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下)
廣場上燈火通明,橘黃色的路燈在朦朦胧胧的雨霧中映出一團團柔和的光暈,讓人覺得此刻仿佛是黃昏。雨依舊下着,不算大,但是綿綿密密,沒有絲毫停歇的征兆。即将起跑的人們擠在一起,也并不覺得冷。
夏小橘本來計劃把沖鋒衣脫下來,放在背包裏寄存,但是這樣的天氣,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想脫下來。于是将折疊傘塞到背包裏,拿去物品寄存車。
能跑到哪裏是哪裏吧。她對自己說。中途有迷你、十公裏和半程的出口,随着人潮拐出去就好。
正思考間,電話響起來。方拓在那邊問:“開始跑了麽?”
“還沒,快了。”
“北京是不是下雨呢?”
夏小橘簡短答道:“嗯。陰天,雨不大,但也停不了。”
“溫度怎麽樣?穿夠了麽?”
“放心,我心裏有數。”夏小橘應道,“你一個逃兵,別指揮我啦。” 她語氣平平,沒有往日的生動暢快。
“我這兩天應該就能回去。”方拓的語氣小心翼翼,試探着問,“你沒生氣吧?都是我的錯,回去請你吃調味牛排。”
“沒事,你忙你的。”她淡淡地應了一句,“你們隊友好些了?”
“差不多了,今天再去吊個瓶。”
“好。不多說了,我要出發啦。”
他大概自知理虧,也沒多嘴,只是在那邊鼓勁,“夏小橘,加油!”
“嗯,會的。”她挂斷電話,感覺胸口抽緊,像是一團被揉皺的紙。
發令槍響,人群緩緩向前移動。起跑線附近架着各式相機和攝像機,人們歡呼着跑過起點的大門,浩浩蕩蕩,沿着長安街一路向西。跑者們還沒有拉開距離,接踵摩肩擠在一處。
路面上一層水光,雨霧蒙到臉上,濕濕涼涼的。夏小橘靠到邊緣,尋着空隙不斷向前。過了不一會兒,莫靖則就從身後追了過來。他的雨衣剛出發就抛下了,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已經被小雨打濕大半。夏小橘的橘紅色沖鋒衣頗為顯眼,他放慢腳步,和她打了個招呼。
夏小橘問:“佳敏呢?還在後面?”
“是。”莫靖則應道,“我和她一起起跑的,不過他們單位要一個方陣一起跑。我就先過來了。”
他身高腿長,步伐穩健,比夏小橘快上不少。凄風冷雨中,她不好意思耽擱對方時間,說道:“師兄你跑得快,我肯定跟不上的,你先跑吧。”
“好。一會見!”莫靖則揮了揮手,“加油!”
盡管下着雨,路邊依舊有圍觀加油的觀衆,或者,只是被交通管制攔下的路人。耳機中傳來傳來歡快地音樂聲,還有沖鋒衣摩擦的沙沙聲。這件沖鋒衣半新不舊,洗過兩次,沒再做防水處理,已經能感覺到雨水在慢慢地浸潤着衣服,好在身上依舊熱騰騰的,只是穿得太多,跑起來有些笨拙。路面濕滑,夏小橘降低速度,盡量踩穩每一步。路過迷你馬拉松的終點,已經陸續有人轉了進去。
她瞥了一眼,對全程而言,剛剛過去十分之一。她感覺體能尚可,就算跑不下42公裏,現在撤出還為時尚早。
過了複興門向北,再左轉跑向釣魚臺國賓館方向。雨漸漸大了起來,和每年歡騰的隊伍相比,今年大家都格外沉默。夏小橘已經感覺到皮膚上的潮濕,不覺加快腳步,胸口依舊暖熱,但是手上沾了雨水,越跑越冷,寒意順着指尖,手背和胳膊一路蔓延上來。她把手湊到嘴邊,呵着熱氣。
