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戒指……是什麽?”◎

艾頓和費利蒙來到禁閉室時, 首先看到的是死到不能再死的大門。

往裏面看,是兩個人緊緊擁抱着。

準确來說,是一個人單方面擁抱着另一個相對嬌小的人。

歷經無數戰役的費利蒙和艾頓相視一眼, 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之色。

他們見慣了死人,自然知道,現在西澤爾抱着的, 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他們不相信西澤爾看不出來。

可為什麽, 他還在低聲對那具已經死透了的屍體說話呢?

就算如此,他們兩個也不敢上前去打擾現在的西澤爾。

軍雌緊緊抱着懷中的屍體,像是已經失去了理智與意識般, 眸光茫然,偶爾會試探着摸上對方柔軟的頭發, 低下眼簾生澀地替他理一理淩亂的發絲。

嘴唇輕輕動着, 好像在訴說着什麽。

他們認出他說的是:為什麽?

費利蒙和艾頓跟在西澤爾身邊這麽多年,從寂寂無名走向戰績輝煌, 從來沒有見過他現在這副狀态。

他們無法形容, 只不約而同後退幾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 比如頗有疑點的卡米拉之死。

不與西澤爾相比, 卡米拉的單兵作戰能力絕對站在帝國軍雌的頂峰, 為什麽會輕易地被那個叫做懷德的軍雌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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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絕對不能就這麽算了,哪怕他們暫時無法動那個雌蟲, 也一定要讓z1軍團付出代價!

他們在探索號上尋找着線索, 可惜這艘星艦明顯不是z1軍團的大本營,利奧波德十分謹慎地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的把柄。

費利蒙與艾頓回到駕駛室, 卻見到他們的長官已經站在了這裏, 打橫抱着雄子的屍體, 正擡頭看着天花板。

“長官?”

費利蒙遲疑地喊了一聲。

西澤爾聽到聲音轉過身,表情很平靜,帶點一如既往的冷淡。

懷裏的裴懷清頭正靠在他胸膛上,表情安詳,沒有絲毫死後的猙獰,就像是乖巧地睡着了。

他們的長官似乎已經恢複了平常冷靜睿智的狀态,好像和剛剛對屍體說話的不是同一個人,他言簡意赅地指示:

“看天花板。”

駕駛室內忙活的軍雌聞言,都跟着擡頭去看,發現了一副巨大的壁畫。

“這個畫的是白鯨在海洋裏游泳?”

“好像還有島嶼,島上長着奇怪的植物。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植物。”

“宇宙中那麽多星球,有沒見過的植物不奇怪吧。”

他們談論壁畫的時候,艾頓不動聲色地靠近西澤爾,與他并肩站在一起。

即使是了解西澤爾如艾頓,也看不出自家長官現在在想些什麽。

他似乎在認真地思考線索,又好像一直在走神,過往時時銳利的眼神渙散,抱着屍體的手卻仍然安安穩穩。

艾頓擔憂地問道:

“長官,你最近睡眠時間加起來只有三個小時,真的不考慮休息一下麽?”

皇室被推翻後,各方勢力重新洗牌,西澤爾為了維持和平安定,一直四處奔波,可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一句累。

他就像是天邊挂着的那顆啓明星,永遠筆直地指引着衆人正确的方向,理智,寒冷,又遙遠。

可現在,艾頓才發覺,他們的啓明星不是假想中的戰鬥機器,他好像也會累,也會茫然,也會無措,露出從未示人的一面。

“艾頓。”西澤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從裴懷清懷裏輕輕拿出兩個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麽麽?”

這是他從裴懷清手裏找到的,樣子有點像他平時佩戴用于處理軍務的屏蔽指環,可更加複雜精致,托着一顆已經黯淡的S98礦星石。

一共有兩枚,但圈環大小不一樣。

西澤爾思考了很久也不知道這是做什麽的,但他覺得見多識廣的艾頓應該會知道。

“什麽?”艾頓辨認出來了,“這是……戒指。”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出現在腦海裏,讓他接下來說出口的話語都有些艱難。

“長官,您也許可以把那枚稍微大一點的,試着套在自己的中指上。”

西澤爾卻回絕了他:“我抱着人,暫時不方便。”

艾頓眼神回避:“那長官您……”

“請幫我請一個星期的假。”西澤爾忽的說,“我從前沒有請過假,積攢的假期應該夠了。”

