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游泳與走路, 以前對于商宇來說極為簡單的事,現在萬分艱難。
鹹澀冰涼的海水直往鼻腔裏灌,海浪猛力颠動, 雙腿抵擋不住海水的沖擊, 出現抽筋式顫晃。商宇給一股無力感牢牢攫住,只能盡可能保持平衡。
他沒有後悔莽撞下水,只是遺憾沒能靠近她。
周圍水花聲漸大,商宇完全浸沒海水前,只覺有人逼近。旋即,他的雙腋給人鎖住, 往岸上拖拽。
下肢終于碰到海沙,拖拽的力量似乎瀕臨極限, 越來越弱, 然後商宇跟着對方一起倒在沙灘。
臉頰給拍了拍, 海沙蹦灑, 一張熟悉而擔憂的臉倒挂進眼簾,商宇咳出幾口海水,和對方一樣大口喘息。
“沒事吧?”元燦霓把他摟進懷裏, 以手背蹭掉他臉上細幼的海沙。
商宇看到好端端的人,一時百感交集, 既怨自己沒幫上忙, 又慶幸她還在,旋即莫名惱火。
自個兒坐好, 兩條腿自然微屈攤開,雙臂無力耷拉, 商宇半含胸望着沙子, 渾身滴水不止。
元燦霓四下張望, 遼闊的沙灘除了他們再無他人。
“文叔呢,怎麽只有你自己?”
“你怎麽一個人跑來這麽遠的海邊?”
兩個人同時開口,聲音重疊,幾乎淹沒句意;四目相對,頓感五味雜陳。
元燦霓習慣性蹲坐,抱着雙腿,下巴墊在膝頭。
她望了一眼剛剛離開大海,碧波粼粼,遼闊無邊,似乎就是另一個遙遠的故鄉。
“我跟你說過,我媽媽是海葬。她在大海裏,我只是想讓她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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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輯幼稚而真摯,挫沒了他所有的不解與快樂。
商宇張臂攬住她。
元燦霓幾乎栽進他的懷裏,被他抱緊的感覺,比海水暖和而緊實。
商宇望住她,“上次幫你整理文件,我看到你電腦裏面‘願望清單’,很擔心你。”
《26歲還不快樂就自殺》,生日險些變成忌日。
他的聲音飽含苦楚,“跟我結婚讓你一點也不快樂嗎?”
海水仿佛流進腦袋,元燦霓思維滞重,有震驚,有動容,胸口熱乎乎,好一會才轉過彎。
“我帶了‘跟屁蟲’……”
她反手撈過綁在腰上的漂浮充氣袋,灰撲撲的藍黑色,別說在海裏,上岸好一會商宇也沒注意她拖着一個東西。
“沒看清……”商宇虎口撐了一下額頭,既惱又羞,一張臉紅了又白。
“因為橙色剛好沒貨……”
元燦霓讪讪低頭解開扣子,把漂浮袋撂到一邊。
“我下次買一個亮色的。”
元燦霓難為情道:“我本來打算天亮就回去,你應該還沒醒……”
商宇的薄惱全然是出于擔心,“你可以提前告訴一聲,或者留個小紙條之類。”
“我怕又像動物園那次,邀你不去……”
她也會受挫,影響積極性。
“我最後不是也去了嗎,下海游泳而已,我下不了可以在邊上看着你。”
商宇大概理通邏輯,打了一個寒戰,喘氣也像嘆氣。
元燦霓小心翼翼試探,“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商宇更為難堪,只能如實交代。
“看來下次要換一個人臉識別的手機。”
她沒生氣,試着開玩笑,但效果不佳。
“我給你買。”
商宇從側袋掏出自己那一部,充電口都在替他流淚。
朝陽跳出海平面,霎時把他們鍍了金身,但離渾身暖和還需一段時間,陽光還需一點點滲透。
就如他們進入婚姻,并沒立刻抵達幸福。
元燦霓摟緊他,埋進他同樣濕潤而冰涼的肩窩。
“那是五六年前剛做完手術寫的,心情低谷,後來才慢慢走出來了……現在雖然經常迷茫,不知道下一步怎麽走,但是不會再有那個念頭了。”
從最後一個項目“跟商宇見面”意外提早完成開始,它已然變成一個全新的清單,理應擁有嶄新的名字與主題。
商宇臉頰貼着她的鬓發,閉了閉眼,虔誠印上忏悔式的一吻。
“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
元燦霓搖頭,“沒關系,我們還有機會互相了解。”
商宇無法不動容,激發更劇烈的寒顫,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稍微平緩。
“今天跟你說的第一句話,答應我好不好?”
