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追債人3(捉蟲)
鄉村酒吧裝着誇張的射燈,高飽和度燈光打在地板上,反射出怪異的光影,給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酒吧鍍上一層光怪陸離。
裝修浮誇的酒吧裏,卻彌漫着悠遠的香氣。
從小就視力不好的人,其他感官會相對敏銳一些,比如尤星越的聽力和嗅覺都很不錯,他能辨別味道細微不同。
是相當特別的香氣。
和時無宴身上的味道有輕微的相似之處,香氣是不同的,但都給人心神愉悅的感覺。
程明淺身上也有這種味道。
然而無論是程明淺還是時無宴,都是地位超脫的鬼神。
這幾個……必然不是人類,但也能感覺出來,并不是那麽難纏的角色。
尤星越漫不經心道:“巫先生的待客之道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巫逢雨輕柔地辯解道:“因為東西比較貴重,所以才關上門。東西我們可以白送給您,只求您幫我一個忙。”
尤星越有點想笑,他也就真的笑出來了:“你覺得,我憑什麽會幫你?”
尤星越環視一圈,酒吧的門前站着一個人,恰好擋住離開的去路,其餘幾個人都站在旁邊,隐隐形成一個圈。
尤星越索性坐下來,聲音裏依然是帶笑的:“憑你威脅我?”
巫逢雨眉睫低垂,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我這樣的行為讓您非常不開心。”
巫逢雨苦笑道:“不敢欺瞞您,我不是人類,是一個半妖。我的父親是妖怪,我母親年老之後,他卻抛棄了我的母親。”
巫逢雨聲音漸漸低下來,他眼睛微紅,漾起淚光:“我的母親身患重病,我為她耗盡了靈力,卻沒辦法治愈她,聽說不留客的老板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才想拼盡全力一試,為此得罪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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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逢雨說到這裏停了停,片刻後:“求求您,救救我的母親吧。我願意将父親留下的所有寶物都送給您。”
尤星越輕笑道:“有趣。誰告訴你我能生死人肉白骨?你當我是修行千萬年的靈芝人參嗎?”
他救過兩個生靈,一個是多年以前,一個是前段時間救了牡丹花妖季歌。
尤星越深深看了眼巫逢雨,主動抛出問題:“是季歌?我只救過他,不錯,他當時快要死了,你是怎麽知道的?”
事到如此,否認已經不必要,這幫妖怪事前一定打聽過消息,否則不會冒着風險騙自己出來。
而且時間太巧了,往複不在,甚至程明淺也不在。對方必然提前打聽準備過,否則不至于恰好恰在這個時間點。
這個巫逢雨……從進門開始就一直在說話,主動權都在他手上。
尤星越也是個扯謊不打草稿的人,他不是做刑訊的,甚至這時候不能任由對方編。
所以他主動問,巫逢雨和季歌是不是有關系。
巫逢雨聲音沙啞,接話時非常順暢:“我與穎江市的白牡丹是舊識,多年不曾聯系,早年聽聞他身患重疾,沒想到前段時間在市區見到了他,他正與一個男子一同逛街。我因多年未與他相見,他受傷時也未曾幫過忙,羞愧之下沒有上前打招呼。”
尤星越眉峰不動,“哦,你與季歌是舊相識。”
巫逢雨準确報出了季歌的本體,不過尤星越篤定一件事,季歌絕不會向外透露他的信息,季歌确實單純,然而單純并不是傻。
巫逢雨單方面認識季歌倒是很有可能,應該确實知道季歌瀕死。
巫逢雨接着道:“我原本是不好意思見他的,只是母親她……”
巫逢雨咬了咬唇,眼淚順着臉蜿蜒而下:“她近來确實不好……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所以偷偷見了他。季歌生性單純,不曾防備我,無意被我套了話。我們又在附近打聽許久,才确定是您救了季歌。”
巫逢雨生得極好,非常符合各種小說裏對半妖的想象,這樣一個俊美的男子隐忍下的眼淚,叫人心生不忍。
不過尤星越心硬如鐵,他自覺自己長得十分美貌,每天早上對着鏡子看一遍,早就對臉免疫了。
“不過我們絕不敢白白讓老板幫忙,我有一面保存得極好的花冠彭牌,如果老板能治好我的母親,我們願意将花冠彭牌獻給您。”
彭牌,一種下方上尖的盾牌。
是戚知雨那個時代,步兵所用的一種盾。
巫逢雨拍拍手,有兩個妖怪彎腰打開櫃子,從中擡出一面半人高的大盾,推得那盾立起來,盾身沉着時間的厚度。
尤星越能看見盾中的靈光——這确實是一件古董,而且誕生出了器靈,修為決不低于屠龍。
尤星越若有所思,忽然道:“你母親既然患病,為什麽不去醫院?”
