個“輪子”,不代表平白無故被摳掉一個而無動于衷。
“你哪欠那麽多錢?”
她渾身上下就手機最值錢,但還是去年的款式。
“18歲之後的學費和生活費,研究生學費是大頭,兩年用了快25萬。”
幾乎不用怎麽合計,商宇便能推翻前面定義,“學費25萬,欠債25萬,生活費去哪了,就這點錢,你不吃不喝嗎?”
債務是她的焦躁根源,元燦霓口吻冷硬,擡杠似的:“我上學有打工啊,讀研有點補貼,工作一年也還了不少。”
信息差無時不刻提醒分別數年的存在。
商宇心亂如麻,深呼吸靜了靜,才發現自己繞進去了。
“你欠誰的錢,讀書不是你爸出錢嗎?”
元燦霓鼻頭發澀,揚起下巴更像憋住眼眶裏濕潤的委屈。
“他以前連一輛自行車都舍不得買給我,我家的情況又辦不下助學貸款,他們不會簽字的。”
往事浮現,節點打通,謎底隐現。
商宇早忘記握力球,重複:“你到底欠誰的錢?”
“元進凱。”
商宇怔了怔,事情雖匪夷所思,好歹解決了前面的一些疑問,難怪她一直不想給元家“占便宜”。
“你流水線一樣相親,就是為了找個男人替你還債,跟家裏兩清?”
她的種種行為與言論早已向商宇表明結婚的緣由,元燦霓懶得辯解,索性破罐破摔。
苦笑令唇角如枯萎的玫瑰花邊,“是啊,我就想25萬把自己賣給你了。不借就不借,你又不虧。”
一時無話,商宇不知斟酌利弊,還是陷入某種情緒。
沉默給予肩膀墜重感,她站起身,淡淡地說:“太晚了,我先回去。”
商宇眼中有話,但只吐出一句:“我讓文叔送你。”
元燦霓沒拒絕。
這并非第一次向商宇開口借錢。
以前住爺爺家,芳姨急事請假回老家一周,家中無人做飯,元生忠便攜老伴上兒子家吃。半路孫女是兒媳的眼中釘,元生忠便沒帶她,塞給她100塊,讓她随便在哪解決一周夥食。
元燦霓比較倒黴,第一天沒到中午錢便丢了。
她照舊跟商宇一車回家,一路緊盯路面,若是真掉路上,估計早給人拾去。
元生忠既打發她外食,懶得趕回家開門供她午休。
元燦霓打着哈欠在外面晃蕩一中午,只記得那天秋陽罕見地刺目。
然後臨近上學時間,她回到元生忠的別墅後門,像往常一樣等商宇的保姆車。
熬了一天,元燦霓差點沒能把商宇推上坡,手腳發軟,聲音發虛,喊了一聲哥哥。
“你能不能借我幾塊錢,我要買東西?”
“不行。”
那好像是商宇給予她初次也是最絕望的否定。
元燦霓張開嘴巴,啊的一聲像幻聽。
商宇說:“但是你要買什麽,我可以給你買。”
元燦霓饑腸辘辘,體會不出轉折,立刻接受結果。
目光就近掃描,定格在小超市門口,“那個,蜂蜜小面包,硬硬的那一層底好吃。”
商宇掏出現金,“快吃晚飯了,還要吃零食?”
她口舌生津,咽了口口水,“那是我的晚飯。”
商宇詫然問:“家裏沒飯吃?”
元燦霓還舍不得從一方托的蜂蜜小面包裏回神,“阿姨回老家了,沒人做飯。”
“沒給你飯錢?”
她兩手塞進空空如也的褲兜,無所事事往外張了張,“突然丢了……”
商宇眉心越發擰緊,“你中午吃的什麽?”
元燦霓随手比劃一個大概方位,“去那邊兩層樓的大超市,有試吃……”
商宇似乎動怒,“你還挺聰明,怎麽不知道早上問我要?”
她癟癟嘴,“我以為能找回來。”
明明紙幣序號上面每一個圈塗成實心。
“面包不買了,你跟我回家吃飯。”
商宇扭頭折向家中的巷道,見人沒跟上,便扯着她後衣領一起走。
“走吧,不缺你這雙筷子。”
飯桌只有商奶奶一個大人,商宇父母出差,元燦霓挺怕飯不夠吃,讓主人家餓肚子,起初還拘謹地小口磨蹭。
等飯粒在口腔回甘,菜香撲鼻,她食指大動,到底還是忍不住扒了足足兩碗飯。
商宇還要給她添飯,商奶奶攔住了,說她吃飯太快太多,晚上容易積食,讓她緩緩,一會還有小點心。
元燦霓饑餓過頭,放下飯碗才後知後覺肚脹,早吃飽了。
商奶奶從旁邊多寶格端來一罐甘草橄榄,讓她吃着解悶,然後手背印了印眼角。
角度關系,元燦霓坐着可以捕捉到商奶奶通紅的眼眶,吓得不敢動彈。
商宇關切,“奶奶,怎麽了?”