商宇說,以後每一年生日他都陪她過。
第一次聽到,元燦霓只當商宇心虛哄她,跟尋常祝福一般,沒太往心裏去。
現在恍然醒悟話中真意。
他反而是要她允諾,以後每一年都陪着他,以此消解願望清單的“26歲危機”。
“嗯……”元燦霓鄭重點頭,“我回去就改個名字。”
26歲開始每天都要快樂。
元燦霓扶他起來,“我們先開個房洗熱水澡,小心感冒。我聯系一下文叔——”
說曹操曹操到,文叔急急忙忙從下海口跑來,比商宇的出現大概遲了20分鐘。
就是這短短的20分鐘差距,商宇也等不及。
“老板,你怎麽能這麽想不開啊?桂總要是知道了該多難過啊……”
文叔幾乎撲跪到沙灘。
元燦霓好生穿着泳衣,身旁跟着漂浮袋,一看就是有備下水;商宇的輪椅在幾十米外,助行器失蹤,一身常服潮濕的狼狽,怎麽看都像尋短見的人剛被撈上岸。
元燦霓和商宇面面相觑。
商宇扯了扯嘴角,剛才只讓文叔趕來,沒告知詳情,生硬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用跟我媽提起。”
說罷連打兩三個噴嚏,真不知哪來的野心下水救人。
“好好。”文叔嘴上應着,攙扶起商宇,背他走出沙灘。
商宇先進酒店客房的浴室,文叔回車上拿備用衣服,請元燦霓借一步說話。
元燦霓披着浴巾,剛才商宇婉拒共浴請求,可能當着文叔的面不好意思答應。
文叔在商宇家呆了許多年,以前是桂明姍的司機,後來才專門照料截癱回國的商宇,算得上半個家人。
“太太,我知道這話我來說不太合适,但我也算看着老板長大,還是不忍心袖手旁觀。”
元燦霓隐約感知輪廓,但還是客氣道:“你說,我聽着。”
“老板原來脾氣不是這樣子,急火攻心有時難免做出讓自己和家人後悔的事,但心地還是善良的。夫妻間難免會吵架,我看得出來,老板還是很在意你,男人能放下面子多不容易啊。只是希望你們能和和氣氣相處,我們做事的看着也舒心了。”
商宇還有文叔幫說情,這得多大的人格魅力。如果不小心讓他聽見,說不定又暴跳,“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雲雲。
元燦霓淡笑,“文叔,事情有點複雜,不是你看到或想象的樣子。不過我和他沒吵架,讓你們擔心了。”
折騰兩三小時,元燦霓和商宇終于一身幹爽回到燕靈湖。
商宇說有小禮物要送給她。
上學時能随意送她手機,估計“小”只是他的謙辭。
商宇将她帶往地下家庭影院。
“看情-色電影嗎?”
他們的關系因海灘“偶遇”前所未有地緩和,元燦霓負手跟在他身旁,異想天開道。
商宇偏頭看她一眼,“那麽想看,下一次在鏡子前面。”
元燦霓裝沒聽見,一屁股跌坐雙人沙發,抱起抱枕拎着兩只角。
商宇将自己轉移到她身旁,手臂和氣息的溫度一同襲來。
“嗯?”
元燦霓佯裝避了一下,當然沒避開,“哪有這樣預告的。”
“那不預告,實操。”
商宇下巴定住她的肩頭,另一手跟上,不輕不重揉了一把她的暄柔。
晚間有夜色與被單,卧室的布置自然形成催情氛圍,影院環境正兒八經,元燦霓還不習慣在半公開的場合親熱。
“老不正經。”
商宇煞有介事一嘆,“再正經老婆都要離家出走了。”
今天若不是為慶生而來,元燦霓已經在綠道公園住了一周多。
她脊背僵直,一時拿不準主意。
“搬回來好不好,我們一起住,衣帽間給你騰一大半。你不是喜歡自己做衣服嗎,你現在房間改成工作間,放各種縫紉機、鎖邊機、人臺、布料櫃,你喜歡的一切。”
商宇的語氣帶上淡淡哀求,“回來吧。”
雙眸乍然一亮,也許商宇對她的願望清單倒背如流,也許他早已觀察到她的愛好,元燦霓很是挺滿意他的誠懇與細心。
“我想改你書房隔壁那一間。”
商宇笑,“想改哪間就哪間,老婆說了算。”
琢磨片刻,她補上一句:“我回去就改掉文檔的名字。”
商宇:“……”
“你不用有壓力。”
元燦霓可不想他為了提防她尋短見,可着勁對她好,讓她看到流連人間的美好。
“不是壓力,是習慣。”
商宇得承認有一丁點彌補與挽救的意思,可能結婚以來他太過疏冷,過去一周倒顯熱情過頭,引起她的猜疑。
但年少時的他們在感情上明明更為親密。