何必是夠了啊,簡直綽綽有餘。剩下的軍務他和費利蒙處理也就夠了。

但如果是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如何告訴長官,你抱着小皇子屍體一臉悵然失落的樣子真的不适合獨處啊。

他突然有些心疼西澤爾。

有些人失去了才會珍惜,可西澤爾卻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麽。

他出生在軍營,成長于戰場,艾頓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被少年身上清冷卻如利劍般堅銳的氣質折服。

但這樣的人,他不懂喜歡,也不懂怎麽去喜歡。

艾頓看着西澤爾遠去的身影,又想到那兩枚訂婚戒指。

怎麽會有人這麽傻,一直在前路等待着一個習慣了用尖刀利刃朝向前方的人呢。

……

第二天清晨,西澤爾把裴懷清的屍體抱回了自己家。

他們之前住過的小別墅被拆了,否則他會把裴懷清帶回那裏,他一醒來就能看見熟悉的環境。

西澤爾的家裏幾乎什麽也沒有,雌父與雄父都死了,只有傭人會定期打掃院子裏長了很高的雜草,花園荒蕪一片,無人居住。

西澤爾不在乎這些,但他把裴懷清放在自己床上的時候,忽然意識到這裏過于空曠。

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與心跳,四周很靜,連動物鳴叫的聲音都沒有,放在過往,并不讓他覺得難熬。

可這裏,明明有兩個人在。

裴懷清分明還在。

他見過太多死去的人了,蟲族,獸人,藍面族,還有其他一些人種。無一例外,他們死去的時候就像只動物,不像一個人。很難想象他們曾經也有過嬰兒時期,曾經天真無邪地牙牙學語。

但裴懷清不是,他死的太安靜了,就像只是睡着了。誰也不會死的這麽安靜,也不會死的這麽幹淨,好像在開玩笑,又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西澤爾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發了一會呆,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在發呆。

剛剛想了什麽,他已全然忘記。

但他找到了新的目标。

他把那兩枚戒指輕柔摘出來,好像怕是在吵醒熟睡中的人。有些行為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反正就是這麽做了。

西澤爾想到艾頓的話,他把那枚稍大一些的戒指往中指上套。

完美貼合。

就好像是他自己訂做了似的。

但他不可能會去做這種無用的裝飾品。

他這麽想,可摸着手指上黯淡下去的寶石,竟然生不出任何想把它摘下來的想法。

他又去看裴懷清。

小皇子躺在他的床上,身上還是淩亂的。有人提出要讓入殓師幫他清洗身體,好好打扮後下葬,西澤爾拒絕了。

他輕輕撫摸着小皇子的臉頰,是冰冷的。

小皇子的行為邏輯好像很難理解,西澤爾一個人時,總是想分析他的一系列行為,可是一無所獲。

“你能說說話麽?”西澤爾道,“告訴我,你在想什麽。”

沒有人回答他。

“告訴我。”西澤爾跪坐在床邊,直視裴懷清無聲無息的側臉。

“告訴我,我聽着。”

“裴懷清……”

他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卻發現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

西澤爾年輕而熱血的生命裏,戰陣、訓練、家人、戰友,都是線條般清晰的一切,他為自己編織出一張永不偏航的地圖。

他是拜倫家族最優秀的雌子,是天賦卓絕的天才指揮官,他把守護帝國與平民作為一生的信仰與目标,哪怕曾被打落機甲,獨自負傷在荒原暴雨之境奔走三百公裏,都從未動搖過。

多年前,還是一年級軍校生的他,在與高年級學生的作戰中被暗算到屢屢敗退,直到最後半個小時絕地反殺,最終在己方陣營豎起勝利的旗幟:

哪怕陣亡,永不投降。

無論什麽時候,他都可以堅定地朝着目标前進。

可現在,他累了。

雌父死了,雄父死了,哥哥死了,卡米拉死了。就連一直纏着他的小皇子也死了。

他失去的,是不是有點多。

幾十年來積攢的疲倦讓這位向來驕傲的指揮官跌坐在地上,無焦距的目光注視着眼前一切空蕩蕩。

不,一定有什麽可以拯救他。

他撐着地板站起來,煩躁地從櫃臺翻找。

很快,他在櫃子裏找到了幾瓶伏特加,是他的哥哥上次來看望他,叮囑他一定要嘗嘗的烈酒。

西澤爾拿着酒猛地灌了一口,被嗆到了。

“咳咳……”

