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元宵節之後,趙長華發動了一次最大規模的剿匪戰争,這一戰,他所向披靡,不但将山匪老巢掀了個底朝天,更是活捉了寨子裏的大頭目陸青山,用一根麻繩吊在馬後面,一路拖了回來。剩餘的土匪死的死,散的散,活下來的群龍無首,再也不能成氣候。
石誠将自己裹成個棉球,嘴裏叼着煙卷,悠然的在打谷場上閑庭信步。打谷場中聚集了三百多人,全是招上來的新兵,他把這些新兵編進特務連,由元清河負責,帶着兩個武館教頭對這些新兵進行為期三個月的高強度體力特訓。
清晨,他從家裏出來,在去往煙土作坊的路上,順道來打谷場溜達溜達,活動一下被夜晚的寒氣凍得僵直的雙腿,清冷凜冽的空氣直往衣領裏鑽,他縮了縮脖子,呼出一大口白汽。新兵們身高身材都差不多,整齊的端着槍,在打谷場上正步走成一個方塊,他看着那一個個精神抖擻朝氣蓬勃的新兵,他覺得很好。
元清河背手負立站在新兵當中,顯得說不出的紮眼。
他原本生就一副英偉的身板,穿着長袍終日坐在藏書閣讀書寫字是個像模像樣的書生,脫了長袍穿上一件半新的軍裝,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飒爽利落,俊偉得像個将軍。石誠看着他的背影,甚為滿意的點點頭,摸了摸下巴,暗自說道:他是多虧了我才能有今天的。說罷他又覺得自己有些不要臉,不好意思的笑了。
“參謀長好!”不知不覺走到近前,新兵蛋子們滿懷敬意,齊齊的一聲吼,震得他耳膜生痛,叼在嘴裏的煙險些掉到地上。
元清河側過臉蹙眉瞥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人一邊走一邊在傻笑什麽。
石誠很快收起失态,體面的微笑,朝新兵們揮了揮手,吐出一大口煙氣。畢竟,每一個新兵都是他親手挑選出來的,從第一天開始,他輕而易舉就用三塊錢讓這幫家裏窮得吃不上飯的年輕人對他死了心塌了地。
元清河沒有回頭,他知道石誠站在他身後,他仍舊筆直的站着,目光銳利如鷹一般盯着新兵,好似要從他們的動作之中揪出錯處來。
“過幾天,你跟我去一趟南京,送一批貨。”他聽到石誠在他身後說話,微微側過臉,用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沒有多問,極輕微的點了一下頭,算是回答了他。
以往,石誠每次都是親自押貨,英國商人丹尼爾雖然有門路可以保他一路不受盤查的直達南京,但畢竟是那麽大宗的生意,他總是不放心的。這一次,不但要押貨,還要弄一批新式的軍火回來,須得多帶一批得力的幫手。
石誠一眼瞥見他負在背後的雙手,袖口破了,毛毛糙糙的卷了邊,于是淡淡道:“下午吃了飯去我屋,給你拿一件新衣服穿。”
“知道了。”依然是側着頭微微的颔首,在那些什麽都不懂的新兵蛋子的注視下,對上司的這種不鹹不淡的态度,顯示出了領袖的風範和威嚴,極具威懾力,難怪李今朝曾經說過,這人天生就是塊帶兵打仗的料。
當天晚上,村子裏出了事情。
原本興高采烈開完慶功宴的趙長華,突然勃然大怒,斃了兩個士兵,并且把全村人都聚集到打谷場上,接連殺了村長和保長,似乎是要大開殺戒,有愈演愈烈之勢。幾個年老的參謀沒有辦法,把石誠從床上請了出來。
石誠在慶功宴上被強行灌了烈酒,立刻就趴了,昏頭轉向的被江坤城扶回了房,此刻半睡不醒的跟着兩個老參謀跑到打谷場上,他穿的單薄,被冷風一激,又看到大谷場上腦漿迸裂的屍首,立刻酒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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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今天剛剛俘獲的土匪大頭目陸青山,被人放走了。
趙長華怒不可遏,不斷地指村民出來逼供,弄得人心惶惶,偌大的打谷場,好幾百人站着,安靜得只能聽到風聲。
據趙長華所知,兩個看守的士兵是被人用了調虎離山之計支開的,等他們回到土匪頭目的看押處,那關押土匪的籠子早就空了。因此,他判斷,這件事是村裏的人幹的,犯人至少在兩人以上。
這時,茅路發從人群中拖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出來,那姑娘不過十四五歲,生得白皙稚嫩,被茅路發揪着頭發,哀聲叫喚着:“軍爺饒命!”