商宇以前對她的确毋庸置疑地好,以至于挑男朋友時情不自禁跟他比較:沒有像他一樣待她好的人,一律不配當男友。
元燦霓不是沒遇到過舔狗式追求者,但他們往往多線程求愛,她只是備選項之一。
她仗着壽星公的身份,嗔怪咕哝:“我還以為自願……”
商宇沒想到她如此講究,痛快笑道:“沒有人能強迫我。”
他撈過遙控器,啓動熒幕。
“好幾天前就想送給你,又覺得等到今天可能意義會更加特別。”
元燦霓又習慣性支起膝蓋,抱住雙腿,跟商宇的擁抱竟然半點不沖突。
熒幕顯現小一圈的播放框,可能為了像素着想。
片頭忽然出現幾個紅色宋體大字:199*年琳怡美制衣廠元旦聯歡晚會。
元燦霓全然凍僵,隐約聽見商宇柔聲提示:“你5歲的時候。”
低像素的錄像,突然拉近的鏡頭,無法降噪的人聲,不太正式的晚會。
一切的光與影,聲與樂,卷着年代的氣息,毫無征兆撲向26歲的元燦霓。
三十幾歲的徐曼燙了一個流行大波浪,握着有線麥克風,拉着一米出頭的小霓霓走上簡陋的舞臺。
“大家晚上好,我是四車間的徐曼,很高興能有機會登臺給大家表演。今天由我跟我的寶貝霓霓給大家合唱一首老歌,《青青河邊草》——”
徐曼提了提小霓霓的手,略微彎腰示意。
小霓霓幾乎舔上話筒,稚聲稚氣又分外認真:“祝大家新年快樂,日子越過越紅火。”
母女倆一人一句,清越歌聲不受電流幹擾,抵擋住歲月的腐蝕,穿過二十多年時光敲開元燦霓心房。
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
野火燒不盡,風雨吹不倒。
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
海角路不盡,相思情未了。
無論春夏與秋冬,一樣青翠一樣好。
無論南北與西東,但願相随到終老。
熒幕上人像熟悉又陌生,親近又存在隔閡,元燦霓一會看大人,一會看小孩,恨不能多長一雙眼睛,同時盯住過去的媽媽和自己。
小草精神救了元燦霓以後的多篇小學作文,也在母親離世後,間接救了變成小草的她。
一曲歌畢,錄像與回憶同時謝幕。
商宇語帶遺憾,“抱歉,我找了很久,只找到了這一段。”
“我不記得了,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元燦霓忽然猛搖頭,習慣性抱住雙腿,臉蛋埋進雙膝,抱緊自己抽噎。
她以為可以記住和媽媽的每一個重要瞬間,可20年前的記憶已然模糊,更加無法清點忘卻了多少沒有物證的事件。
“我好想我媽媽,她都快有我當初一樣大了。”
她怎麽可以忘記?
自責令她放聲大哭,直白的思念并無法帶來宣洩的快感,心頭反而堵得厲害。
沒落實“願望清單”的原因之一是怕自己一走,這世上将抹去徐曼的最後一抹痕跡,再也沒人記得她。
她是徐曼留在世間的最後的記憶載體。
商宇從未見過崩潰的元燦霓,慌忙抱緊她,一時懷疑自己是否挑對了日子。
元燦霓才想起身旁人的懷抱,松開自己撲向他。
她的宣洩激烈而羞怯,怕不被理解,孤苦成了矯情。
她身邊的好友都有媽媽。
商宇一遍又一遍撫摸她的發頂,抹去放大了小雀斑的淚珠。
“以後還有我,我不會離開你,好嗎?我無法複制你媽媽的愛,但我們可以組建一個新的家。”
元燦霓在商宇的牽引下,跟往昔的自己重逢,也在這一瞬,她決定悄悄和自己的計較和解,把倉促開始的關系以婚姻的标準對待。
并肩而坐提供一種較為平等的姿勢,商宇截癱與否構不成要害,意外與分離仿佛不複存在。
他們似乎回到年少,又比年少更為親密。
默契悄然建立,元燦霓不知何時讀懂商宇想吻她的眼神,輕輕擡起下巴,準備迎接他。
震動的手機先吻上了她。
鈴聲吓她肩膀一跳。
商宇褲兜的手機貼着她發震。
“不管它——”
商宇還想靠近,剛貼上輕薄的溫度,糯米紙還沒舔化般短暫,旖旎悄然無蹤。
元燦霓的表情說明一切。
商宇悻然掏一部同款不同色的手機,屏幕顯示一個元燦霓剛剛釋懷的名字。
好了,現在成了“假釋”。
一句“你接吧”溜到元燦霓嘴邊,立刻躍變成淡淡的質疑——
“你怎麽有兩部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