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窗外的雨淅瀝瀝地敲打,大白天的太陽未隐去,天公便開始陰晴不定。
門口斜靠着一把黑柄雨傘,正在往下滴水,大理石磚面的紋路就好似是被它暈染開的。
水藝回到家時整個人已經濕透了,長發一縷一縷黏膩在臉上,那雙帆布鞋也因為多次泡在雨水中讓腳冷的發僵,眼下她只想趕緊泡個熱水澡洗去那身晦氣。
水藝把自己沉在浴缸裏,從水中看像外面依舊清澈透明,可心裏那股憋屈勁越來越渾濁,怎麽也揮之不去。
今天去醫院也是因為看在她媽苦苦哀求的面子上,不然,這灘渾水傻子才會趟。
自從網絡上有些起色,收入的金額從每日兩個零變成三個,好的時候破四個零是常有的事情。在事業蒸蒸日上,朝着好的方向發展時,她義無反顧的選擇把弟弟從老家撈回來。
在湛江,有母親和弟弟的日子才算得上是家。
由于她是走搞笑路線自成一派,晚間直播過于吵鬧,容易擾民,這才從廠房提供的公寓搬到郊外偏遠的別墅群。因為身處縣城,所以房價和租金都便宜,比起二三線城市,水藝能接受這個看似很高實際偏低的價格。
雖然在同城,她還是和家人見面的次數不多。一來是母親在廠房上夜班,白天回家睡覺養精神,如果自己回去只會打擾到生物作息。二來是公寓只有兩室一廳一衛,她要是回去了,也沒房間睡覺,尤其經過廠房也有不少人說閑話,連帶上什麽“沒爹疼的可憐娃”“寡婦一拖二”說她的也還好,說她家人時水藝總是咽不下那口氣去理論,結果下一次再來這些人嘴會更碎。三來是母親多少也被封建社會女人必須傳承那套荼毒,試圖給她洗腦早點結婚生子有份穩定的工作才算是孝順,可她一個二十二歲擁有大好青春年華的女孩子卻要拿自己一輩子開玩笑?
在別人眼裏左右還是個特立獨行的怪人,在她媽這兒只要她和其他女娃娃思想有出路也不會被接受,可又因為有這層血緣關系吧……有時候,母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尤其現在她能養得起自己順便還能補貼家用,這事也就很少提起了。
水藝不否認,她在一定程度上,其實也是受到影響的,但多年來所接受的教育和在外闖蕩的經驗促使着她不認命并且與這種影響做抗衡。
她平時只往家裏寄錢,或是等媽媽休班、弟弟過周末的時候把他們接到郊區這棟小別墅裏住。原本這周末,早晨七點鐘她打算去接家人,先去吃頓早茶然後再去逛逛街給她媽和弟弟挑幾身衣服……
結果,卻等來母親的哭哭啼啼的電話。
“小水,你弟弟他念不成高中了……”
水藝嘆了口氣,她并未覺得這是什麽值得哭成撕心裂肺模樣的大事,于是耐着性子詢問:“媽,具體怎麽回事?”
“安康體育沒考和別人拉了很大分,高中上不了,想着你嬸嬸正好有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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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水藝打斷了母親的話,“安康體育缺考這事是他自己活該,小小孩子學打群架,左腿骨折了沒辦法跑步,他可以拄拐上戰場。但他不去拼盡全力試一試就直接放棄這門考試,是他自己的選擇。”
“水藝你怎麽能這麽說你弟弟呢?這可是你親弟弟!”母親說的太急,聲音扯了很大。
“就因為他是我親弟,我才說的。”水藝想帶他們逛街的情緒散去一大半,嘴角微斂,“現在你可以為他擦屁股,難道等他步入社會以後你想為水安康擦一輩子屁股?你可以慣着他、寵着他,但社會上的人可沒這麽好心,不是誰都當他是心肝寶貝。”
“明明能有解決的法子,你當姐姐的為什麽不能多替弟弟想想?小水啊,就當媽求求你了,聽說找找分值花點錢,你弟弟就可以上高中了!”
“他學習成績一般,你為什麽一定要執着于送他去上高中?難道他現在成績落後去了高中就能成為尖子生了嗎?安康本身就對學習這方面不感興趣的,我看有幾所3+2的技術類學校也不錯,三年高中兩年大專體系,男孩子學個廚師、汽修或者空乘什麽的都可以。人生道路應有的放矢選擇更适合安康的,錢這方面我不會吝啬。”
“男孩子一定要讀高中然後考大學,闖出去見世面認識更多的人,撐起這個家!小水啊,我都打問好了,今天你跟我去醫院看看你嬸嬸,包兩個紅包,拖她問問行不行啊?”
水藝的唇抖了抖,握緊手機的骨指攥的發白,最終還是妥協道:“好,我跟你去。”
她發動起汽車,看着這輛二手大衆,自嘲的嘆息:“男孩子是人,女孩子就不是人了嗎?”