那姑娘被茅路發按在地上,接着他叫來一列士兵,當着全村人的面,三下五除二就被撕光了那姑娘的衣服,雪白的胴體在一聲驚天的慘叫聲中暴露出來,在茅路發的示意下,士兵們一擁而上,立時将那具雪白的胴體淹沒。
“我幹幹淨淨的女兒喲!”人群中突然發出一聲哀嚎,一個村婦跌跌撞撞的擠出了人群,想要拉開那群肆虐的獸兵,卻被茅路發狠狠的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腳步不穩,跌倒在地,鮮血流了滿下巴。
趙長華目光陰暗狠厲,他背着手來回走了幾步,對着村民們訓道:“現在就把犯人交出來!否則,你們的妻子女兒就會像這樣!”說着舉起手槍,對準了跪在地上泣不成聲的婦人的天靈蓋。
“師座。”石誠走到他面前,按下他的手槍,緩緩開口:“你不要沖動,我看這件事情不一定是村民們做的。”
趙長華冷笑一聲:“那照參謀長的意思,就是軍中有人所為喽?”
“這不好說,依我看,若是村民做的,剛才那兩下逼供,早就有人招了。但若是軍中有匪幫的人混了進來,不聲不響的救走那頭目,也不是沒有可能。”說着,石誠靠近一步,壓低聲音勸誡道:“這裏的一條命可是值很多錢的,開春還要靠他們種罂粟換軍饷,師座請三思。”
趙長華閉上眼,長長嘆了口氣,将胸中的激怒強行按壓了下去,他收起手槍,斜睨了石誠一眼,說道:“那參謀長可以查出犯人是誰?”
“我近期要去一趟南京,這件事暫且擱置,待我回來再處理。”石誠歪起一邊的嘴角沖趙長華笑了笑,“只是,恐怕等到我回來,師座早已經再次将陸青山的老窩連鍋端了吧。”
這馬屁拍得極有技巧,石誠看着趙長華,小心的捕捉着他臉上一絲一毫細微的表情變化,确定他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可是礙于面子又不願意表現出來,只甩了一下披麾,點頭道:“這件事就交給參謀長你來處理。”
身後的幾個副官參謀暗自松了口氣,紛紛咋舌,他們這個師長,是個一旦發怒就會不管後果的牛脾氣,現在居然被參謀長輕輕巧巧幾句話就勒了回來,可見這人是當真有幾分攻于心計的本事的。
這時,茅路發帶着士兵們散開,那個被蹂躏的姑娘慘不忍睹的癱軟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有人将她的衣服扔過去蓋上,幾個中年村婦看着士兵們的臉色,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來扶起那對母女,低聲勸道:“大姐,走吧……”
石誠凝視着那婦人,右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一顆心瞬間掉了下去。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預感一樣,那不祥來得特別快,他還沒來得及看清,一個迅捷的身影從人群之中彈了出來,精準的一槍射中了茅路發的腦門。
茅路發一眨不眨的瞪大眼睛,驚愕的表情凝固在臉上,那一槍從他的下巴穿過,打飛了天靈蓋,他腦袋上一個血窟窿,腦漿鮮血淋淋漓漓的從額頭上滴落下來,接着,整個人轟然倒下,鮮血自天靈蓋濺出,在打谷場上鋪成一個罪惡的扇形。
石誠閉上眼,雙手握緊了拳頭,幾乎将嘴唇咬破。他長嘆一聲,嘲諷的在心底說道:阿坤,你的槍法總算有了長進。但這一次,你叫我這個做大哥的,如何保你?
江坤城沒來得及再補一槍,槍就被人奪走,他整個人被幾個士兵牢牢的制在地上,他憤怒得眼中幾乎噴出火來,大喊一聲:“小妹!娘親!兒子我先走一步!”
