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一·坎布裏奇的月光(下)
4、
莫靖則不知道,是否要告訴梁忱。在公園門前吃冰棍時,她曾經說過,有時會早起,和鄰居來打羽毛球。他便也帶着一副球拍,清晨騎車從公園門外路過。但是想到她和朋友在一起,自己一個人進去實在唐突。他借口早市有花鳥買,哄着小堂妹一起出門,想着帶她去公園打球,就算是光明正大。然而堂妹看到花鳥魚蟲就不想走了,在早市逛了一個多小時,還纏着他買了兩條金魚,于是打球的計劃只能作罷。
那時候的他,由衷覺得,梁忱像是一顆閃亮的星星,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的時候,她沉着鎮定;在操場上她活潑靈敏;她說話的時候不疾不徐,但又知道那麽多有趣的事,講述時神采飛揚。
他們的初中時代,就在一種彼此熟悉的陌生,和保持距離的熟識中度過了。之後莫靖則被保送,梁忱在中考中取得全市前十的名次,兩個人來到了同一所重點高中。依舊是在不同的班級,但是因為同一初中考來的人并不多,大家彼此之間更覺得親近。即使初中時沒太多交集的同學,在走廊遇到,也會點頭致意,或者是聊上兩句,彼此借一下課本或習題集。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發問,你們兩個怎麽認識。
莫靖則依舊沒有和梁忱說過太多的話,但他也不覺得,自己要立時和她熱絡起來。他們不曾親近,但也似乎不會疏遠。就像以前那幾次相遇一般,也不需要什麽客套話,随便找一個話題,就能夠自然随意地聊下去。
倒是有其他初中同學,先和他們二人熱絡起來。于是梁忱要出國的消息,莫靖則是輾轉着,從別人那裏聽說的。梁忱的爸爸在美國,接她和媽媽過去團聚,本來十二月末就要走,但是家裏的老人希望她們在家中再過一個春節,于是才改在了二月份。考到同一所高中的一位初中同學建議,送梁忱一張新年賀卡,大家簽上自己的名字。
之後的那個春天,幾位簽名的同學都收到了梁忱從美國寄來的明信片。莫靖則收到的,是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半穹頂,背面寫着:希望下次是黃石。
他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給梁忱回了一封信,很短,寥寥幾句問候。
過了一個月,收到梁忱的回信,寫了滿滿三頁,講美國的學校、城市,初來乍到的趣聞和窘事。
莫靖則的回信依舊不長,因為他覺得周圍沒有太多的新鮮事可以告訴梁忱,而此時他才有些懊惱,自己當初和她的交談也并不多,沒有太多可以當作談資的回憶。但是他誠懇地寫道:“讀着你的信,如同自己看到大洋彼岸新奇的世界。”
收到梁忱的第二封信,依舊是三頁紙,最後寫道:“聽爸爸說,這些年來讀書的中國學生越來越多,或許有一天,你可以用自己的雙眼,來觀察這裏的一切。”
他們往來着寫了三四封信。然而秋天之後,就再也沒有梁忱的音訊。莫靖則不知道她是不是沒有收到上一封信,還是融入了新生活,無暇和一位半生不熟的朋友保持聯系。他自然不會寫信去問。于是這樣等着,一直等到寒假。他試探着,給梁忱寄了一張春節賀卡,也只是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依舊,沒有任何回音。她就這樣,從他的生活裏消失了。
5、
“真的被我說中了,有一天,你會自己來看這裏的一切。”梁忱晃了晃手裏的紅酒杯,笑道,“神機妙算吧。”
“的确是因為看到你的那句話,我才有了想要出國的念頭。之前都覺得,美國特別遙遠,就在雜志上。”莫靖則說到這兒,輕咳一聲,“不過後來,就沒你的消息了。”
梁忱收斂了笑容,垂下眼簾,“我收到了你的那封信,本來已經寫好了回複,就要郵走。結果,家裏出了點事……”她長籲一口氣,“這麽久了,和你說說也沒關系。
“我爸本來是訪問學者,在美國待了一年後,又換了身份在這邊讀博士,所以把我媽和我接過來。但是沒想到,他獨自在美國的那一年中,遇到了國內來的一個女學生……當時我爸還是希望把這件事了斷,所以才接我們娘倆過來。不過兩個人有些藕斷絲連,被我媽發現了跡象。她是一個特別剛烈的人,無論我爸怎麽祈求,都不原諒他的作為。同時她的自尊心又很強,不想帶着我回國面對親友。她需要維持在美國的身份,所以他們依舊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那是一種互相折磨的冷暴力。
“那一天他們吵得很兇,我也終于明白了原因。再看着寫給你的那封信,來到美國之後的那些新奇和興奮,覺得這是好大的一個笑話。我之前十幾年的生活,忽然就被全盤颠覆了。所以那封信,被我撕掉了……
