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清澤
害死過人?
葉建幫臉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動幾下。
兩個年輕大師說話就像猜啞謎,葉建幫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怎麽接了個電話,就突然說白蛇害死過人。
葉建幫第一時間聯想到了村子裏曾經舉行過的曬龍王。
如果白蛇殺過人,那李家村怎麽辦?!
葉建幫神色難看,一把攥住尤星越的手臂:“大師!我……”
尤星越神色不動:“我知道葉叔叔擔心什麽,如果白蛇有報複之心,不需要等這麽多年,也不需要以托夢的形式。”
葉建幫知道尤星越說得有理,但內心的恐懼無法消除,嗫嚅道:“大師說得在理,但是村裏人……”
“我懂,”尤星越十分的善解人意,他微笑着給葉建幫吃了個定心丸,“你放心,我們在這裏,不會出事的。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有一些事情商量,葉叔叔回家吃飯吧。”
葉建幫躊躇着不肯走,他想知道尤星越到底怎麽個處理方法:“可是……”
李家村這麽多人,年輕力壯的沒剩下幾個,大多是獨居中老年人,他這個村幹部得為村民負責。
尤星越語氣加重,語調卻往下壓,鏡片後眼睛烏沉沉的:“等事情解決後,事後我會帶龍王像離開李家村。葉叔叔如果不放心,可以回去和村子裏的幹部村民商量商量,畢竟龍王廟應該是村子集資修建的。”
夜風摻了點水汽,涼的葉建幫打了個寒顫,他不敢再猶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尤星越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他們又回到了龍王廟裏,狹窄的廟宇剛好容下他和時無宴。
時無宴輕輕一指,龍王廟裏憑空多出一個小凳子:“坐一會兒吧。”
尤星越坐了一天車,已經很累了,聞言也不客氣,坐在凳子上,舒展雙腿,然後拍拍膝蓋:“不留客快來坐。”
時無宴要是想坐,肯定變兩個出來,既然只拿一個,就是讓尤星越坐的。
不留客哼哧哼哧爬到尤星越腿上,被尤星越摟在懷裏當抱枕。
坐舒服了,尤星越才擡起頭:“白蛇。”
“我不叫白蛇。”
蛇妖淡淡的:“我有名字,叫清澤。是旁邊這條梁河的蛇妖,這位……不知姓名的道友說得不錯,我當年化龍失敗,被雷劫劈得肉身死亡,魂魄逃到了龍王廟才得以保存。”
當年的李家村還是個不到三十戶的小村子,湊錢才修了這麽一個龍王廟,逼仄狹窄,像個土地廟。
後來清澤栖身龍王廟,求雨求水盡職盡責才使龍王廟香火旺盛。
“你們現在看的龍王廟是,六十多年前擴建過一次。我感激龍王廟庇佑我的魂魄,所以平日裏願意幫這些村民去遠處弄點水回來。雖然我修為散了大半,這點小請求還是能滿足的。”
尤星越點頭:“按理說你香火應該長久旺盛才對。”
清澤哼了一聲:“我一個失去肉身的蛇妖,早沒有當年的威風了。幾十年前那場大旱,覆蓋一省,我有什麽辦法?他們以往求水都成功,有些人把我當成了真龍王,又來求我,那自然是不管用的,又有人非要拖出去曬龍王,随便他們。”
尤星越在口袋裏摸出兩塊巧克力,一塊遞給時無宴:“你不生氣?”
清澤無所謂:“沒什麽好生氣的。以往香火旺盛的時候,都殺雞殺豬地來祭祀,香火不斷,村子裏的孩子都未必吃得到這些。原本就是互取所需而已。他們要曬龍王,我躲在廟裏不出去就是了。”
“曬過龍王之後,科技逐漸發達,更沒有幾個人拜神了,”清澤略有些嫉妒,“你說那個破爛水泵,只要通上電,效率居然比我還高。”
尤星越沒繃住,笑了一聲:“鋪墊了這麽多,跟你殺人有什麽關系?”
