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剪

單從外表來看,這就是一只普通的矮枕,外層套着淺藍色幾何形圖案的枕套,洗得很幹淨,蓬松且散發着洗衣液的香氣。

乍一看,這就是一個普通的棉花枕頭。

枕頭是仔細清洗晾幹後帶來的,枕套肯定是被長期使用的,邊緣有多次清洗後掉色發白的痕跡。

超薄:“……”

隔着空氣都感覺到了老板的無語。

但是,尤星越在這只枕頭上察覺到十分微妙的氣息,也就是說,這只枕頭還真的可能有點異常。

休息室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博山爐升起袅袅的煙氣。

少年尴尬地握起雙手,他手指較長,掌心有一層繭,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尤星越遲遲不開口,少年的臉越來越紅,坐立難安道:“不、不好意思,我可能是最近壓力大然後……”

尤星越手指動了動,他輕輕嘆了口氣:“請問,怎麽稱呼你?”

少年尴尬稍緩:“我叫裴彥。”

尤星越:“我可以拆掉枕套看看枕芯嗎?”

裴彥連忙點頭:“可以可以。”

尤星越一笑,從抽屜裏拿出一對手套戴上,乳膠手套勒住手腕,手指修長。

枕頭是人家的床上用品,可以說是十分私密的東西,尤星越帶着手套拉開拉鏈,從枕套裏取出枕芯。

和外表簡單的枕套不同,枕芯顯得十分花哨——一個單人的小枕頭,居然用了不下十種顏色的布料拼接。

Advertisement

能看出盡量找了同色系的布料,但是偶爾有幾塊布料顏色十分突兀,和素淨的枕套截然相反,色彩堆砌甚至駁雜,看得出是碎布料東一塊西一塊地拼在一起。

超薄:好家夥,這枕頭要是成精了,攬鏡自照的時候會不會自閉啊?

尤星越看見這層花裏胡哨的布料,有些感慨道:“百家布。”

時無宴移開視線,似乎是不太适應枕頭的奇怪風格:“何謂百家布?”

超薄也充滿了好奇。

尤星越解釋:“是向親朋好友求取碎布料,然後縫制成一整塊布。早年民間會用百家布裁制小孩的衣裳,是一種祈福的方式,希望孩子能有百家的庇佑,好好長大。”

舊時候孩子的夭折率頗高,民間因而産生了很多祈福的方式。例如裁剪百家衣,例如給孩子取賤名。

所謂的小孩沒腰,也是小孩沒“夭”的諧音,為的是求一個吉利。

時無宴不知道民間還有這種風俗,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如此風俗,大多是讨一個吉利,竟然有那麽多的人相信嗎?

尤星越眼神柔軟:“我見過不少百家布,大部分會做成小衣服或者小被子,還是第一次見做成枕頭的。”

孤兒院裏有一張百家被,老院長是刺繡大家,也會一些裁剪功夫,手頭積攢了不少碎布料,在物資缺乏的年代,哪怕是碎布頭都是好東西。老院長心靈手巧,将碎布頭做了一床小被子。

被子只有一床,不時拿來給體弱多病的孩子蓋,希望孩子多福多壽,沒病消災。

尤星越輕撫過枕頭,碎布拼接出的枕頭觸感柔軟蓬松,“這确實是老東西,保存得也很不錯,近期用過?”

裴彥道:“對,聽我媽媽說是好幾輩前傳下來的,聽說是碎布不夠,所以才做了個單人枕頭。我最近睡不好,然後我媽把枕頭拿給我,說是用這個枕頭就能睡個好覺了。”

尤星越随口問道:“用了枕頭後你睡得很好,所以懷疑枕頭成精了?”

說話間,尤星越的指尖拂過布料時,微弱的欣喜傳遞到尤星越心間,布料确實産生了相當微弱的靈智,遠遠不到器靈的程度,不能語言交流,只能傳遞出情緒。

成精的也并不是一整只枕頭,而是這層百家布。

尤星越眉心輕蹙,指腹傳出一絲靈力,緩緩融入百家布,察覺到溫柔的靈力,百家布卻沒有太欣喜的情緒。

似乎對靈力沒什麽興趣。

這小東西還挺挑食的,不吃靈力。

裴彥崩潰道:“那倒不是,我最近壓力大有點失眠,但自從我用了枕頭……我就開始整夜地做噩夢!”

尤星越有些吃驚:“為什麽?都做什麽樣的噩夢?”

