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水光潋滟晴方好
京城本就離海很近,翌日龍舟便駛入了東海,一望無垠的海闊天空,龍舟晝夜星馳,劈波斬浪,按照師父留下的星圖前行。
初始的新鮮過後,海上的日子其實很無趣,入目便是一望無垠的藍白兩色,海天一色茫茫無際,好似永遠都沒有盡頭,時光停滞了一般。
駕船掌舵的艄手都是遠航過深海的人,深谙航海之道,所以容琛和玄羽還算輕松自得,不必事事操心。玄羽名為他的副手,更多的時候,是昶帝的棋友和道友。他也懂得星相,但他不懂如何觀測洋流,也不懂如何根據星圖演練方向,容琛顯然比他懂得多。我曾好奇地問過他是否出海過,他說他曾在海上漂流數載,是師父救了他,兩人成為莫逆之交。更多的事,他不肯說,只是遙遙看着海天一色的雲,露出淡泊出世的一絲淺笑,像是陷在了遙遠的回憶裏。
我總是看不透他,眉妩更是,雖然對他觊觎良久,卻苦于無從下手。他對眉妩溫柔友好,卻從不是男人對女人的那種好,像是兄妹,友人,親人。
情場失意的時候,人常常會投入到事業中去,于是眉妩的一腔熱誠放到了元昭的臉上,時常追着他要給他臉上的傷痕盡善盡美。于是二層的船艙裏,時常見到一位英俊的将軍,被一位美貌如仙的姑娘追得無處可逃。
眉妩好歹還有事業,我和寐生成了無所事事之人。容琛便教寐生和我如何觀測洋流,如何辨認星盤,如何根據星圖和洋流來推演方向。我初始也頗有興致,雄心萬丈地打算學會觀星術,很快,我的自信心碎成了餃子餡。
師父老早就說過,我和眉妩是世所罕見的一對路癡,其實他還是不夠了解我,除了路癡,我還星癡,海癡。
為了找回自信,我開始著書,打算将平生所學記錄成書,将來到了羽人國,送給寐生,也算是全了我們師徒一場的情分。
入夜之後的海,更加的寧靜廣闊,碩大的龍舟在海中如同一只小小的蝼蟻,漂浮在無邊瀚海中,各個船只之間以燈作為信號互相呼應。
一輪明月升起,月滿如銀盤,比及陸地,好似離人更近,仿佛就挂在頭頂。
海面幽幽的泛着暗藍色,遠處的星辰好似就漂浮在海面上。
忽然從海面上飄來一陣歌聲,聽不出是何種語言,依依呀呀的哼吟,輕靈飄渺,像是洞簫的尾音,漾在徜徉的夜風裏。
寂靜的深夜,滿船的人都聽見了這歌聲,不知不覺都被這無調無詞的歌聲吸引,湧到了甲板上。
歌聲響起的海面上像是被點燃了燈光,突然明亮起來。一群群的鲛人,圍着一叢珊瑚礁。他們手裏舉着碩大的夜明珠,長長的頭發披散開,從肩頭一直蔓延到魚尾,水草一樣繁盛。
珊瑚礁上坐着一個鲛人,迎着海風,對月吟唱。鲛人圍着她,舉着夜明珠為她照亮,在每一個尾音結束的時候,都輕輕地為她合音,低沉婉轉,随風飄散。
夜明珠的光,照亮了這方海面,鲛人的眼睛像是深藍色的寶石,仰望月亮的臉上落滿了聖潔而明亮的光,每一個音節的吟唱仿佛都是從心底捧出的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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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船寂靜,皆被這個美麗夢幻的景畫震懾驚迷,不知今夕何夕。
身後的樓梯上響起蹬蹬的腳步聲,将一片沉寂打破,向鈞從樓上下來,徑直對眉妩道:“陛下叫姑娘上去。”
眉妩瞬間臉色一變,忐忑不安地跟着向鈞上了三樓,我心裏也很不安,但沒有昶帝的傳話又不能擅自上樓,只好站在樓梯的半截,聽上頭的動靜。
昶帝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
“你上回是怎麽取到鲛珠的?”