一時間,思緒便回到在野外跋涉的日子。還有三年多前在松潘時,第一次和方拓相遇的早晨。那一次也是霧氣彌漫,但天色比現在亮白一些,急促清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一人一馬,扯破濃霧的帷帳沖出來,都是矯健敏捷。方拓給她的第一印象,謹慎少言、彬彬有禮。越來越熟悉,他的話便越來越多;她相信,就是從比賽吃瓜那一刻,二人都看到對方身上的相似點,便無所顧忌地亮出自己幼稚嬉鬧的一面。
而直到現在,她還能想起來,以為無法告別,卻在穿過城門的暗影時,看到他笑臉的喜悅;還有他說的那一句,“讓人幫你一下會死啊”。
當時夏小橘滿懷欣慰,只覺得又多了一個可以把酒言歡的朋友。
眼看路标已經過了八公裏。濕氣透進衣服,不斷踩在水中的跑步鞋更是早就濕透,每一步都變得更加艱難。
夏小橘放慢腳步,從背包裏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來,剝開包裝,邊走邊吃,香甜的味道和酥脆的口感讓人心安,仿佛又增加了些許能量。她深呼吸,繼續跑起來。
之後那年深秋,她和方拓在北京重聚,喝酒吃蟹,半醉半醒間,說起各自的過去。那一天她聽到了寧檸的名字,知道在納咪村相識不久之後,兩個人便順理成章走到一起,意氣風發的攀岩隊新晉隊長和引人矚目的舞蹈團領舞,在校園內不知令多少人欣羨。曾經情深意篤的兩個人,卻在畢業兩年以後分道揚镳。原因方拓沒有細講,只是微醺之際,半開玩笑:“或許,她是覺得我太幼稚吧,總是口無遮攔。”
當時夏小橘點頭,“對,有時候是挺二的。”
方拓佯怒,“我自己說那叫自謙,你這是落井下石。”
馬上到了十公裏,每一步都踩在水中一般。夏小橘看了一眼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十分鐘,比平時的練習慢了十分鐘。
她興致不高,有些不想跑了,四下張望卻沒看到出口。她一時有些記不清,迷你之後的賽段出口是九公裏,還是十公裏。要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去,在衆目睽睽下棄賽,她覺得顏面上有些挂不住,擡腳繼續向前跑去。
想起方拓積極游說她一同跑全程,還幾次三番說,只要有空就和她一起跑。如果不是他煽風點火,自己今年絕不會那麽堅定地報了全程。明明說好的,事到臨頭他又說走不開。
夏小橘心中腹诽:借口,都是借口,似乎所有的都被黃駿說中了。真是太可惡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然而想起方拓臨出發前,趕去陪她拉練三十公裏,一路細心體貼的陪伴,她隐隐又覺得不舍。還有在桦林鎮那個傍晚,他在漫天晚霞中,那句帶了些許惆悵的“我走了哈”,真的讓人覺得,他們一轉身,就會離開彼此的視線。
然而,終有一天,會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夏小橘也知道,方拓和寧檸分手之後,短暫地和另一位姑娘交往過。是他曾經帶同登山的隊員,在一起兩三周,大概只牽過手,吃過幾次飯,看過一場電影。分開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從影院出來,他招呼姑娘時,錯喊了寧檸的名字。對方當場翻臉,怎麽都哄不好。
于是,便也沒有努力去追回。
然而,在方拓說來,那位姑娘畢竟是他曾經交往過的人。
夏小橘想,自己和他,那些打打鬧鬧,牽手摟抱,又算什麽呢?是兄弟情分,還是無聲的暧昧?