清澤沉默片刻:“我只是想說,她對我而言很特殊。”
“龍王廟荒廢的第五年,我已經和神像融為一體,不再是孤魂野鬼,但也受到龍王像的制約。我離不開這間龍王廟,香火斷絕後,我為了節省力量,開始在神像裏沉睡。”
這間擴建後依然狹小的龍王廟,有時候會成為村裏孩子的玩耍場所,但是到了晚上,沒有幾個孩子敢待在空無一人的龍王廟。
所以當李招娣鑽進龍王廟時,清澤毫無察覺。
清澤日複一日地沉睡,完全分不清日夜,在黑沉的夢鄉裏,清澤忽然聞到了淡淡的果香。
他在神像中睜開眼睛,落滿灰塵的供桌上擺着一串紫紅的桑葚,千百年修為的白蛇游出神像,居高臨下地俯視來人。
鑽進來的李招娣手裏還握着一串桑葚,她想了想:“我分你一半桑葚果,你借我地方睡一覺。”
清澤想:老子不幹。哪有用桑葚果供神的?
李招娣想了想,大概是覺得一串桑葚果太寒酸,又在口袋裏掏出一把稀碎的野花:“這個也給你。”
清澤:“……”
好吧,野花也是花。
清澤從神像裏游出來,李憑玉從書包裏掏出手電筒和作業本,趴在地上寫,露出的手臂上有青青紫紫的傷痕。
作業本上端正地寫着名字:李招娣。
她叫李招娣。這個名字不好聽,不配她。
她咬着筆杆子:“我讨厭我弟弟,我以後要改名,叫李憑玉。”
後來李憑玉成了龍王廟的常客,只有她敢一個孩子大半夜地鑽進龍王廟。她比清澤見過所有孩子都要野,有時候鑽進廟裏,渾身都是蒼耳,然後帶給清澤一束野花。
她找到的野花越來越漂亮了。
清澤喜歡花,他時常會游出神像,盤在野花裏睡覺,然後等李憑玉為他換上新的野花。
供神的本質,是需求交換。随便是什麽花什麽果子,都可以換到龍王廟裏安穩的一夜。
極其偶爾的時候,李憑玉會找到一兩根線香,在外面點着了,護着跑進龍王廟,插在香爐上。
有了李憑玉的供奉,清澤得到了微弱的力量。他不再長日沉睡,他會晃着尾巴尖,無聊地一遍遍數着野花,等李憑玉放學。
有一次,李憑玉拿起被清澤壓塌了的花,很莫名地對着神像笑了笑,笑得清澤心虛,一頭鑽進神像裏。
她肯定知道。
清澤恨恨地想:聰明女孩太讨厭了!
但是有一天,李憑玉沒有來。
到了深夜,清澤忍不住離開龍王廟,順着李憑玉的氣味找到了李憑玉的家,還沒靠近就聞到了血腥氣。
她受傷了。
清澤甩開尾巴,腹下的爪子伸縮兩下,飛快游進李憑玉家。
亮着燈的堂屋裏傳出女人尖利的叫罵聲:“李招娣你個賠錢貨!我讓你教你弟弟寫作業,你怎麽不管他?!”
李憑玉脖子甚至臉上都有樹枝抽出來的血痕,她一點都不在乎:“那是他笨,我沒見過這麽白癡的小孩。”
她剛說完,坐在凳子上得意洋洋的男孩立刻拿起小凳子砸過去。
李憑玉躲開,反手拿起旁邊的本子砸回去。
女人尖叫兩聲,手裏的樹枝抽在李憑玉身上:“誰讓你打他的?他是你弟弟,你要讓着他!你以後結婚了,也是他給你撐腰!他學得好一點,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怎麽這麽壞!你就是見不得你弟弟好!”
李憑玉才不挨第二頓打,拿着書包扭身跑出去。
她從小野在外面,個高腿長,拎着大書包也跑得飛快,女人氣得要追上去打她。
一直在屋子裏喝酒的男人終于說話了:“你看看你養出來的東西,沒有一個省心的,快去燒飯,老子在外面累了一天了。”
女人讪讪放下樹枝,嘴裏嘀咕:“知道了,一天天的餓餓餓……”
女人沖門外高聲喊:“你跑!有種別回來!”
清澤繞在房梁上,動了動尾巴尖,過了一會兒,草叢裏傳出簌簌的聲響。片刻後,房子裏傳出男人女人驚慌的聲音:
“孩他爸,有蛇!”
“哪來這麽多蛇?快去拿棍子!”
