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用餐時分, 元燦霓和商宇又成為衣冠楚楚的新婚夫妻,只是再沒“連體”。

他要攬腰,她便欠身;他要拉手, 她便捋頭發, 吝啬得一根手指頭都給他。

衆人似乎不覺異常,兩人并坐時有輪椅阻擋,站立時有身高差,本就不是一對普通夫妻,相處方式非正常一點無可厚非。

商宇像宣稱那般,雙腿癱瘓, 腦子沒癱,直取無效, 那便智取。

跟親戚圍坐喝茶, 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掰了花生不送嘴裏, 全收另一手。

等攢了七八顆,便朝身旁元燦霓眼底下攤開,“給你。”

元燦霓交替看着這人的手與臉, 冷冷道:“我不吃衣。”

面前的骨碟的确散落不少花生衣。

多大點事。

商宇便一顆顆撚幹淨,再度“進貢”。

元燦霓紋絲不動。

商宇耐着性子:“我手幹淨。”

元燦霓慢條斯理撿一顆, 吃一顆, 偏不全部掃走。

商宇不忘偶爾接茬,引來一道道暧昧目光, 令她如坐針氈。

公衆場合不宜撒嬌。

以前在尹朝家見識過衆口铄金,有個外地媳婦只是不喜歡本地特色“太平蛋”, 就被說成矯情、挑食、辜負長輩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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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有人不願意吃, 周圍人就會搬出這家媳婦當反面教材, 斥其不懂事。

元燦霓即使不愛吃蛋黃,給尹朝奶奶口頭敲打幾下,便老老實實和着湯汁咽下。

商宇再給她下一批花生,她便悉數倒進手掌,然後說:“我自己掰行了。”

商宇總算瞧出來,元燦霓就是窩裏橫,在他面前恣意妄為,哪管初一還是十五,到人群裏就規規矩矩。

可能寄人籬下多年,總會不自覺謹小慎微。

他無意而卑劣地拿捏住她的弱點。

商宇見好即收,拍拍手上花生殘衣,順了她的意。

元燦霓輕嚼着花生米,有意無意瞥他一眼,從起初的提防,到放棄較勁。

如果在床上他們也能心平氣和,恐怕她還吃不上這“老公牌”花生米。

不能做就不能做,肯定還有代償方式。

她沒有那根“支棱的骨頭”,依然能動手愉快解決。

難道他千帆過盡,對女人的身體再無半分好奇?

……

元燦霓真是自作孽往自己心頭塞棉花,堵得發慌。

趁元燦霓上洗手間,商宇出後花園透透氣,便迎上有事而來的桂明姍。

“你跟你老婆确認一下,什麽時候回娘家,初二還是初五,我好安排一下。”

“回她爸家是吧?”

直接把元家等同娘家,商宇隐隐感覺元燦霓會發飙。

桂明姍醒悟,“聽說你老婆爺爺身體不太好,今年沒有外出,在荔茵嘉園過的。”

商宇點頭,“一會我問問她。”

桂明姍坐到石凳,手肘随意搭在石桌邊緣,談心的架勢并不陌生。

“你老婆昨天怎麽哭了,吵架了?”

商宇扼要道:“沒吵,逢年過節想媽了。”

“哎,霓霓這個孩子也是可憐。”

桂明姍的哀嘆轉瞬即逝,話鋒一轉,忽而犀利,“早上剛巧路過你們房間,動靜好大,怎麽聽起來像吵架?”

本想調侃幾句隔音不好,反顯欲蓋彌彰。

商宇便正面道:“沒吵,打游戲輸了,着急叫幾聲。”

桂明姍将信将疑,“俗話說夫妻不吵隔夜架,大過年的,有什麽誤會心平氣和說清楚,我看霓霓是個挺明事理的孩子。”

商宇心頭暗暗冷笑。

別人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合,他們吵架還要特意離開被窩。

“明事理的孩子”路過後門瞥他們一眼,“挺明事理”地沒過來,轉身回到客廳。

桂明姍繼續說:“不涉及原則問題,你一個大男人平時多讓着她點。哪對夫妻不鬧矛盾,總要有人先低頭,日子才能過下去。夫妻又不是競争對手,非争一個輸贏沒意思。”

“媽——”

商宇不知心虛還是不耐煩,打斷道。

“你越來越啰嗦了。”

商宇劃着輪椅去往後門。

桂明姍遭抱怨,不惱反笑,甚至老懷大慰。

相比之前動辄掀桌大叫,商宇脾氣算是有長進,跟他的雙腿一樣,總有一天會恢複原本的模樣。

商宇回到客廳,便耳語問了元燦霓給拜年安排。

湊得太近,呼吸撩起的發絲幾乎掃回他的唇周,絲絲癢癢,像敷了一圈泡沫。

元燦霓耳廓給他的溫度“剮蹭”,瞬間泛紅,起初是羞惱,後來的是隐怒,沒有立即給出答複。

“不太想回。”