“後來,我收到了你的賀卡。”梁忱繼續說道,“是在大年初一收到的。卡片上兩個小娃娃在放爆竹,我們家裏在摔盤子。我捧着賀卡,蹲在自己的房間裏哭。我多想回國,想回到過去的家,想念快樂自信的自己……我告訴我媽,她卻說我沒出息。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給她争氣——考最好的成績、申請最好的學校。我痛恨我爸的出軌,但是也沒辦法心平氣和面對媽媽的偏執和壓力。”
“上了大學,我就開始抽煙、開party,越是我爸媽不希望我做的,我越要去做。他倆終于正式離婚了,我爸也沒有和那個女學生在一起,後來經人介紹,又找了一個脾氣溫和的阿姨。他們終于鬧夠了,我也覺得累了。搬家時我又看到了你寫的那些信,好像又看到以前那種簡單的生活。我那麽想回去,但是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語氣平緩,但是眼角有淚光閃動。莫靖則一言不發,走過去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手臂。梁忱側身,倚在他的肩上,阖上眼睛。“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這些。”她說。
莫靖則深吸了一口氣,講起他背着一副羽毛球拍,在公園門外游蕩的事情;講他将賀卡投進郵箱時,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也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過這些。”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訴你,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人贊許你、惦記你。就算自尊心都碎了一地,心裏記住的,還是那個閃閃發光的你。”
“知道這些事,真的是太讓人欣慰了。”梁忱輕嘆,“其實,我們都不是內向的人。那時候彼此就是不怎麽說話,就是因為,心裏有鬼吧。”
莫靖則環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兩個人輕聲笑了起來。
他說:“我當時以為,你在這邊樂不思蜀,沒時間理我了。”
“我當時很懊悔,覺得如果和你再熟悉、再親近一些就好了,就可以把心裏的委屈和難過,痛痛快快地告訴你。”梁忱向後仰身,打量着他,“你說,如果我們出生的晚一些,沒有那麽拘謹和矜持,會不一樣嗎?”
“也許會。”莫靖則思考片刻,“但那時候畢竟還是小孩子啊,之後又要分開好多年。也許,最後和現在也差不多。”
梁忱點頭,“能遇到你,再說說以前的事,真好。”
“是啊。這是天意吧……在我離開美國之前,能夠遇到你。”
“離開?你要回國發展?”
莫靖則遲疑了一下,還是講出實情:“其實,我不是來出差的,是來找最後的機會。你也知道,最近金融界不景氣……HR給了我們一段時間的緩沖期,不過,年底H1-B也就失效了。”
6、“說起我的近況,才真覺得做人失敗。”莫靖則說,“一心規劃的人生,沒有一件事情如意。”
“我相信,你還在自己規劃的正軌上。之前的努力和付出,也不會都是徒勞。就像漂流的時候遇到險灘,翻在水裏,爬起來,接着劃就是了。”
“要是,船都不見了呢?”
“沒那麽凄慘,你也沒有傾家蕩産,只不過,需要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梁忱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在你心裏,最難的,是如何面對周圍的人。”
莫靖則淡淡一笑,算是默認。從躊躇滿志,到一無所有,來到大洋彼岸的十多年,猶如一場浮生大夢。
“你的學識、你的經驗、你的能力,這些都還在。”梁忱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說着說着笑起來,“應該還有些積蓄。無論去哪裏,做什麽,都能做得不錯。”她輕輕握住莫靖則的手,“在我心裏,你也是個耀眼奪目的人。”
莫靖則伸開雙臂,将她擁到懷裏。窗外的雪更大了,雪花撲簌簌地落下,在路燈昏黃的光暈中,連成一條條密集的絨線。牆邊壁爐式的取暖器散發着炭火一般的紅光,兩個人擁抱着,将頭枕在對方的肩上,心中都感到安穩和溫暖。
“真可惜,才見面,你就要走了。”梁忱的聲音悶悶的。
“這樣,或許也好。”莫靖則自嘲地笑,“相處久了,會破壞我在你心中的形象。”
“這麽沒自信?”她輕聲笑起來。
“我的女朋友,應該說,前女友,前些天嫁人了。”
梁忱離開他的懷抱,坐正身體,“既然是前女友,遲早都要發生。”
“之前,我們在一起八年。她在和我提分手的時候,告訴我,她要和別人結婚了。”
“一個女生,肯用八年時間來陪你。那麽之前,你們為什麽不結婚呢?”