水藝畢業于職業中專,連大專都沒上完就出來闖蕩,有了點錢的時候知道買個學歷,變成現在的本科文憑。
偏心這個事情,不好說。
她能理解,但也會有不平衡的時候。
有些事情不經想,越想情緒止不住地升騰起來。
就譬如,母親說男孩子一定要讀高中然後考大學,闖出去見世面認識更多的人。而她呢?身為女孩子讀個中專就行了,哪怕當年自己也因為幾分沒過線,絕不會有去托關系找找分的想法,因為那個時候錢要花在有用的地方上。
再譬如,她沒搞網紅這一套時,天天住在家裏,弟弟睡的是卧室,而她只能住在母親的房間裏,沒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空間。
又或者……
早晨吃面的時候,母親會把荷包蛋卧在面上,熱氣騰騰的蔥油香氣入鼻,而水安康的面裏除了香別有洞天。
上面卧着一個。
面底藏着一個。
好似會怕別人知道,所以偷偷的進行這種秘密交易。
雞蛋是不值錢的,可偏愛不一樣,大抵是生活在這種環境裏,水藝只是下意識的習慣罷了。
如果不習慣,那就不應該,因為在全家人眼裏這是很正常的、是天經地義的、是絕對不能介意的。
身為水安康的姐姐,她知道安康上不了高中的時候第一反應并不是幸災樂禍,并不是電話裏看上去那麽無所謂,那麽的理智。
她也會可惜,也想讓弟弟替自己實現上高中上大學,畢業的時候可以戴學士帽一起合照,一起在團體中抛起學士帽,然後留在大城市見見世面。
可這一切都是她想。
她應該去問問安康他想不想。
所以,私下溝通過,安康也覺得自己念職業類學校更合适。
可水藝現在得站在母親的立場上考慮,望子成龍,她也想在有金錢的時候去推水安康一把,推他前進一把,哪怕是拔苗助長,苗還是長了點。
不管怎麽樣,水藝盡自己最大努力去滿足他們,此生無愧于心就好。
去醫院的路上,車窗外開始刮起瓢潑大雨。
一時間看不清路線,母親在副駕駛上坐立難安,顯得很緊張。
“媽,你還不相信我的技術?開車很穩的~”水藝忙安慰道,試圖讓氣氛不那麽嚴肅,緊繃着神情也容易影響到她。
“醫院探視時間只有半個小時,過了上午探視的點只能等到下午了。”母親憂心忡忡的看着外面的雨,刮雨器都刮不清前擋風玻璃的視線,然後轉過頭滿臉擔憂,“你下午不是還要裝扮那套直播用的服裝,會不會耽誤了?”
水藝很難再笑的發自內心,她表情轉換的很快,大多數是靠網絡直播練出來的,即便是面對母親也能較好的僞裝:“不會的,如果上午探視不成,咱就等下午。”
“不會耽誤你吧……”
“不會,我晚上十點播。”
“小水……”
“時間充分。”她回以一個微笑,“媽,你不用擔心我這邊。”
大雨沒有停止的意向,道路上車堵車,都不敢再開,生怕發動起火來會把發動機葬送了。只見寬敞的馬路上停滿了熄火的車輛。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雨總算是停了,雲層還是很低,陰沉沉的不像是什麽好天氣,壓過來讓人窒息。
縣城裏雇了開路的車,加上雨一停,積存的水滲下去一半,再等會就能發動車子了。
“一會兒咱們先吃飯,要不下午再去探視?”水藝跟母親商量道。
母親按開手機,時間閃動的格外刺眼,她思索了好半晌,極小聲的開口:“三十分鐘能趕過去嗎?”
“可以。”水藝想都沒想直接答應,那腳油門踩下去是真的不心疼,速度轟然飙升,一個小破大衆竟開出了超跑的架勢。
她真的挺生氣,可又能怎麽辦?
那就順應心意吧……
快一點又何妨。
誰的命都不如兒子的命值錢。
“小水你別多想,別生氣,媽媽只是害怕耽誤你下午的時間。”母親抓着車把手,害怕的看向默不作聲的水藝。
“跟自己媽媽有什麽可生氣的。”她勾勾嘴角,“嗯……我肯定不想耽誤自己的直播,下午說不準還能補上一覺。媽你也知道幹主播這一行挺不容易,我十點開播,淩晨一點鐘下播,收拾屋子裏滿地的禮炮和衛生就得兩個小時,卸妝再吃點東西墊墊又一個小時過去了,能睡覺的時間挺不夠用的。”
車上再也聊不起來輕松的話題。
一路沉默以後,她提前十分鐘到了醫院。
中國人禮數不能少,哪怕是做做樣子,哪怕有求于人。
“嬸嬸好。”水藝今天還是做了乖小孩,低眉順眼的把買好的水果放在病床前,忍着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開口,“小妹妹好久不見,沒想到都長得這麽好看了。”
旁邊正在削蘋果的女生叫做崔月是嬸嬸的女兒,她今天剛十八歲,在杭州念大一,學習非常好,專業是美術,拿的獎項也頗多,可以算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最關鍵,崔月膚白貌美,臉蛋巴掌大小,長得很精致。
“姐,你來看我媽還買這麽多東西,真是破費了。”崔月把蘋果切成小塊,遞過去,“嘗嘗吧,很甜的。”
水藝沒那麽虛與委蛇,捧起來就往嘴裏放,她遞過去一個給母親,趙海燕搖了搖頭。
“伯母你嘗嘗,這個蘋果特別甜!”崔月笑眯眯的,說話也很甜。
可母親是老實巴交的人,面對突如其來的熱情會束手束腳,況且在她媽心裏是有求于人的,話還不好開口說,怎麽能先吃上了呢?
