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入營
日夜不停歇, 行了五日,邊關地區的面貌也初顯山水。
不似尋常人對邊關的刻板印象,這裏草木繁盛, 野花遍布, 一片生機盎然。
蕭琨玉下馬車時, 踩了一朵正盛放的野花。
他目光放遠, 看着不遠邊插入土中的軍旗随風飛揚,行兵一隊又一隊經過。
迎接他的是駐守在此處的将軍——白路。
此将軍生得一副濃眉大眼, 正氣十足,渾身上下透着厮殺戰場的血性, 一派正義淩然, 是京城不曾有過之人。
但他似乎并不待見蕭琨玉, 即便他是皇子。
見到他第一面,白路就給了他個下馬威。
營前。
白路一身盔甲, 慢悠悠擡腳勾住一邊的長木凳, 一把利索拉過來,接着大喇喇敞着腿在他面前坐下。
在身側,那一同前往呵斥他們無禮大膽的太監被白路随從單手摁在地上, 層土飛揚。
白路拿過一把通體已攀滿鐵鏽的劍, 再拿一把刀柄,在上面磨着。
白路就着這個動作擡起眼瞅他, 看這個長得一臉俊俏、顯然沒體會過人間疾苦的皇子。
想着真是好樣的,給他帶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貴家小公子。
移開視線,白路直接說。
“殿下,這裏不比京城,若是想體會民間之樂,那你可是來錯了地方, 我這不收纨绔子弟,也不管你甚麽身份地位,要想在這待着,那就給我拿起武器上戰場,只管殺敵。”
Advertisement
蕭琨玉并不在意他的無視以及不把他放在眼裏的無禮之舉。
他看一眼被摁在地上的人,再看回白路,幾秒,他點點頭,簡單一句,“好。”
緊接着,白路手中那把劍就扔了過來。
猝不及防,蕭琨玉差點沒拿穩。
“耍把來瞧瞧。”
感受着這把劍的重量,以及陌生的觸感。
蕭琨玉神情頓了幾秒,潤澤濃黑眼眸看着他,“我不會。”
白路動作停下,皺着眉毛,站起來走向他。
“不會來這裏幹什麽?以為這裏是什麽好玩地方嗎?”
“不是。”
“那你來這幹什麽?我勸你啊,還是回去吧!你這樣的,還是适合在宮裏待着。”
“白将軍如此對待殿下,可是不把皇上放在眼裏了!”
白路睨一眼那太監,直接将手中那短短的一截刀柄扔過去。
“咻”得一聲精準插在了那太監的臉側,只差毫厘之距,就能削了他的臉。
太監瞪着眼,冷汗涔涔。
蕭琨玉将手中那把鈍劍細看了一番,換了個姿勢,緊接着手垂下來,身軀挺拔,立如白楊。
“我從未試過,但你若想看,我可以試試。”
白路頭轉回來,盯着他一時半會,又重新坐下,擡手一攤,“來。”
少年的身影在逐漸升起的太陽底下舞動,劍似天生就該給他拿在手中,動作流暢不似初次舞劍之人。
那力道隐隐帶些狠,劃破空無,餘下陣陣勁風,令人看着只覺熱血上頭,想同他比一把。
白路看着看着,眼中不禁流露一點訝然,随後笑了。
有些天賦,還算過關。
“啪”地一合掌。
“行了,說說你來這的目的吧。”
“是一時興起還是真的想為國殺敵。”
太陽已高高照在頂,熱得人心漸漸燥熱。
蕭琨玉将劍收起,額上有汗,他抿了抿有些泛白的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
劍尖抵在地,少年眼神不帶任何情緒,身軀往一側小幅度地頓了頓,掌心按着劍柄。
“我想殺敵。”
“好!”
白路剛站起來,準備帶他進去,就聽見“撲通”一聲,看着蕭琨玉倒在了衆人面前。
太監登時在地上撲騰着腳丫子,大喊,“還不放開我!殿下倒了!倒了!”
誰他娘都知道殿下倒了。
可誰他娘知道這殿下是如此不禁曬呢!
白路“嚯”一聲,吐出一口氣,雙手撐着腰,一時語塞望天。
了解這位二皇子所有的情況後,白路眉毛都能皺成中國結。
他看着躺在榻上的蕭琨玉,按耐住一把将他拍醒的沖動,語氣兇得要殺人似的,跟那小太監說:
“既然身體不好,還讓他來這,是不要命了嗎?”