“她也是這麽說。”莫靖則想起孫維曦倦然的神色,“她說,不要挽留她。如果我有那顆挽留她的心,早就應該和她結婚了。”
“聽起來,你真是個無情冷血的人呢。”
“她和我是大學校友,比我小兩屆,來到美國後千裏迢迢來找我。不過當時申請轉學沒成功,就一直在兩個城市。她畢業後本來在中部教書,因為我要在紐約發展,她又跑來東部讀了個碩士,剛工作,就遇到裁員。但她不想回國,正好有個男生,一直在追她……”
“你覺得,她是為了留在美國,才嫁給對方?”梁忱問道,嘴角挂了一絲戲谑的笑意。
“本來,我很憤怒,是這麽想。但是她說了那句不要挽留她,我反而恨不起來了。”莫靖則拍了拍胸口,“她說的對,我為什麽沒有早些選擇和她結婚呢?我有八年的時間,但是我一直告訴自己,要等生活安定下來。她之前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我;終于最後一次,她為自己做了選擇。”
“感情在你的生命中,大概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梁忱望着他的雙眼,“你有沒有試過,自己去努力争取什麽?有沒有遇到過那個你特別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為了她改變什麽的人?”
“我始終覺得,感情的事情是順其自然的。一段好的感情,不應該帶來太多負面影響,也不應該束縛彼此的發展。兩個人,應該是向着一個方向,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的。”莫靖則揉了揉太陽穴,低聲笑道,“一定是紅酒喝多了,我以前,真的沒有仔細想過自己的感情觀。說到底,大概就是自己太自私吧。”
“你的前女友,不是因為不想回國,而是她在你身邊累了,需要一個解脫。”梁忱正色道,“能夠和你走到一起的,不能對你有太多要求。”她伸出手來,撫着莫靖則的額頭,“你的感情,只有那麽多。”
“我唯一一次,特別沖動地去見一個女生,是好多年前了。”莫靖則看看窗外,“也下了這麽大雪。我知道她要去機場,但是只知道她家在哪個小區,具體那棟樓都不知道。我就在門口等着,遠遠地看到一輛吉普車,車前好幾個大行李箱。我知道,那是她,但又覺得,沖出去太唐突了。我能對她說什麽呢?我當時真的以為,以後永遠都見不到她了。我就在大門外走來走去,又怕被看到,還要躲在樓角,像地下工作者似的……然後,那輛車開了出來,轉向另一個方向。雪很大,車開不快,我就跟在它後面,只要跑起來,大概就能追上。但我只是跟着吉普車向前走,看着它離我越來越遠。然後,就開到濃霧裏去了。”
梁忱低下頭,“我從家走的那天,心裏總覺得不安。車後堆滿了行李,所以我只能隔着車窗向旁邊看。可是都是霜和雪,什麽都看不清。街上沒有多少人,我隐約看到有人從後面走過,我當時趴在窗上,想看仔細一些,因為我覺得,那個人,特別像我認識的一個男生。但是我覺得,他是不可能來送我的。”
“這已經是我做過的,最沖動的事情了。”莫靖則緩緩說道,“你說的對,我的感情,只有那麽多。我不知道,要怎麽說再見。”
梁忱伸出手,掌心貼在他的臉頰上,手指劃過他的鬓角。“我們,不說再見。”她探身,在莫靖則的雙唇上,印下了輕柔的一個吻。
7、
雪下了整整兩天,在第二天夜裏終于停了。雲朵消散,天邊挂了一彎月牙,然而在皚皚積雪的反射下,微弱的光映亮了街巷,仿佛月光是淡藍色的,雪花一樣清涼。
許多人家的窗上挂着彩燈,亮黃色,星星點點,讓夜色也變得溫暖起來。這樣的平安夜,靜谧、祥和。
縱使不說再見,他們同樣要面對即将到來的告別,都不知道漫漫的人生長路上,将于何時再次重逢。然而坎布裏奇的一場風雪,一泓月光,一段重逢,卻如同是莫靖則此次來到波士頓的全部意義。
莫靖則在年末回國。抵達家鄉後,他特意去了一趟博物館,那裏已經裝飾一新。之前據那具恐龍化石,在多年前巡展的過程中,竟然失火燒掉了。不過看博物館的宣傳彩頁,似乎又出土了兩具新的化石,比之前的更加龐大。現在也不需要門票,只需要提供身份證件就能進入。但是莫靖則沒有随身攜帶身份證,他想,也不是非要進去。于是笑了笑,雙手插在口袋裏,離開時心中輕松起來,竟也哼起久遠的老歌。
心中曾有的小小遺憾,或許轉個圈,以另一種完滿的姿态,重現于你眼前。
不到兩年,他作為高級金融人才,受聘來到北京一家證券公司。那一夜月色也好,一如冬天雪夜中的坎布裏奇。
作者有話要說:
都愉快地剁手去吧,明天晚上八點寨見!
下一大章是寫給夏小橘的序二,少爺和莫莫會在今後出場客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