于是,趙海燕老是看向水藝,不怎麽說話,希望水藝能出面把這事說明白。
“燕子,咱們家小藝是網絡上的大紅人,你這女兒養的是真不錯!性格又乖又懂事。”嬸嬸讨巧的開口,“不知道我們家這個什麽時候也能獨立起來。”
“小妹妹在這個年齡段顧着學習才是最主要的事情。”水藝眼裏冷漠,嬸嬸這一家人看上去和藹可親,以禮待人。實際上,這些年相處下來,你讓他們付出點東西,勢必要拿出百倍去回報。
很明顯,嬸嬸想要個會掙錢的女兒,而不是只會花錢的女兒。
水藝瞥了一眼放在立櫃邊的包包,兩個C背對着的标志非常顯眼,香奈兒的包包也不是普通人想背就能背的。
沒等水藝說話,母親趙海燕憋不出了,她從包裏拿出先前準備好的紅包塞在嬸嬸床邊:“紅紅,咱們之前說那個事,你看能不能幫上忙?安康能有出路,就指望你了。”
嬸嬸推脫陣子,不太想要。
母親就趕緊往人家手裏塞。
水藝靠在牆邊,冷眼相看,這種人情世故,她只覺得很虛僞。
錢最後還是母親明晃晃藏在了嬸嬸的枕頭下面,而嬸嬸還一個勁的搖頭:“給什麽錢啊!都是一家人!”
再後來,等着時間消耗完,好不容易有走的趨勢。
嬸嬸叫住了水藝:“小藝,做直播容不容易啊?”
水藝愣了一下。
母親用胳膊搗她。
水藝回過神,笑了笑:“挺辛苦。”
“你有空教教你小妹妹行不?她上學除了吃喝玩樂就是不幹正事。”嬸嬸瞥了一眼崔月,“白瞎這麽好看的臉。”
水藝挑眉,不動聲色。
“要是月月願意跟着她姐姐學,肯定得教!但是小藝這直播挺鬧騰的……”趙海燕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她看過水藝的直播風格,先前罵聲一片,最近不知道怎麽地突然火了,有些言論也看不到了,反而好起來。
但風格方面不敢恭維,至少和她刷到別的小閨女風格相差很大。
“我的直播效果自成一派怕是月月接受不來。”水藝好心的解釋,看在母親的面子和弟弟未來人生路上做出最大的讓步,“有可能的話,可以一起拍拍視頻,我艾特你。”
最後這句話,水藝是沖着崔月說的。
聲音不冷不熱,非常淡定。
蹭粉,也不是不行。
就是有點惡心罷了。
她走時正好又下起大雨,母親自作主張把車給了崔月,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今天事事順着他們家的意,辦事效率才會快。
人家一句想去見同學,雨太大走不了,母親就好人做到底把車鑰匙給了崔月。
“那姐姐怎麽辦?”崔月可憐兮兮的朝她望過來。
水藝頂着這張臉平靜無波的開口:“我無所謂,你把我媽送回家吧?”
崔月覺得自己這樣不好,自私自利表現的太明顯,糯糯問道:“要不我也送你回去吧……”
水藝搖搖頭,只是單純不想見到這些擾她心煩的人和事,客套了一嘴,“不用,相反的方向不順路的。”
“姐姐,雨傘給你。”崔月遞過來黑色雨傘,交付給水藝,“路上小心。”
“你也是,慢點開。”水藝拿過雨傘頭也不回的走出醫院大門。
她像個落魄的流浪漢在雨裏千錘百煉,這麽大的暴雨,雨傘根本抵抗不住洗禮。
叫的車還有三分鐘才到,避雨亭裏人滿為患,雨水又不是直直垂落,被擠出去的人衣衫該濕還是會濕,她站在最靠外的一側,仿佛是被主人遺棄的狗。
倒也差不多……
三分鐘後,解救水·落湯雞·藝的司機終于到了,載着她逃離這個吸食骨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