裴彥摘下口罩和帽子,整張臉露出來,眼圈青黑,臉上還冒了兩個熬夜生長的痘。

裴彥生無可戀道:“我這個人睡眠質量其實還蠻好的,但是剛上高二,壓力大睡不好。換了新枕頭的前兩天還好,但是過了大概一周的時間吧,我只要一躺下就能聽見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喊救命。”

裴彥想起幾個晚上在耳邊竊竊私語的聲音,忍不住搓起手臂:“跟鬼片似的!那種幽幽的嗓子,我感覺它下一秒就要說‘我死的好慘啊’,吓得我根本睡不着。”

“我去問了我媽,結果我媽一點都不信,還吐槽說我平時皮糙肉厚,結果睡個覺屁事多。”

“可是真的特別恐怖!”

委屈的情緒從布料上傳遞給尤星越。

尤星越不僅善解人意,還十分地善解布意,代替百家布開口:“它說它沒有,所以你要不要考慮另一個可能性?”

裴彥下意識接下去:“什麽可能性?”

尤星越:“比如你家鬧鬼?”

布料再次傳遞了否認的情緒。

裴彥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咳咳咳老板你不要吓我!”

尤星越失笑:“我開玩笑的。說話的不是枕頭,它還不到能說話的地步。”

裴彥先是放松下來,緊接着感覺全身的汗毛都奓起來:“您的意思是這個枕頭它真的成精了?不是不是,如果說話的不是它,我家還有別的東西成精了?!”

尤星越解釋道:“枕頭可以算是有一點靈智,但是非常弱小。準确來說,是這層百家布。”

裴彥的猜測被證實,一想到自己在枕頭上睡了好幾天,就後頸皮發涼,他摸着後腦勺:“我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為什麽枕頭也能成精啊?”

尤星越感覺指腹下的布料傳來幾分失落,尤星越莞爾,輕輕撫過百家布。

尤星越解釋:“成精成怪,成妖成仙,有時候講究的是機緣。何況器物和活物不同,他們生來沒有魂魄,修煉艱難,但是機緣到了,照樣可以開啓靈智。”

尤星越偏頭看向時無宴,神情舒展:“對吧?”

時無宴:“嗯。”

似乎覺得一個字的回答太簡單,時無宴又補了一句:“确實如此。”

接觸的器靈越多,尤星越便發現器靈的誕生與器物的存在時間并不相關。

老物件更容易誕生器靈,并不是因為存在的時間久,而是古董與生靈産生的糾葛更多,沾染的情緒更激烈。

尤其是人類世界裏的器物,人類生命短暫,也意味着更多的生離死別與愛恨情仇,器物常年,陪伴在不同的人物身邊,浸沒在各種各樣的聯系與愛恨裏,自然更容易産生靈智。

比如小馬灼灼,是母親對孩子強烈的思念下催生出的器靈,從有了模糊靈智到徹底成型,不過只花了十來年的時間。

尤星越莞爾:“所以你不用怕,很多器物的性格與它的原主人有關。你先前來的時候說,這是你家傳的,會為子女準備百家布的人,一定很愛你們。”

裴彥委屈道:“可是,這個枕頭睡起來完全不舒服!我感覺不到它愛我。”

尤星越摸了摸枕頭:“也是奇怪。”

他想起方才投喂百家布靈力時,百家布興致缺缺的模樣,忽然靈光一閃,“你是不是,完全不做夢的類型?”

裴彥驚奇地趴在桌子上:“您怎麽知道?我睡覺雷打不醒的!這能算出來嗎?老板你會算命啊?能給我算算我高考能考上一志願不?”

尤星越好笑:“我不會算命,誰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古玩店老板呢?”

裴彥老實道:“我确實很少做夢,前段時間失眠也就是睡不着,但是真睡着了,睡眠質量還是相當好的。這根我不做夢有什麽關系嗎?”

“可能有吧。”

尤星越歪頭看向時無宴:“這世上有妖怪以夢境為食,依靠吞噬夢境壯大自身。”

時無宴點頭:“大多妖物依靠靈氣修煉,但也有部分小妖以夢境作為食物。既然當初裁剪百家布的人将其做成了枕頭,想來也是希望孩子可以整夜安眠,故而此物有助眠,甚至造夢的能力。”

“百家布對靈力興致不高,魂魄存在于世間,不可能毫無攝入,所以它大概吞吃夢境……”

尤星越說着說着,感覺指腹下傳來雀躍的情緒,顯然是大力贊賞尤星越說得對。

裴彥一言難盡:“所以,它是餓了?”