那小太監瑟縮在一角,聲音抖成一段一段的,“……是殿下堅持要來的。”
“聖上就這麽允了?!”
小太監點頭。
白路覺着這事超過他的處事範圍,他有些不太想理,這會又改變了注意,只想趕人走。
出去之際。
“他醒了就趕緊帶他回去吧,我這不伺候病號!”
原本想着來了一個有天賦的,還挺開心,結果身體卻是這般弱,實在是可惜。
白路連連搖頭。
蕭琨玉醒後,那小太監給他遞藥,他卻別過頭,不喝。
“殿下,得喝藥才行啊。”
“拿開。”
看蕭琨玉堅持不喝,那小太監也沒法子,最後向他轉告白将軍的話,他才有所動容。
只是,蕭琨玉似一點也不擔心,還說。
“我不會走。”
這話傳到白聞耳中,他直接一個踹門上來,一手揪起在床榻上的蕭琨玉,二話不說就帶着他往外走。
“啊呀白将軍!你怎可如此對待殿下!殿下還病着呢!白将軍你下手輕些啊啊!”
白路将他扔到初到時的地方,“要想活命就回去!”
蕭琨玉臉上半點神情也無,回,“不回。”
白路“嘶”了一聲,“小兔崽子,你不要命老子還要,你要是出了一點事,老子就得給你連累,老子還想上幾年戰場殺敵!別礙了老子的路!”
“不礙。”
“放屁!”
“趕緊回宮!”
“不。”
白路掃一眼四周,直接抄來一把掃帚,倒着抓着,舉起,面上兇狠狠威脅。
“不回就打斷你的腿。”
蕭琨玉一點也不害怕,還伸出腿,面無表情說。
“打斷就是了。”
“……”
他奶奶的,白路忍不住啐了一口。
身後是駐紮的營地,馬蹄聲、兵器相碰聲,炊煙點着上空。
和諧的一面不斷傳來白路罵罵咧咧的聲音,偶爾夾雜着少年簡短的一聲。
最後白路搞不過他,直接給他撂下一句話。
“行啊!你留在這也不是不行,但你這命給我揣好了!出事了別賴我身上,你還要聽我的話,不準違抗!要是堅持不住了就給老子乖乖滾回去!”
說着,白路拿過一直在旁站着的小太監手中的藥,“嗬”一聲放到他面前,那力道就差将那碗蓋他腦袋上了。
“給老子喝!”
“養好身體了再說!”
蕭琨玉抹了抹額上的汗,定定看着眼前的藥。
很久,他擡起頭看着白路,那漆黑暗沉的眼睛久違地帶了些光彩。
在那小太監震驚的眼神下,蕭琨玉拿過那藥。
“好。”
此後,蕭琨玉就開始養身體,白路就按照他的身體狀況為他安排訓練。
但在訓練頭幾天,蕭琨玉的身體就有些熬不住了,即便他都能堅持完成今日的任務,可身體到底是弱了這麽些年,病根擺在那裏,要想一時除去還得好長一段時間。
這些時日,蕭琨玉反反複複發病,大半夜裏也不安生。
恰好這日營中來了一批附近紮營的士兵,因昨夜下暴雨,起了山洪,那地段住不得人了,便連夜回到了白路的陣營當中。
蕭琨玉混混沌沌間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雲婧吩咐好下頭的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向早已迎在前的白路。
兩人視線交纏幾分,白路大手敞開将她一抱。
“辛苦了。”
雲靖下巴埋在他懷中,無聲撫摸着他的背。
兩人雖同在邊關守着,卻不在同一個區域,各自守着一處,這會難得無戰争發生,兩人也得已暫時喘了一口氣。
也難得見一面。
兩人難分難舍擁着。
“近日都做了些什麽?”雲婧松開手,與他隔開一些距離,擡起頭看着他。
白路卻是嘆了一口氣。
雲婧難得見他此番神态,挑起眉梢,笑了笑。
“什麽事把你給難倒了,這般嘆氣,少見哪,白将軍。”
“你應該知曉的,那二皇子來我營中了。”
“嗯,怎地了?他給你惹事了?”