“沒事,你們吃,”商奶奶撇過頭,緩步離開餐廳,明顯抽了下鼻子,“就是想我們家妹妹了……”
商宇低眉斂目,感染了奶奶的幾分悲戚凝重,但還不忘勸元燦霓吃甘草橄榄。
元燦霓取了一個,甘味緩和了飯菜的油香,卻沒心思再吃下一個。
回校上晚自習的路上,元燦霓按耐不住疑惑,“你還有一個妹妹。”
“以前有。”商宇罕見地言簡意赅。
元燦霓之前有同學家裏為了要一個弟弟,會把中間的妹妹送走,再生一個。妹妹就變成了以前的妹妹。
“比我大還是小?”
商宇擡頭迎接次第亮起的路燈,“以前比你大,以後比你小。我們是雙胞胎。”
元燦霓也不禁仰頭。
城市的夜空灰撲撲,星星單薄晦暗,也許有一顆是她媽媽,有一顆是他妹妹。
元燦霓加上商宇微信後,每天唯一能看到變化的就是他的步數。雖然少,但也有幾百步,跟她周末宅在家差不多。
看來劃輪椅也會記步數,她還想着劃辦公椅檢驗一下,工位不大,施展不開,只能作罷。
商宇準備好兩家的見面禮,周末直接接元燦霓到荔茵嘉園。
元燦霓上一次見商宇家人比見他還久遠,歲月沒有優待任何人,同樣在他們身上留下不少痕跡,她也比當年多了幾分緊張。
三位家人都和和氣氣,她分別打了招呼。
桂明珊聽她叫伯母,溫和地笑,欣慰道:“時間過得真快,看着你一下子長那麽大,馬上要成為一家人,都快要改口叫人了。”
十幾年沒啓用的稱呼,如今準備安到另一個人頭上,元燦霓五味雜陳。也許回頭得先跟商宇透個氣,她需要一段時間習慣。
“媽,”商宇打岔道,“你太心急想升級了吧。”
桂明珊後知後覺,不着痕跡揭過這一頁,“我不着急,你們年輕人按自己的節奏。家裏很久沒這麽熱鬧了。”
元燦霓回過味,反而更為尴尬,這算哪門子解圍。
不過也算為以後催生打下基礎,遲早得适應。
商義民較為冷靜,問:“聽說你在互聯網公司上班,做的是什麽工作啊?”
如果她的生活還有什麽亮色,那一定是工作。元燦霓整個人松弛不少,報出那家互聯網巨頭的名字,“我現在做App的交互設計。”
隔行如隔山,桂明珊便問:“是類似美術方面的嗎?”
“不是,”元燦霓受母親影響,有點藝術天賦,一直上美術興趣班,可惜來元家之後就荒廢了,“我本科學心理學,研究生學用戶體驗。”
商義民第一次表示肯定,“你們學校的心理學在國內的确牛。”
“跟策劃有什麽區別?”
提問的商宇,大家都有點意外,怎麽把自己人問上了。
元燦霓說:“策劃完成一個新需求的功能和規則,交互設計要判斷需求是否合理,和基于需求改善用戶體驗,兩個立足點不一樣。”
商義民大概聽明白,又問起元燦霓所在部門的營收之類的大方向,她對答如流,可見不是埋頭打工,宏觀與細節都有所關注。
“我聽不懂你們說這些。”商奶奶雖沒元生忠那邊老态龍鐘,背已經開始挺不直。
她抱着一個玻璃罐黑乎乎的東西,輕撴到茶幾上,“霓霓,吃這個甘草橄榄,很甘甜的。”
秋天是橄榄收成時機,也是回憶的季節。往事和着果幹入口更開胃。
元燦霓笑着取出一枚,“我在外地上學還在網上買過這個橄榄,都沒有這個好吃。——唔,還是以前的味道。”
“當然,奶奶的配方,獨此一家,”商宇把罐子往她那邊輕推,“一會都帶回去吃。”
商奶奶扶好眼鏡前從上方瞄了眼他們,口吻帶着一種神婆式的神神叨叨:“我給你們算過八字了,正好合适。阿宇以前還說想認你做妹妹,讓他媽媽收養你,現在也算如願變成一家人了。”
橄榄核險些卡在喉嚨,元燦霓驚詫望向當事人。
“我沒說。”商宇搶着說,雙手扣緊扶手,面色泛紅,更像被卡喉嚨那一個。
桂明姍将笑未笑,交替看着兩個孩子,那股慈和終于是憋不住,朗笑道:“是有這一回事,我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