強烈的刺激讓他終于回過神來,西澤爾摸着牆壁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看了一眼床上安睡的裴懷清,心髒又莫名壞掉般的疼,這讓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像個玩具,發條似乎在對方的手上。

他咕嘟咕嘟灌酒,多餘的酒與泡沫從唇角流下來,到下颚、脖頸,緩緩爬入軍裝的領口,西澤爾煩地扯開一些,直到把更多的扣子解開。

直到幾瓶酒全部灌完,他衣衫不整,雙目無神地坐在地板上,打理幹淨的白色鬈發散亂落下來,發絲遮住他半張精致的臉龐。

西澤爾有些醉了。

他打開個人終端,用私人賬號開始在星網上漫無目的地發帖。

“蟲族會假死麽?”

“喝酒了心髒還在痛。”

“為什麽要纏着一個人不放。”

“突然不想工作。”

因為發帖數量太多,很快遭到了管理員的删帖處理,但他看也不看,只一直在重複發帖的動作。

直到最後,他發到了一個問題。

“戒指是什麽?”

這次有人回複,沒有像之前帖子下有的人罵他神經病。西澤爾停下視線看了看。

“戒指是各個種族通用的定情信物,是相互喜歡的人才會贈送的東西哦,但是在蟲族很少見到。所以樓主是收到了來自雄蟲送的戒指麽?羨慕!祝幸福——”

定情……信物?

相互喜歡是什麽意思?

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像是有寄生在心髒裏的蟲卵在胡亂拱動。

他還想多問些什麽,但又有人在帖子下回複了:

“別管樓主,哪來的瘋子,一下發那麽多帖,管理員删都删不完,別是被雄蟲抛棄了吧”

“還戒指,笑死,哪個雌蟲會收到雄蟲的戒指啊,臆想症犯了?”

“管理員把這個人禁言吧,問的問題狗屁不通”

“又是一個被雄主抛棄後精神崩潰的,怪可憐的”

西澤爾想回複,但打的字發不出去,他被管理員拉黑了。

他露出茫然的表情,那些人在說什麽?

他被裴懷清抛棄了?怎麽可能。

他怎麽會被抛棄呢?費利蒙說,他長得很美,沒有雄蟲會拒絕他。

裴懷清只是睡着了,如果他醒着,看見自己,就算再生氣,鬧脾氣,也會被哄好,不會離開他。

……可為什麽他不會離開自己?

西澤爾冥思苦想,被酒精麻痹的大腦試圖從識庫找出根本不存在的信息。

他學着裴懷清之前觸碰自己一樣,伸手在裴懷清的額頭與太陽穴點了點。

“請給我一個答案。”

無人回響。

外面的樹忽然掉下來一片枯黃的葉子,西澤爾無意間看見了,這讓他情緒更差了一點。

他忽然脫掉靴子,一身酒氣地上床,再沒有什麽幹不幹淨潔不潔癖的觀念了,他把裴懷清抱起來,從一邊翻出衣物,心無旁骛地把裴懷清身上亂糟糟的襯衣褪下。

那些被刻意鞭打的傷痕讓他眼珠微微發疼,從他的視角看,醜陋的烙印刻在小皇子原本完美無瑕的脖頸上,就像被肆意劃上塗鴉的珍貴畫卷。

他不帶任何情?色的,把柔軟的真絲睡衣為小皇子換上,手指控制着力道,繃緊到骨節發白。

他突然生起氣來,怒火像刀子般在心中翻攪肆虐。

憤怒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了,西澤爾只要一想到視頻中最後的畫面,他就想生撕了利奧波德與他副官的頭顱。

他們怎麽敢,怎麽敢——

這是他西澤爾要的雄子,是他點名要來的!就連他自己都不會把人弄傷,他們怎麽敢這麽對他?