李憑玉出了門跑得飛快,鑽進龍王廟裏。
她回家都就被逼着教弟弟寫暑假作業,但這種家庭裏長大的男孩,根本不聽她的話,不知道跟誰學了一嘴髒話。
李憑玉懶得再教他,遞給他答案抄,沒想到被幹完農活回來的親媽看見,所以挨了一頓打。
龍王廟裏依然是漆黑的,李憑玉跑得太快忘了帶手電筒,她坐在地上,嘆了口氣。
清澤回來的時候,發現李憑玉坐在門口,借着不太亮的月光編一個花環,然後她把花環放在供桌上,鄭重地發誓:“等我有錢了,我就給你裝個大燈,以後天天來這裏寫作業。”
清澤:“真是農民以為皇上種地用金鋤頭。”
清澤慢慢化成人形,他在河流中閉關了千百年,很少行走人世,心性一如少年,因而化形也是十六七歲的模樣。
銀發綠瞳,眉眼絕麗。
他拿起供桌上的香爐,倒掉香灰伸出窗外,幾個呼吸的時間,香爐盛滿了月光。
清澤重重将香爐放在李憑玉面前,柔和的月輝緩緩逸散,照亮了一小片區域:“寫作業!”
李憑玉:“……”
她第一次見清澤,對他非人類的銀色和豎瞳接受良好,她甚至敢湊到清澤面前。
清澤屏住呼吸:“你幹什麽?!”
李憑玉展開笑容:“我聽村裏的爺奶說,龍王廟裏有一條白蛇。你是不是那條白蛇?你是不是妖怪?”
清澤露出尖尖的毒牙,色厲內荏:“我是!咬你啊!”
李憑玉:“你不會。我覺得我也挺妖怪的,村子裏的家長都不太喜歡我,他們說我不是個好姐姐好女兒,但是他們又不得不求我,因為我是這個村子裏學習最好的小孩。”
李憑玉踮起腳——她比清澤矮一點,那雙黑色的眼睛盈滿笑意:
“你是沒人祭拜的神靈,我是沒人要的小孩。你跟我同病相憐,不會咬我的。”
清澤剩下的靈力很少,變了一次人形,又采集了月光,他不得不縮回神像裏繼續沉睡。
于是那一天的相見,像年少中二期的一個怪誕夢境。
李憑玉來的越來越少了,清澤隐約聽她說什麽高考,以後不會再回來之類的話,他模糊地醒過來。
當年十五歲的女孩子已經是成年人,她很會長,挑着父母的優點,生了一張極漂亮的臉。
李憑玉拿着香,第一次很虔誠地像龍王像拜了下去。
清澤默默看着她。
李憑玉說:“希望高考成功。”
希望你前路順遂。
李憑玉:“希望前路夠長。”
希望你平安快樂。
李憑玉:“希望……”
她歪頭想了想,忽然一笑,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在心中默念:希望我年少驚鴻一瞥不是做夢,希望這個世界上你真的存在。
清澤一直目送她,走出小廟,走出這個村子。他希望李憑玉,再也不要回來。
李憑玉走後,清澤的力量越來越衰弱,他又開始長年地沉睡,每年過年的時候,他才會醒過來。
因為李憑玉會帶着香火回來。
尤星越打斷清澤的回想:“所以你果然是幫李憑玉殺了人?她的丈夫?”
“我不是幫她殺人,”清澤豎起身體,“她沒想殺人,是我非要這麽做的。”
“她最後一次來,是五天之前。”
二十八歲的李憑玉,梳着高馬尾,她完全脫去了當年的青澀,高挑清瘦。
清澤:“她告訴我,她做了一個決定,已經盡了人事,所以想聽一聽天命。”
清澤深深吸一口氣:“我說過,我會保佑她萬事順利。”
尤星越皺起眉。
清澤嗤笑一聲:“怎麽,老板作為人類,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嗯?”尤星越晃晃手指,“我不至于用法律約束一個妖怪。而且我不是聾子,剛才我朋友說你是間接害死了李憑玉的丈夫,所以你只要給我一個,因果上可以接受的理由。”
清澤冷淡道:“那個男人,在吃一種藥,很昂貴的……藥?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他發了瘋一樣拿家裏的錢,還戒不掉。憑玉一開始打算跟他離婚,但是那個男人不同意,他試圖給憑玉吃那種藥。”
尤星越揉了揉眉心:李憑玉的丈夫,吸毒。
時無宴疑惑:“那個男人得病了嗎?”