白路摸着她的臉,搖搖頭,最後有些幸運地說道,“媳婦,還好咱生了個女娃,要是個男娃,我不得給他氣死。”
雲婧詫異,随後跟随白路去了賬中,看到了躺在榻上一臉蒼白的蕭琨玉。
“還這般小呢這二皇子……”
“可不是嗎,當時我一瞧他這年紀,想着他就是來玩的,我要他回宮,他就是不肯,身體這般弱,還來這受罪,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雲婧掃一眼四周,大概了解了情況,她走過去,坐在榻上,探了探蕭琨玉額上的溫度。
又探了探一側盆中的水。
涼的。
得了,她要是指望這一群大老爺們能照顧人,那母豬都能上樹。
“你趕緊把那窗關了,這水也換成熱的。”
白路走過來,皺眉,揮了揮空中飛進的蟲子,“要什麽熱水,這大熱天的。”
雲婧拍打了一下他,“要你換就就換,哪這麽多廢話。”
雲婧轉頭又看向蕭琨玉,看着他的臉色,“這孩子……”
待白路端進一盆熱水,就瞧見他媳婦逮着蕭琨玉這瞅瞅那瞅瞅。
白路“咣”一聲放下水盆,“你擱這做什麽呢,讓他睡一覺明早起來就行了。”
雲婧白了他一眼,又換回正經,說,“這孩子怎麽一身都是傷痕?可是你訓練他導致的?但又不像……”
白路動作一頓,看過去,“倒不至于……我這才剛開始訓練他。”
“帕子擰幹給我。”
雲婧開始為他擦額擦胳膊,又問,“藥可是有給他服下了?”
“服了。”
“你先停一日吧,我看這孩子似有些難受,看看明日的情況如何再說吧。”
蕭琨玉意識模糊,耳邊時不時就響起人聲。
身上也不斷傳來暖意。
他睜開眼,就看到一個女人坐在他身側,神情關心看着他。
蕭琨玉連着病了三四天。
這三四天裏,雲婧都在照顧着他。
一次夜裏,雲婧看他沒什麽問題,便想出去看看,然這孩子就抓住了她的衣袖,睜着眼睛,就這麽看着她。
“你是母後嗎。”
雲婧一愣,随後微笑着搖搖頭,“我不是哦,你可是想你母後了?有哪裏不舒服要說出來哦。”
蕭琨玉抓着她,看着她幾秒,閉上了眼,将頭轉過去。
“沒有。”
雲婧替他掖了掖被子,坐回去,看着他還抓着她袖子的手,一時也想起了家中的女兒。
她無聲一嘆。
……
大病初愈後,蕭琨玉的身體一時比往日更好,白路對他的訓練也逐漸走上了日程。
在這般訓練、按時喝藥下,蕭琨玉的身體素質也漸漸變強了。
天還未亮,白路就開始每日将他從床上揪起來,拉他去晨跑,蹲馬步,挑水。
營中能幹的苦活都給他輪了個遍。
訓練強度也一點點加大。
白路看着他那張小白臉日漸變得黑了些,不免感到滿意露出大白牙笑開。
原以為還想讓他知難而退,怎料他竟然堅持了下來,還有了不錯的成效。
這般一日複一日,歇下來的時候,他們就站在營外長滿綠草的小山丘上,吹着夏日傍晚的風。
那落日餘晖在西邊的天際黃橙橙一片。
蕭琨玉看着白路雙手交付在後,眉眼褪去嚴肅,換上了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許是這落日場景太過美好,令人不免觸景生情。
白路遙遙望着那頭,似在思鄉,他突然跟蕭琨玉說——
“我有個女兒。”白路看他一眼。
“也同你一樣,身子骨不好,自小就受了不少罪,年紀……比你小一兩歲。”
白路好似嘆了一聲,“我已多年未回家中了,也不知她如今長多高,身子有沒有好一些,過得開不開心。”
蕭琨玉同他望着這片天,沉默聽他講着。
然雲婧從另一頭走了上來。
她摸着他的腦袋,“殿下近日身子可還有不适?”
蕭琨玉搖頭。
雲婧又拿出剛摘下、清洗過的新鮮果子,塞到他手中,“吃吧可甜了。”
蕭琨玉又看着她撲入白路懷中,雙手環着他的腰,同他欣賞着絢爛落日。
蕭琨玉垂下眼看着手中的果子,幾秒,拿起咬了一口,甜滋滋的果汁在口中炸開。
是真的。
蕭琨玉看着他們的背影,嘴裏慢慢嚼着果肉,他開始擡腳,一步一步靠近他們。
直到他的影子與他們的相近無比。
最後他擡起眼,也一同看向那落日。
他以為。
他也希望。
就這麽過下去。
是老天爺給他的補償。
後來發現。
并不是。
他們的女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