即使這樣,他也從不認為,是會和你在一起的啊……夏小橘想,她再也不要這種似近還遠的距離了。
雨點密集,風也漸漸強勁起來。又過了兩三公裏,身上的衣物和腳下的鞋子都已經濕透,夏小橘機械地移動着腳步,勉強産生一點暖意,但很快就消散開來。
周圍的人也明顯比前兩年跑得痛苦,許多人腿部抽筋,在路邊尋找醫療人員。被圍起來的志願者舉雲南白藥噴霧劑的空瓶,一臉為難,“沒有了,真的都用光了。”
夏小橘又抽出一條威化,手指凍得麻木,已經剝不開了,便拿牙撕咬開來,邊走邊吃。她的小腿也有些僵硬,大腿微微發酸,以前到了二十多公裏才出現的疲憊感,今天提前十公裏便出現了。
身體冷得打顫,夏小橘想去洗手間,十五公裏附近正好有一個,便停下來排隊。排了兩分鐘,正好梁忱從後面跑過來,喊了她一聲,問道:“就你自己?方拓呢?”
“他們隊伍裏有點事兒,來不了。有人高反加感冒,去醫院了”
梁忱應了一聲,又問:“你帶能量膠了麽?”
夏小橘搖頭,這本來都是方拓拍着胸脯說自己回來再準備的。
梁忱從腰包裏摸出兩條,塞到她手中,“我快跑到了,你拿着吧。”她戴了帽子,但能看出來,臉色也有些蒼白。
“不用不用,我還有兩根威化。”夏小橘想遞回去。
“我還有,足夠。” 梁忱微微一笑。
夏小橘也不再推卻,“站着太冷,你不用等我的。”
“好,那我先跑一會兒。加油哦!”梁忱跑開兩步,又轉回來,握了握夏小橘的手,輕聲道,“天氣不好,也別太勉強。”她的手指一樣冰冷,但手心透過一絲暖意,夏小橘鼻子微酸,抿着嘴點了點頭。
轉到北四環附近,路上加油的觀衆寥寥無幾。許多選手一邊走一邊發抖,還有人索性坐在路邊,抱緊身體,等着收容車過來。夏小橘只覺得每跑上一步,胸腔裏的熱量都要被抽空一些,她的牙齒輕輕打戰,仍然在勉力堅持。
貼身的手機振動起來,是方拓打來的,“我看電視,雨還不小。你跑到哪兒了?”
“十六公裏,跑着呢,沒法和你說話。”她手指僵硬,都要握不住手機,生硬地答了一句,便挂斷電話。
他又在忙什麽呢?此刻又陪在誰身邊?真的有人在嚴重高反時患上重感冒?
還是,那只是他想留下的借口。
夏小橘不禁想起,在她輾轉尋得的博客上,也有人參與了雪寶頂的攀登,還上傳了一張大家回到大本營之後的合影。
站在方拓身邊的姑娘笑盈盈的,似曾相識的臉,花兒一樣的容顏,身上披着一件熟悉的男款外套。
夏小橘第一個反應,是下意識地關掉了網頁。這才意識到,方拓在雪寶頂所擁有的回憶,不僅僅是和她。那是他們相逢的地方,也是他和寧檸相遇的地方。
他說過,從來不怪當年寧檸決絕的離開,只怪自己的幼稚和大意。那麽,現在他心中是否都是失而複得的喜悅呢?
但是,你為什麽還要對我守口如瓶呢?何必說上那麽多句“等我回來” ,給我期盼的錯覺呢?何必用你的體貼和默契,讓我對你心生依賴呢?
北風穿過濕透的衣服,寒意湧遍全身。夏小橘只覺得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身體溫暖起來。臉上濕漉漉的,是雨水吧?是吧。抹過去,似有若無的溫度轉瞬即逝,變得和風雨一般冰冷。
路邊出現了越來越多行走的人,還有人臉色發青縮成一團。
她曾以為終于找到可以風雨同行的人,最後,還是要自己跑完漫漫長路啊。
梁老師說的對,找到the one,的确不能當做人生的目标。你相信你會遇到默契共鳴的someone better嗎?或許到了最後,發現他和黃駿口中的那些人,并沒什麽不同。
她意識到兩件事:方拓于她,不僅僅是一個好朋友;然而,她寧可不要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像當初對程朗那樣,默默守護嗎?多少年心情随他跌宕,換來一句,“你已經是我很親近的人了,但我不能控制我的心”嗎?