即使他與裴懷清曾經有着血海深仇,可他根本……

根本、不恨他……

不會有人真的忍心去怨恨裴懷清的。即使自己對他再冷,他也會把溫暖的手貼上來,溫柔地安撫他狂躁不安的識海。

如果說西澤爾是一塊冰,那裴懷清就是一團溫和的燭光,立在他的身邊,分明無影無蹤,卻無處不在。

西澤爾這個時候才發現。

不是小皇子離不開他。

好像是他,需要小皇子。

西澤爾靜靜抱着裴懷清,坐在床上,表情漠然地看着窗外的樹,開始簌簌落着大片的葉子。

那是他庭院裏僅剩的一棵樹,是漫山遍野的種子被風吹來一顆,而後無意間在此落葉生根,無人看管,自顧自頑強地長成如今的大樹,綠蔭很大。

每一個晴天,它的樹葉都會在陽光下閃着光,茁壯又健康。

他這趟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卻驟然發現這棵樹在衰老。

西澤爾看着看着忽然疑惑,這棵樹待在這裏,分明不缺陽光,也不缺雨露,更沒有植株與天敵搶去它的營養。

為什麽,一副要死去的模樣。

他突然有些異常地在意,這個時候,窗外陽光斜了一些照進來,照在了他中指的戒指上。

原本黯淡的礦星石在發光,金屬的光澤忽然被抹去,在陽光下,字體凹凸镌刻的痕跡顯現出來。

西澤爾擡起手,看見上面的一行極細極小的字體,心髒忽如擂鼓般震動。

他直勾勾盯着那行字體十幾秒,顫抖着手,頭一次如此緊張,他把另外一枚戒指也拿了過來。

陽光下,兩枚戒指正在發光,繁複的紋路柔和蜿蜒構成薔薇花的圖案,設計者似乎偏愛這樣的花種。

而在它們偏內壁的地方,分別紋着兩行字。

——“雖然無人在意。”

——“但我喜歡西澤爾将軍。”

炙熱的愛意瞬間滾燙地灼傷了西澤爾無知無覺的心。

恍惚間,好像還能聽見小皇子在他耳邊輕聲溫柔的呢喃絮語。

可現實是,對方渾身冰涼地躺在他的懷裏,不會笑,不會動,更不會對他開口說話。

“喜歡?”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的答案。

原來自始至終,小皇子的邏輯就是這麽簡單。

而他自己呢?

他又是為了什麽,放下一切,抱着人,近乎發瘋地跑到這裏獨自喝酒?

西澤爾一動不動,沉寂了許久,直到恒星漸漸落下,日暮降臨,黑暗籠罩了荒野,他覺得自己連酒都醒了。

直到最後,他微微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低頭輕輕吻了小皇子的發絲。

他聲音輕柔,有些難明的喑啞:“晚安。”

懷中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他死了。

西澤爾眺望新出生的月亮,銀白的月光今日格外黯淡,像在悼念死去的夕陽,庭院的大樹停止了生長與落葉,再次加速了衰老。

他把人抱在懷裏再沒有放開,就這麽靜靜地看着月亮與太陽輪番轉換,時鐘碾過塵埃,慢慢逼近腐爛的陰影。

三天之後。

費利蒙踹開西澤爾的房門,兜兜轉轉在房間裏找到了眼珠通紅,正倚在窗邊的西澤爾和旁邊一具被冰棺冰凍起來的屍體。

費利蒙被冰棺裏打理得幹幹淨淨,換上了一身漂亮禮服的屍體驚得頭皮發麻,萬分擔憂地走向西澤爾:

“長官,您怎麽了?這些天,您電話和通訊都沒有接,我們需要您,請您趕緊回來吧。”

西澤爾一時間沒有回答他,而是望着那棵已經完全死去的樹木,将頭靠在窗邊,輕聲自語:“我知道樹為什麽死掉了。”

費利蒙不解:“長官?”

西澤爾沒有再說話。

他看向費利蒙,面無表情,眉目間依舊帶着幾分皓月般的清冷,似乎與從前并無差別,如果忽略他有些淩亂的發絲與襯衫。

但費利蒙此時卻覺得他有些陌生。

下一秒。

西澤爾忽的嘔出一口血,再也堅持不住高強度消耗的身體晃了晃,随即重重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說:

“家裏養的花自殺了,遺書寫道,一生不愁吃穿,唯獨缺少陽光和愛。”——周國平 《愛與孤獨》

西澤爾的視角比裴懷清視角難寫至少兩倍……他是不懂情愛的,也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和感受,不然也不會對裴懷清不聞不問,直到感覺無法刻意忽視了他才會去探索過往這些自己不屑一顧不曾在意的東西,他真的很驕傲;

下一章可能還是西澤爾視角交代一些事情,然後就轉到小裴那邊去了,追夫也就可以正式開始啦;

感謝在2022-08-13 16:41:26-2022-08-14 17:24:3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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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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