她垂眉斂目,默默掰花生,殼子豁開兩半,還死命捏碎,不怕硌疼似的。

商宇碰上軟釘子,沒有繼續游說,手掌往她指端一抹,順走她半顆花生。

“我給你掰。”

元燦霓淡淡瞥他一眼,意味昭然:掰多少顆都沒用。

餘下時間,本就沒法全然融入的親戚聊天,元燦霓走神次數越來越多。

直到中午回房小憩,商宇才舊話重提。

“不想回。”

元燦霓幹幹脆脆,掏出藏了一上午的手機,低頭研究,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商宇的輪椅停在她的9點鐘方向,避免面對面的談判式布局。

“今年是結婚第一年,我總要去問候一下長輩。”

元燦霓頭也不擡,“住在同一個小區,平時隔三差五就能打照面。”

“逢年過節當然跟平時不一樣。”

商宇試着講道理,但人家并非不懂,而是想忤逆。

“人都一樣。”

元燦霓悶悶說,又不是初一人類,十五猴子。

“如果沒結婚,只是談戀愛,什麽時候見的确差別不大。既然結了婚,我總得盡一下當女婿的本份。”

元燦霓霎時愕然,想起元傳捷的類似言論,這些男人是不是共用同一套邏輯,同一個人,已婚跟單身時遵循的傳統教條千差萬別。

商宇一旦出現跟元傳捷的相似點,像近墨者黑,給玷污了,不再光風霁月。

失望與排斥相随而來,在心頭暗湧,支配着她紊亂的呼吸,戰栗的聲音。

“你想當好女婿,你自己去。”

商宇每年都随桂明姍回外婆家拜年,商義民次次相伴,習慣已刻進模式,一時難以接納她六親不認的叛逆。

“這像什麽話?”

“人話!”

“……”

元燦霓理智潰散,只懂機械反駁,呈現一種幼稚的亢奮。

桂明姍希望他能心平氣和與元燦霓促膝長談,沒想到他們之間最先失控的反而是她。

意外以來,商宇數度充當發洩者,這回風水輪流轉,終于變成了受氣包,竟易位體會到了家人的煎熬。

橫豎沒涉及原則問題,商宇自我疏離一番,耐着性子,好聲好氣問:“說說你的想法。”

情緒來時激烈,去時悄然,元燦霓已經暗悔口氣太嗆,也許懷柔一下,說不定商宇就變成同盟,讓她免于孤身奮戰。

可一旦提及元家人,那些住保姆間過道的晦暗記憶便如浪潮撲來,悶得她透不過氣。

一腔憋悶翻滾上眼眶,元燦霓仍然無法自控,憤憤抹一把眼角,“我結婚就是為了跟家裏斷交,沒想到竟然還能綁在一起!”

大二下學期,元燦霓頻頻腹痛,起初以為痛經緣故,買了止痛藥熬過去。

後來暑假家教回校,騎着單車直接痛暈厥,給好心路人送到校醫院才知道是卵巢畸胎瘤,如果放任不管,有可能會發生卵巢扭轉,危及生命。

元燦霓便辭去家教,飛回宜市,想在這邊做手術,也許芳姨可以抽空來陪陪她。

願景美好,折戟在千裏之行的第一步。

“你确定不是懷孕?”

元傳捷看着白紙黑字的診斷書,竟然還能吐出這等滑稽言論。

“我都沒談過戀愛。”

元燦霓抗辯。

“誰告訴你談戀愛才能懷孕,你弟跟那麽多女人鬼混,從來不說自己在談戀愛。”

元傳捷的口吻似有一種對兒子魅力的肯定,一種類似虎父無犬子的驕傲,全然不顧那些被“鬼混”的別人家女兒的感受。

對自家女兒也是如此。

元燦霓只是偷偷告訴元傳捷,不想大張旗鼓,但她管不住別人的嘴巴,不出半天,元家人無人不曉。

元進凱從國外野雞大學放假回國,津津樂道:“你以前跟商宇不是挺好嗎,手機都是用他的,早睡過了吧。”

“進凱——!”鄒小黛試圖挽回兒子的惡棍形象。

慫爹多敗兒,連元傳捷都不把半路女兒放在眼裏,鄒小黛的“形象約束”豈能生效。

但見爹媽沒有嚴正反駁,元進凱變本加厲:“你們學校對面不是郵電大學嗎,著名的和尚廟還缺男生?”

在元生忠眼裏,親眼看大的孫子比較符合元家血統,顯然更為可靠。

“難怪看你一直跟商義民的兒子走那麽近,想去人家家裏當女兒還是當兒媳?”

元進凱附和:“就是,商宇不是很有錢嗎,叫他給你出啊。”

話題走向越發荒唐,說得像某人可以隔着一個太平洋遠程授精似的。

元燦霓越發無力,給手術費牽制,又無法破罐破摔。

“到底要怎樣你們才肯給我啊?”