好在還沒有用情至深,還能痛下決心,快刀斬亂麻。
她不再是少女時代情窦初開的夏小橘,她不要重蹈覆轍,再當一個委屈求全的“好朋友”,再經歷一次漫長無望的守候了。
沒有他,也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恍惚中,已經跑到知春路上,半程終點便在近前。夏小橘站在通往半程出口的分岔路上,猶豫片刻,鼓足力氣向着全程的主路繼續跑去。
梁忱站在右手邊的隔離帶旁,喊着她的名字。她還沒取衣物包,依舊穿着比賽時單薄的一身,隔着栅欄,把帽子戴在夏小橘頭上,“多少能擋擋雨。”
夏小橘嘴唇發紫,想吃一條能量膠,卻連咬都咬不開。
梁忱問她,“你還好?”
夏小橘機械點頭,“還行。”
梁忱有些擔憂,“量力而行。”
夏小橘總算剝開能量膠,擠出來吃掉,揮了揮手,繼續向前跑去。
莫靖則不到兩小時跑完半程,也被雨水打了個透,北風一起,冷得打了兩個哆嗦。他去存包車領了自己的背包,披上外衣,撐起傘來。
張佳敏打來電話,說順利完成4.2公裏,耗時三十分鐘,不過身上也都濕了,已經回到家中等他們回來。
莫靖則鼓勵她,“不錯,很棒呀!”
她笑得開心,“是啊是啊,我也沒想到自己能做到,很厲害吧!”
他臉色柔和,笑道:“厲害,就是以後也得堅持!”
“沒問題,看到小橘姐了麽?”
“剛過廣場就看到了,應該還沒過來,我去看看。”
莫靖則挂斷電話,貼着隔離帶走過去,遠遠看到夏小橘鮮亮的橙紅色衣服。路邊有人和她說着話,拍了拍她的肩膀,摘下帽子,戴在她頭上。
莫靖則如墜夢中,一時周圍的世界都沒了聲音,他腳步凝滞,也忘了要走過去給夏小橘加油。第一眼便覺得她的身形和心中的影像隐約重合,在她摘下帽子的那一刻,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雙眼。隐約想起夏小橘說過,有朋友在隔壁的高校,經常一起跑步,出發前,還說見到了這位朋友,她喊她梁老師。
可是,莫靖則從來沒想過,她的這位朋友,一起跑步的梁老師,是他以為遠在地球彼端的人。
她一直就在這座城市,而他對此竟一無所知。
梁忱目送夏小橘遠去,轉過身來,隔了十來米,看見伫立在路邊的高大身影。他擎着一把傘,雙唇緊抿,直直地看過來,目光中摻雜了太多情緒。
梁忱不想一一辨識,也沒躲避,随着擁擠嘈雜的人群向他走過來,莞爾一笑:“我們又見面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當年風雨中差點跑到崩潰的作者,你們是不是也得賣力留個言?
2010年北馬,目睹好多人跑到要哭,還有中年男子蹲在路邊,向和他年齡相仿的民警求助,說:“警察叔叔,救救我吧,快凍死了。”
我就跑了個半程,那年跑下全程的都是真英雄。
恰好這篇文的時間線就落在2010年,也是巧了,小橘不是我要考驗你,天意啊!
這個句型我在哪兒用過來着?誰幫我想想。還是我只是想過但從沒用過,暈一個……
她發現兩件事:第一,她喜歡他;第二,她是真的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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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拓,怪不得他們都說不能送刀,一刀兩斷啊。
章遠:感覺膝蓋中了一箭……大兄弟,挺住,再堅持個四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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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暮秋逢故人,感覺一秒變古言
其實我想了好多标題: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
疑是故人來
故人入我夢,明月長相憶
故人應在千山外
東去長安萬裏餘,故人何惜一行書
西憶故人不可見,東風吹夢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