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施樂雅是沒了那麽一個人, 總算生活安寧。
時承景是少了那麽一個人,終日不得安寧。
電視臺大廈的燈24小時不滅,大廳随時都會有人員因工作出入。時承景倒在施樂雅腳跟下, 手指死握着她一只手腕不肯松開, 這種樣子實在太難看。
好在餘北後腳就趕來了。
餘北坐在駕駛室,何簡臉色青着, 安靜地坐在副駕駛。施樂雅在後排,被時承景浸濕的外套脫了大半, 挂在手臂上。時承景歪躺在施樂雅身邊,渾身濕透,他暈厥過, 但他握着施樂雅的手一刻沒松開。
施樂雅時不時試試能不能抽走自己的手,男人的大手,手指骨節修長, 冷素有力, 她掙與不掙,他都是那麽握着。袖子下手腕上的咬痕很清晰, 似乎這只手只要一用力,那些淺色的新皮膚就會包不住而破裂。
車子直往城中村的方向去, 餘北說不會耽擱她太久,施樂雅以為是先送她到家, 卻不知道餘北是将車開進了巷子裏,停在了她和周姨的房子隔壁那道大門前。
車子剛停下, 那扇從來緊閉着的門就打開了, 兆飛從門裏走出來。
兩個月前, 周姨就發現隔壁的空房子搬來了新鄰居, 但是幾乎就沒見過這道門裏有人進出。聽巷子裏其它人說好像是住了個男人, 有點高傲,從來不跟人打招呼。
餘北把車開到這兒,一是害怕施樂雅不願意一起去南山別墅,二是害怕時承景始終不松手,接下來該怎麽辦,誰知道車停下來的時候,時承景算是徹底暈了過去,抑或是醉得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這下省事了,施樂雅自由了,餘北和兆飛把人架起來,冒着大雨帶進屋裏。
幾個人進了門裏,向來緊閉的門扇半開着。施樂雅站在自家門檐下,看着那邊的燈火失神。幻影被雨水沖的濕漉漉的,映着門上的燈光,和巷子裏的路燈。
施樂雅從沒去注意過隔壁住的是什麽樣的鄰居,她也沒有這麽多富餘的心力。
何簡問她,“他”住在這裏?施樂雅被雨水沾濕的睫毛顫了下,她搖搖頭。上學的時候施樂雅願意跟何簡做朋友,除了同桌的緣分外,還有何簡的進退有度。
對施樂雅心不在焉的回答,心不在焉的邀請,何簡無奈,只能離開。
“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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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的電話24小時開着。”
施樂雅才擡起眼睛認真看了何簡,朝他扯了扯唇,“沒事,這兒是我家,周圍都是熟悉的鄰居。”
施樂雅把手上餘北給的傘遞給何簡。
何簡走前施樂雅只是心不在焉,何簡走了,施樂雅再無法掩飾自己最真實的情緒。
雨水連成線的從門檐上落下來,像給檐頂鑲了一副珠簾。施樂雅木木地站在門前,雨簾裏突然闖進來一個人。
餘北覺得總得要給人一個說法,所以他就出來了,但他對自己的不善言辭似乎不自知。
“董事長和老太太鬧崩了,他最近心情不好,他不是故意給你添麻煩的,他喝了很多酒,攔也攔不住,……”餘北解釋了很多,解釋時承景什麽時候回的海城、時承景這兩個月過得很差、時承景跟老太太的矛盾鬧到了什麽程度、老太太絕過食、老太太要罷免時承景的職務,餘北說了一通時家的一地雞毛,但沒說一地雞毛的起因,也不說這些與施樂雅有什麽關系。
這些也确實與施樂雅毫無關系。
“董事長沒有住在隔壁,這兒的條件……他不會住這兒的,我不用騙你。兆飛住在這兒的原因,是,是董事長沒讓他回去。”
兆飛一直住在隔壁,從前是因為那兩只躲進陰溝裏的老鼠,後來這件事情解決了,時承景也沒有要招回兆飛的意思。時承景對城中村的态度,誰都知道。
兆飛似乎被遺忘了,但誰都不敢私自招他回去。
在餘北看到的只是時承景拉着施樂雅不放,他也似乎看出了施樂雅的擔心,所以說了那麽些,也解釋了只有兆飛住在這兒,他以為自己解釋清楚了。
時承景消失的近兩個月,施樂雅以為時承景這個人也會随着時間去。一小時以前,她還是幸福的,一小時後的現再那個人又來了,以施樂雅更無法接受的距離。
施樂雅迷迷糊糊回到家,對門口的事,對隔壁的事一點沒提。沒有驚動周姨,自己下了一碗面條。後來她聽到一個大門開合的聲音,再後來是車子引擎發動的聲音。
時承景喝了很多酒,也許只是因為喝酒才跑來,時家的一地雞毛跟她有什麽關系。
時承景活得挑剔,他有多嫌棄她穿的廉價衣服,就會有多嫌棄城中村這種地方。施樂雅忽而祈求昨晚的事會煙消雲散,忽而有滿心焦躁,混亂。
那個人還想幹什麽,她不知道。
她自己要幹什麽,她也不知道。
施樂雅是以為時承景半夜就走了,第二天周姨去小店後,時承景卻親自敲開了她的門。
下了一夜的大雨,早上空氣很涼。有人難受,也許會聲嘶力竭,也許會樂于破壞。于施樂雅她只是把一切糟亂深深地壓在了心底裏,所以當初她才會把自己逼上糊塗的絕境。
門打開,時承景高大的身軀幾乎堵住了來自于門檐外的天光。
來得是他,或許是最好的。
這件事施樂雅沒再準備要任何人替她承擔,不要曹醫生,不要周姨。
冥冥之中,這件事好像就是一個人私人的磨難,誰也替不了,不論縮起來多少次,它始終沒能走開,它永遠在等着她,等她獨自面對。
但時承景的出現還是讓施樂雅整個人都皮膚一緊。
時承景眼神還有些朦胧,臉色發青,還帶着昨晚第一眼見他的那種一夜白頭的錯覺,她甚至還沒能忘記他昨天晚上留在她臉上的冰冷。
施樂雅木在自己的世界裏,時承景開口說話,聲音帶着些異樣的嘶啞,“跟我談談,行嗎?”