“回陛下,民女在海邊哭了一個時辰,引來一個鲛人,她看見民女痛哭,便也流下了眼淚,那眼淚落入海中,便成了鲛珠。”
“那你去哭,将那些鲛人引過來。”
“是,陛下。”
眉妩從樓梯上下來,看見我,吐了吐舌頭,露出一臉苦色。
我不放心,跟着她到了甲板上。
海風吹起她的頭發和衣衫,她迎海而立,擠了半天眼睛,卻沒有一個淚星,于是急得跳腳。
“靈珑,我哭不出來啊。”
“你上回是怎麽哭的?”我也很急,昶帝若是發怒,不知會怎麽樣。
她切切地望着我:“上回,當然是因為想到你要死了。”
我心裏一陣暖流噴湧呼嘯而過。“眉妩,”我說不出來話,只是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那些鲛人再次吟唱起來,我忽然覺得這曲調熟悉之極,依稀在那裏聽過。
眼前出現了一個畫面,一個女子躺在船上,她的身旁跪着一個男子,吹着一只洞簫,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如同玉雕。洞簫曲子哀傷悲涼,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拿刀劃過心弦而發出的低顫,曲不成調。
他喃喃道:“你死了,我獨活于世,長生不死,又有何意義,不過是一場無窮無盡的寂寥。”
這一句凄婉絕望的話,像是一把鋼鋸,從我心口上緩緩劃過,一絲鑽心的痛楚徑直逼上眼睫,眼淚奪眶而出。
那只洞簫的曲子,在腦海裏回旋流淌,和眼前鲛人所唱的曲子如此相像。我抽泣着,眼淚源源不絕,一顆一顆從臉頰上滑落,我甚至不知道這股痛徹心扉的悲傷從何而來,只是覺得我好似就是那躺在船上的女子,在生命的盡頭,我有那麽多的不舍,不甘,卻無奈地要離開塵世,離開他。
原來,生離的痛,比不過死別的萬一。
“靈珑,你怎麽了?”眉妩擔憂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怎麽了,眼淚就是那樣自然而然的潸然而落,湧湧不絕。
漫天星辰如浸在海浪裏,鲛人漸漸游了過來,她們浮在水上,看着這只船隊,竟然一點都不害怕防備。
一朵煙花從舵樓上騰空而起,海面被照得燈火通明,有些鲛人嗚嗚的哭泣起來,透過迷蒙的淚光,我看見一串一串的眼淚,像是明瑩的珍珠,從鲛人的臉頰上簌簌滑落,墜落在幽黑的海面上,如同斷了線的珍珠。
“果然見不得女子落淚,鲛人的心,竟然如此良善麽?”身後傳來昶帝冷酷而好奇的聲音,他帶領衆人上了甲板,臨海眺望。
“向鈞,派人下水去抓一個鲛人上來,挖開他們的心,看看是怎樣的。”
我驚詫地止住了眼淚,難以置信他居然生出這樣的想法。他的冷酷絕情,堪稱是一顆見血封喉的毒藥,立竿見影,讓人身心冰涼。我心裏的憤怒驚詫壓過了剛才那股莫名的悲傷。
向鈞遲疑了一下,對身後的水兵揮了揮手。
舵樓上的煙花一朵接一朵的盛開在黑暗的海上,龍舟四周亮如白晝,奇異的是,鲛人并沒有退散,也沒有害怕,反而一直朝着龍舟游過來,像是自投羅網的魚。
我驚詫的難以置信,明明看到水兵已經游到了他們的身邊,為何還不離開?
水兵撲了過去,觸手可及的距離,他們突然沒入水中,不見蹤影。深不可測的大海,凡人的水性,不及鲛人萬一。我暗自松了口氣,但轉而又再次擔憂緊張起來。
剛才坐在珊瑚礁上的女子,卻沒有離開,她手裏托着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竟然游到了龍舟邊。
我急得幾乎要喊出聲來,快走啊!
可是她恍然不覺自己的危險,舉起手裏的夜明珠,抛到了昶帝的腳下,竟比骊珠還要碩大圓潤。
昶帝彎腰撿起夜明珠,啧啧稱贊:“這麽大的夜明珠,便是朕的皇宮,也沒有這樣的寶物。”
水兵已經游到了鲛人的身邊,可是她仍舊不肯離去,反而對着昶帝輕輕吟唱起來,就像是那只不成調的洞簫曲子。
她被綁上了船艙,月光照在她白璧無瑕的臉上,水藍色的眼眸美如淨玉琉璃,她靜靜地望着我,淡粉色的唇輕輕開阖低吟了一句呓語,那種安靜淡漠的神色像極了人,魚尾如同一條魚鱗狀的長裙裹住她修長的身軀。
昶帝走到了她的眼前,她突然激動起來,水藍色的眼眸突然變成了碧藍色,氤氲迷蒙。
昶帝盯着她,命令向鈞:“挖開她的心。”
滿船皆驚,落針無聲。
鲛人依舊凝睇着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懼色,根本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經岌岌可危。
我的心被緊緊揪在了一起,再看昶帝,只覺得他英俊的容顏下暗湧着無法理喻的猙獰和兇殘。
鲛人雖然長着魚尾,但她的上半身和臉,完全和人無異,殺她,并不是殺一條魚,而是如同殺人,殺一個無辜的手無寸鐵的人,我清晰地看見向鈞提劍的手,輕輕地在抖。他雖然聽命于昶帝,但他并非一個泯滅良知的人,他也不忍,但君命如山。
劍鋒一挺,白光閃起。
千鈞一發之際,容琛握住了向鈞的劍。
淡青色衣袖被海風吹起,映着他一只素白修長的手,似有力挽狂瀾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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