元生忠心思一轉,于是元進凱變成她的債主。

元燦霓拿了錢一刻不願久留,馬上飛回首都,住進姜婧學校的附屬醫院。

往事聚成的積雨雲越發厚重,元燦霓的委屈傾盆而下。

“我當初身體長瘤子,跟他們要兩萬塊的手術費,他們推三阻四就算了,還說我是偷偷拿錢打胎啊!”

商宇許久不語,大概想起她病歷本上的診斷。

除了畸胎瘤,還有一項原發性不孕。

輪椅往茶幾挪近,商宇欠身抽了一張紙巾默然遞給她。

元燦霓接過,抹了眼角,抱着抱枕窩進沙發,半抻着兩條長腿,偏頭朝天花板眨眼,避開他的探究。

商宇的“座駕”必要又累贅,稍微挪一點動靜不小,無法做到潤物細無聲靠近她。

何況她陷進單人沙發,他無論停在哪一面,要靠近她都隔着掩體。

人家也不稀罕他靠近似的。

“我說直白一點,你弟弟不成器應該是有目共睹。他有一個這麽優秀的女兒,以後說不準對你寄予重托,”商宇平緩道,“你學心理學應該更懂。”

元燦霓白他一眼,就差直接說“扯淡”。

“如果他看好我,早就花心思培養,何必等到現在。”

商宇直視她,雙肘支着輪椅扶手,自然交握身前,談判般志在必得。

“你現在身份跟以前不同了,明白嗎?”

元燦霓以前在元家面前就是一個瘸子,商宇給遞來一架輪椅,助她行走。

可她像他一般,內心依然渴望擺脫外力,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脫拐奔跑。

“是,我現在是你太太了,腰杆硬了。”

不情不願的口吻刺痛了他,商宇反诘道:“你跟我結婚,難道不是想找靠山來壓制你爸?”

逃離之中帶着避難心理,元燦霓無可否認這一點。

婚姻就是兩個家庭的聯合,自從她選擇這一條路,注定無法與元家一刀兩斷。兩家都是生意人,裏子可以破爛,面子必須光鮮。

她得到的與忍耐成正比。

她的“懂事”裏帶着一股嘲諷,“是啊,你可吃虧了,我的家庭對你一點助益也沒有,什麽都幫不上忙。”

商宇垂眸注視雙腿,單手撫摸膝頭,自嘲道:“我自己都幫不了自己。”

元燦霓又被拿捏住軟肋,每次商宇拿自己的雙腿當擋箭牌或者發自內心自怨自艾,她都忍不住妥協。

“現在慢慢好起來了啊,你肯定能重新走路。”

商宇煞有介事看她一眼,幽幽道:“腿腳不好,跑得沒有別人快,有什麽用,遲早會被人甩掉。”

元燦霓下意識想反駁,“誰膽子那麽肥,敢甩你”,人家又給了一個自己意會的眼色,房間只有他們兩人,好像“別人”也“別”不出第三人。

“明明是你甩的我。”

她丢出細如蚊蚋的一句。

商宇不想算舊賬,回到正題:“我先跟媽說,暫定初五給你家拜年。”

元燦霓好不容易回漲的情緒複又跌落,離初五越近,焦慮感越重。

有時煩躁地絞玩發梢,走了神,不自覺往嘴裏送,倒是講衛生沒有直接咬,但又不太講究地抿一下。

還是商宇拉住她的手腕。

兩人面面相觑。

初四晚上他們已回到燕靈湖,焦慮在晚睡抱不到商宇胳膊時達到頂峰,看不見摸不着,“靠山”仿佛已經離她而去。

人家已經拐彎抹角拒絕,元燦霓拉不下臉皮再去“陪寝”。

初五早上,生物鐘将她喚醒。

元燦霓依舊焊在被窩裏,希望突發急病,可以免去“請安”。

篤篤篤。

她捂住耳朵。

“起床了就吱一聲。”

“不吱。”

敲門聲沒續上,輪椅似乎遠去。

元燦霓不情不願起床洗漱,準備吃幾口早餐就出發。

手機嗡嗡震動,屏幕竟顯示元進凱的名字。

她在驚詫中接起。

“姐,聽說姐夫生病了,爸讓我問候一下,你也不用急着過來,好好陪着姐夫,讓姐夫養好病再說。”

元燦霓取下手機确認名字,是元進凱沒錯,聲音也如假包換。

這口吻……

該養病的是他吧!

但她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你也不用急着過來”,隐隐約約捕獲一種“事實”。

“我老公剛打電話回去說的?”

“是啊。”

元燦霓勾起唇角,暫且放下舊怨,“我本來想自己打電話告訴你們,但我老公比較講究,撐着精神都要親自打電話。我也攔不住他啊。”

“呵呵。”

元進凱似給槍頂着後腰,每一句話都透着被脅迫的怪異。

“姐夫一家子都是講究人,禮物都托人帶過來了。等他身體好一點,我再去拜訪你們。”

作者有話說:

假期快結束,又準備恢複淩晨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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