“談吧。”施樂雅木木地回答。
時承景少血的臉被施樂雅身後青白的天光照得鐵青,“總得找個地方談。我能進去嗎?”
“不能。”施樂雅回得幹脆。
但幾分鐘後時承景還是坐上了被周姨洗得幹淨到發白的沙發上,倆人之間隔着一張鋪着綴滿紫風鈴花布的茶幾,像雙方會晤,但沒有茶,沒有水。
比起讓這個人進來,施樂雅絕沒有可能再自己進入他所在的地方。
時承景手上一直握着個牛皮文件袋,他一坐下就把袋子放在了幾上,推給施樂雅。
“法院手續太多,剛辦好沒幾天。拿去看看。”
袋子有些份量,時承景對袋子裏的東西說的不明确,但施樂雅立刻就知道了這是什麽。施樂雅驀地擡起眼睛,落上時承景冷硬灰暗的臉。
“你說的沒錯,這是物歸原主。看看吧。”
施樂雅心裏重重地起伏了一番,她在等着壞事降臨,在等着莫明的恐懼靠近。施樂雅眼睛怔怔地看着時承景,時承景對她擡了擡手,要她打開看看。
施樂雅沒想到一大早就會面對這個人,更沒想到一大早會收到它。後來她跟周姨誰都沒再提起這件事,她們知道這件事的複雜性,但她們更知道,連活人的生活都不能保障好,去維護回憶有什麽意義。
她們早把“它”當成了命,能不能收回,都聽天由命。
施樂雅緩慢、慎重地伸了手,眼底無法控制地濕了一片。于時承景的區區一處住宅,于她是一個滿是回憶的家,唯一留着父母痕跡的地方。
此時此刻,施樂雅在看到人那一刻隐隐約約浮現的計劃、談判,似乎一瞬間就散了。
當初老太太承諾,離婚半年,她就能拿到寫着她名字的産權證。
如今倒真是滿足這個條件了。
袋子裏內容很豐富,關于一個宅子的所有權屬都在其中了。
人真是太沒出息,施樂雅已經快忘了自己放這個人進來的初衷。直到時承景又喊了她“小雅”。
施樂雅拿着袋子的手指一抖,似乎被這個稱呼燙了手指。這個人曾經說過,如果想要“它”何不直接讨好他。
施樂雅再擡起頭來。
時承景不管是意氣風發,還是折騰的消瘦出了骨頭,他的相貌是好看的,他的骨相是英俊的,但在施樂雅眼裏這一切早都被蒙上了一層撣不去的灰塵。
拿到手上的東西施樂雅想要,但不接受任何附加條件。施樂雅用了一雙帶着驚疑的眼睛看着人,她是全忘了這些證件上現在已經換上了她的名字。
施樂雅的神情時承景看的清楚。
誰都說時承景不知人間疾苦,而不知道他的不知,只是壓根不近人情地一杆子打死地認為人的“疾”、“苦”只不過是人性懶惰與懦弱的借口。不值得同情,連看見也不值得。
施樂雅的疾苦現在讓他看見了,卻和任何人都不同。
“這本來都是你的,不用這麽看我。”
“你今天想跟我談什麽?”施樂雅問。
屋子裏極安靜,安靜得只聽得到牆壁上廉價挂鐘秒針走動的時間。兩個人的這種相對平靜的相處是難得的,雖然時承景一直用了一種施樂雅不自在的眼神在看着她。
“我知道你在恨我,你恨我是對的。我是太自利,你是自由的,我不該幹涉你,也無權幹涉你的自由。”半晌,時承景才再開口。
“往後,我會彌補你,不再要你做不喜歡的事,也不會再強迫你。你,什麽也不用做。”
時承景話畢,施樂雅越發地皺起眉,手指握緊手上的袋子。
兩個心走的太遠的人,終究無法共情。
時承景說這些話的時候,施樂雅只是握緊了手上的袋子。沒有過的,太難以實現的時候能安心地聽天由命,但是已經觸及到了,就不再無所謂。
施樂雅只在乎這個。
清秀單薄的人從沙發上站起了身來,“我不要什麽彌補,我不需要。”施樂雅低臉看看手上的袋子,連眼皮上的長睫毛都是溫順的,但她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深入骨髓的溫順也染上了焦慮,“這個也不是你的補償,是物歸原主。你走吧,我,我不願意你待在我家裏。”
施樂雅攆人,心裏太亂,原因太多。實際上她還沒能解決一丁點于她最迫在眉睫的問題,她也沒在意時承景是如何地真就從沙發上起身,沒有她的一再驅趕就離開了。
落寞的深色背影在青白的天光下,給人一種佝偻的錯覺,施樂雅也只是不帶思想地、冷漠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