巫逢雨難過道:“老板,我的父親是一株水仙花,母親和他待久了,也染上了這樣的毒。此為妖毒,人類的醫院不能解。”
巫逢雨忽然跪下來:“我知道老板身份不凡,身邊有往複坐鎮,只求您能施舍兩根線,垂憐我的母親。”
尤星越笑了一聲,鼓掌:“好演技。我自認是撒謊不打腹稿的人,竟然還沒你能編。從進門開始,不,從你找到我開始,嘴裏就沒有幾句真話。”
巫逢雨一怔。
尤星越道:“你其實挺厲害的,在我來之前把可能被問的到問題都打了腹稿,而且搶話很厲害。只有幾點,一,季歌交好的朋友只有一株牡丹妖,你根本不認識季歌,或者你們不熟,所以說話時含糊其辭,因為他是妖怪,而我是凡人,不僅是凡人,更是一個靈力低微的凡人,你賭我不了解妖怪。二,我雖然沒學過什麽妖怪心理學,連人類心理學都沒學過,但是……”
尤星越點點鏡框,笑吟吟道:“我也很會撒謊。”
“如果我要騙人,我肯定盡全力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上,在對方開口前,先給自己編出一個來龍去脈。”
也就是搶話,先給自己的來意安排清楚,把對方繞進去,讓對方的思緒跟着自己走。
尤星越騙衛高福的時候就是這種套路。
“最後一點,說謊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描補一些不必要的細節,力求這段謊話在邏輯上可以成立。試圖讓謊言無懈可擊,嗯,我也有這種毛病。”
尤星越道:“你是妖怪,讓我猜猜。能說會道,嘴裏沒幾句真話,你應該是訛獸吧?”
訛獸,一種如同兔子的神獸,化成人形後面容精致美好,擅長或者說喜歡欺騙,樂于編造謊言。
還有能确定訛獸撒謊的一點,尤星越沒有說——訛獸身上沒有母子線,倒是拴着一條飄飄蕩蕩落不到實處的姻緣線。
沒有母子線,證明訛獸的母親早就去世了。尤星越是個不肯太傷人的性格,故而這一點沒有明說。
尤星越看在對方謊話連篇,作為一個同樣很能扯謊的人,尤星越才願意跟他廢話幾句,說完就準備離開。
他不信對方口中所謂的人類母親,說不定是個作惡多端的妖物,真救了才釀出大禍。
巫逢雨猛地起身,換了個方向跪下來:“老板!懇請上樓看一眼!雖然我滿嘴謊言,但是一個人類母親身中妖毒,命不久矣是事實,您只要上樓看一眼!”
尤星越好笑:“我有病嗎?萬一你樓上有陷阱怎麽辦?你讓她下來。”
巫逢雨眼中含淚:“她快死了!怎麽能下的來?”