尤星越搖頭:“不是得病。那是一種毒藥,可以讓人上瘾,一旦試過,很難戒掉或者大部分都戒不掉。”
時無宴仔細想了想,依然不理解:“為什麽人會吃毒藥?”
不留客也仰着頭,想從尤星越這裏聽到答案。
尤星越從聽到“藥”開始皺着眉,他生理性地不适,摘下眼鏡,揉按太陽穴:“逃避。為了吃完藥後,飄飄欲仙的幻覺。有的人會用各種方式發洩壓力,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
尤星越念書的時候,一個同學的父親賭博,母親打牌,父親借了高利貸無力償還,母親跟着棋牌室裏的男人跑了。
剩下那個孩子,每天行屍走肉一樣上學放學,高二的一個開學,那個孩子沒有再回來。
尤星越手指不自覺地用力,皮膚被他揉的發紅。
時無宴握住他的手腕,叫他的名字:“星越,不要不高興。”
他做這個動作時,臉上除了關心沒有別的神情,坦然平靜。
尤星越聞到他衣袖間淡淡的香氣,心情慢慢好起來。
清澤幽幽道:“你們打情罵俏完了嗎?”
尤星越:“……不好意思,你繼續。”
清澤:“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不太清楚,我剩的力量不多,那天憑玉回來的時候,我偷偷跟着她去了穎江市內,路上聽到了憑玉和那個男人吵架。可惜沒辦法跟回家,我沒辦法去那麽遠。”
“第二天,我又去了。在附近的街上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像在發瘋一樣,我跟着他,看他手舞足蹈地爬到大橋上,拿出香煙和打火機。”
“我吹掉了他手裏的煙。”
“他追着煙跳下去了。”
那個男人跳下去,消失在滾滾穎江中,清澤盤在欄杆上,聽到天際滾過轟隆隆的雷霆。
他打了個寒顫,早就不存在的骨頭似乎還記着當年雷劫加身的疼痛。
但是,那一道雷,終于沒有劈下來。
“不對。”
尤星越臉色有些難看,他站起身:“如果那個男人死了,我怎麽會看見線?”
清澤:“線?你們不留客的老板,不是說因果聯系就是線嗎?我間接害死他,他恨我,自然與我有聯系。”
尤星越伸出手,一字一頓道:“你不懂。”
清澤忽然感覺喉嚨一緊,一條血紅的線憑空出現,一頭連着清澤的蛇頸,一頭被尤星越攥在手中。
“人死後,身前的恩怨大多一筆勾銷,會順着死魂的本能往陰間去,第七日才在陰差的看管下回來。只有執念深重的鬼魂才不肯入輪回,徘徊陽世,也就是俗稱的厲鬼。”
“人一死,與陽世的線按理說會全部斷裂。因為陰陽兩隔,可現在你身上,拴着殺人的因果。”
清澤聲音發抖:“你是說,那個男人的魂魄沒有去陰間?”
清澤搖頭:“不可能!他有什麽冤屈?一個爛到泥土裏的蠢人,憑什麽化成厲鬼索命?”
時無宴卻道:“世上雖然總有厲鬼尋仇的傳說,但是備受折磨而死的亡魂,活着的時候不敢反抗,死後也未必敢。反倒是惡人,死後很容易是惡鬼。”
清澤六神無主:“現在怎麽辦?!我不知道她到底住在什麽地方,我現在去穎江能找到厲鬼嗎?”
尤星越試着壓了壓線,血線并不算強韌,甚至有些孱弱,也就是說,線的另一頭還沒有完全成型。
厲鬼還不算厲,而且鬼也不是不怕人,當初追着吳興方的水鬼不就被警察打了一頓?
鬼是欺軟怕硬。
否則厲鬼為什麽不來找清澤?因為陰晦之物,連龍王廟的門都爬不進去。
“那位李憑玉小姐,”尤星越問,“為人如何?”
清澤:“你白天也聽到了。她成績好,會掙錢,會給鎮上的小學捐錢。會資助村子裏的女孩上大學,憑什麽一個好人要被惡鬼糾纏?”
尤星越笑吟吟道:“好吧。你要欠我一個人情了。”
他松開手,染着不祥煞氣的線從清澤的蛇身上直直射向穎江市市中心。
線身光芒血紅,照得尤星越人如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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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努力更新了!
小劇場:
厲鬼:我來尋仇。
李憑玉:給我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