尤星越忍笑:“餓到要哭了。”

人在睡眠下,精神防守較為薄弱,也更為敏感,加上裴彥的睡眠質量好,所以在酣眠中接收到了百家布餓到哭唧唧的怨念。

百家布如果能指揮自己的身體,此刻已經感激地給老板跳上一曲廣場舞。

裴彥:“……”

突然覺得這塊百家布也不那麽可怕了,但是……但是家裏還有一個啊!

裴彥想了想,竟然有點心疼百家布:“如果我繼續留着它,它是不是還要餓肚子?”

尤星越:“餓肚子倒是小事。只是怕時間長了,它會逐漸消失。”

裴彥吃驚:“還會消失?”

尤星越笑道:“人會餓死,器靈當然也會,尤其是弱小的器靈。”

其他小器靈會因為沾不到人氣或者靈力餓死,百家布則會因為沒有夢境而餓到消失。

裴彥猶豫:“那、那怎麽辦?”

尤星越脫下手套,抿了口茶:“有兩個選擇,一是把它拿給你的母親,二是賣給我。不過這是你家傳的東西,而且百家布是承載了長輩愛意的器物,我建議你還是選擇第一個。”

裴彥心情複雜起來,摸摸枕頭:“我真是錯怪你了。那我選第一個,我帶它回去給我媽。”

裴彥小心收起枕頭,扣上皮箱子:“謝謝老板,耽誤你這麽長時間。”

他本來打算如果枕頭真的成了精,就把枕頭送給老板,這樣他能安心,不留客外頭那個奇奇怪怪的“古人生活區”博古架上還能新添一樣,結果打擾了老板這麽長時間,什麽都沒做。

裴彥自己都臉紅,他趕緊掏出手機:“老板,我付個咨詢費吧。”

看出裴彥的愧疚,尤星越無所謂:“碼就在旁邊,你随便掃吧。”

裴彥轉了一百塊錢,紅着臉說:“我零花錢不多。”

尤星越好笑:“你就是轉十塊也行。”

裴彥嘿嘿一笑:“十塊多跌份啊,這不湊個一百怎麽能顯出我穎江市籃球未來巨星的排場?”

他拎着箱子站起來,正要走,突然轉身:“不是,老板,你剛才說我們家裏可能還有一個會叫救命的東西?”

裴彥臉色有點綠:“不會真的是鬧鬼吧?!”

“不會,你身上沒有陰氣,安心吧。可能是你聽錯了,自動将百家布的情緒翻譯成了救命。”

裴彥想了想,搓搓手:“好吧,那我先走了老板。”

尤星越沖他擺擺手。

裴彥樂呵呵地拎着手提箱回了自己家,九月是夏末,天氣轉涼,白天漸短,裴彥騎着小電驢回家的時候,天色剛暗下來。

裴彥做賊心虛,生怕老媽發現他把枕頭抱出去,一路鬼鬼祟祟地蹿進樓道,悄悄打開門。

很好,老媽在樓下燒飯。

裴彥放下手提箱,取出枕頭放進老媽房間裏,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坐下來寫了幾張作業,聽到老媽在樓下叫自己吃飯。

裴彥應了一聲,下樓準備吃飯。

洗手的時候,裴彥随口道:“媽,我還是用原來那個枕頭吧。”

裴媽媽眉毛一皺:“又怎麽啦?那個枕頭明明就非常好!那可是你太姥姥九十多歲的時候縫給小孩的,怎麽就你不愛用呢?”

裴彥看着親媽清晰的黑眼圈,有點心疼道:“哎呀是我頭發油!我最近睡得挺好的,媽你覺輕,你用。”

裴媽媽想了想:“假的吧,看看你的黑眼圈。”

裴彥道:“不是,我習慣側睡,用高枕比較舒服,那個枕頭太矮了我不适應,側睡壓得肩膀疼。”

裴媽媽道:“好吧,山豬吃不來細糠。這個月電費比上個月高了,你在家少開空調啊。”

裴彥:“哦……”

夜間,裴彥用回了自己的高枕,解決了一樁心事,裴彥一覺睡到三點多,才迷迷糊糊地被憋醒,起床出來上洗手間。

剛剛走到外面,忽然感覺客廳有光影晃動。

裴彥:“?”

他疑惑地走到客廳,一邊嘀咕:“燈忘關了……嗎?”

客廳裏,燈是關着的,電視卻開着,沙發上坐着一個幽靈似的半透明人影,翹着二郎腿,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電視。

他甚至貼心地……關掉了音量。

裴彥:“卧槽!”

--------------------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裴彥:他真的,我哭死。

雖然貼心地關掉了音量,但是半夜看電視,白天開空調的器靈是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