尤星越蹙眉,訛獸這種神獸實在是名聲不好,盡管巫逢雨此刻一副真情流露的樣子,尤星越也不能信任對方。
更何況,就算樓上真的是凡人,他也沒辦法——凡人沒有千百年的修為打底,無法續上生死線。
而且……尤星越今年已經為季歌續過命,狠狠傷了元氣,要不是一邊消耗季歌的修為一邊續生死線,尤星越事後能在重症病房躺幾個月。
尤星越嘆了口氣:“你有一點賭對了,我是很愛管閑事的性格。”
“所以如果你真有這麽一個瀕死的人類女人,最好是去非人類規劃總局求助,而不是來求我。我知道你特意挑這個時間,恐怕是不敢去總局,我倒是可以代為問一問,若是有辦法,我就發給你……”
他确實是救不了,如果只是解水仙妖的毒,他倒是可以去問一問,不過巫逢雨只說那個“人類母親”中了水仙妖的毒,他肯定只會問怎麽解水仙妖毒。
如果對方并不是中了這樣的毒,巫逢雨就要為自己的謊言買單。
尤星越往外走了兩步,酒吧裏的其他妖怪并沒有讓開,而是紛紛上前兩步,收縮了圈子。
巫逢雨跪在地上沒有動,他扯扯唇角,閉上眼睛,決然道:“既然您不肯去看,我只好強行請您上樓了。”
已經得罪了,索性得罪得再狠一點。
反正……當他選擇欺騙不留客老板的時候,就已經放棄繼續活下去的希望。
唯一可惜的是,他這輩子最想踐行的諾言,再也不會實現了,要讓那個人永無止境地等下去。
也是可笑,一頭訛獸,竟然想要履行什麽諾言。
話音落下,酒吧內數個燈泡同時炸裂,一頭白色訛獸出現在酒吧內,成年的訛獸竟然有轎車大小,透亮的紅色眼睛,全身長着稀疏的白毛,沒有白毛覆蓋的地方結着扭曲的疤痕。
訛獸扭過頭,他有一對極大的耳朵,三瓣嘴包着齧齒。
抛開訛獸的體型大小不論,這長相确實和兔子相差無幾。
巫逢雨輕輕一躍,跳到尤星越身邊,正要張開嘴咬住尤星越的領子,忽然感覺眼前一紅——
尤星越十指交叉,一張紅線織成的巨網從頭落下!
其他幾個妖怪終于意識到不好,紛紛出手準備擒住尤星越。
只聽到呼嘯兩聲,紅線鞭子一樣抽開幾個妖怪,而訛獸頭頂的巨網已經落在了訛獸身上。
訛獸發出奇異的悲鳴,車大的身體重重倒在地上。
線可以輕若無物,可以重若萬鈞。
尤星越手指收緊,線也随之收緊,将訛獸重重鎮壓在地上,線上游動着鮮豔的紅光,訛獸的身體內發出咯咯的聲響。
訛獸哀鳴兩聲,紅色的眼睛滿是驚愕——明明是個凡人啊。
可是線還在下壓,訛獸知道不留客這位老板是要逼他現出人形,他連骨頭都在疼,瑟縮起來,溫順地化成了人形。
巫逢雨跪坐在地上,那層線網終于不再下落,分出四根線捆住巫逢雨的四肢。
“我有點生氣了。”
巫逢雨聽見對方的聲音,語速是不緊不慢的。
随着輕輕的腳步聲,不留客的老板走到他面前,緊接着巫逢雨下巴一緊——
尤星越卡着他的下颌,逼迫他仰頭看着自己,他低下頭仔細研究巫逢雨這張漂亮的臉,冰涼的細鏈子掃過巫逢雨的臉頰。
尤星越的呼吸卻是溫熱的。
尤星越離得太近了,巫逢雨的瞳孔微微縮緊。
尤星越輕聲道:“你要強行‘請’我上去,若是我不願意救,你是不是還要強行‘請’我救。”
“聽過人類的兒歌嗎?”
“我們都說小兔子乖乖。”
“可是你怎麽一點都不乖呢?”
巫逢雨渾身都在這樣輕柔的語氣裏戰栗起來。
正僵持間,樓上傳來沙啞的聲音:“朋朋,出什麽事了嗎?”
一個女人一手轉着輪椅,一手摩挲着扶手出現在二樓的走廊上。
這是一個眼盲、殘疾的,人類女人。
尤星越一怔。
訛獸的嘴裏,竟然有一句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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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尤星越:小兔子乖乖,可你不乖。
巫逢雨:咱們倆到底誰是反派啊?
老板解釋撒謊那段,沒有任何心理學依據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