江大姐這廂抱着平白受辱的女兒,眼見兒子沖出來,臉色變得煞白。
“媽的,哪裏來的小兔崽子,這是要造反了!”趙長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茅路發,怒不可遏的拔出手槍,對準江坤城的額頭。
江坤城被三四個人制住,仍然奮力掙紮着,瞪着血紅的眼睛,嘶啞的大吼:“你們連山匪都不如。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石誠悲哀的扶住額頭,踉跄的退後幾步。是啊,山匪也許都不曾這樣燒殺搶掠,這樣無緣無故奸淫女人,槍殺村民。一切,都是我的失策,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石誠按住趙長華的手臂,緩緩的在他面前跪下。他仰起臉,表情冷然的說道:“他是我身邊的人,我教導無方,師座要罰就連我一起處罰吧!”
“大哥!”江坤城怒喝一聲,“不關你的事,你不要因為我跟這個畜生說情……”
“閉嘴!”石誠怒斥一聲打斷他。
趙長華好笑的審視着他的臉,這個人向來氣度高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此刻竟然為了一個籍籍無名的勤務兵甘願下跪領罰,倒讓他好生意外。
他緩步走到抱着女孩的婦人面前,舉起槍對準腦門,一槍一個,瞬間擊斃,江坤城眼見母親和妹妹在眼前被殺,大吼一聲,近乎絕望的哀嚎起來:“我操,你這個狗日的!”
石誠動都不動,只是跪着,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他感覺到胸腔裏的一顆心慢慢的變冷、下墜、化為頑石。
趙長華收了槍,看也不看石誠一眼,只冷冷對手下吩咐道:“把茅團長好生安葬了。這個兔崽子亂棍打死扔出去!”說罷大麾一擺,徑直離去。
打谷場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只剩下三五個士兵,手執火把,明晃晃的照出一圈罪惡。另兩個士兵拿着軍棍,一下一下的對着那個被捆綁着蜷縮在地的少年身上招呼。
石誠表情漠然的跪着,聽着江坤城一聲聲的哀嚎,嘴唇已經咬破。
“大哥,你回去吧!”
“大哥,我沒事兒,我就要去見我娘和小妹了!”
“大哥,我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到時候再去找你!”
江坤城剛開始還精神抖擻的跟石誠說笑,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凄慘越來越微弱,他嘴巴一刻不停的叫罵呼喊,但一聲都沒有求饒。
他總也忘不掉狂奔到打谷場上看到的那一幕,他沒有辦法視而不見,沒有辦法忍氣吞聲,沒有辦法就這麽算了,讓小妹白白受辱。這軍中沒有一個好東西,除了他大哥。當日,大哥為了保全他和村民們的性命,已經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他整日以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這個沉靜平和的男子,偶爾會從他的眼底看到一抹不易察覺的陰翳。
當時以他和村民們的性命和趙長華做交易,他是清清楚楚的聽到了。半年來,每日做那些罪惡的勾當,大哥也是被逼無奈吧,大哥他是那樣幹淨美好,讓他總想守着他,總想快些長大快些出息,可以保護他。可是,他連自己都保護不好,他連母親和妹妹都保護不好。
江坤城望着那個跪在寒夜中冷得微微發抖的男子,視線漸漸模糊,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
大哥,總有一天我要長成一棵樹,就像你當日做的那樣,頂天立地的站在你身邊,守護你。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幹淨清澈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我不能死!
江坤城朝石誠伸出手,立刻就被一個冰冷的手掌握住,他緩緩擡頭望向他。
大哥的手,好冷好冷,冷得就像這世界。
大哥的臉,很安靜很美好,那是他在這混沌世界中所追求的,最後一抹溫情。
不知何時,已經不再有軍棍落在他那早已被打爛的臀部了,四周安靜了下來,他看到大哥俯下身來,他聽到大哥在他耳邊說話。
腦袋裏嗡嗡作響,他撐着一口氣不願意讓意識剝離身體,他想再聽一聽大哥的聲音。
“……我讓人送你走,阿坤,以後不在大哥身邊,你一個人要好好的……”石誠壓低聲音在意識混沌的少年耳旁說道。
原來,大哥還在努力,想要給他安排一條活下去的路……
他扁了扁嘴想哭,可是只能做出一個難看至極的表情,他不知道大哥是怎樣收買這幾個小兵的,身體立時就被擡了起來,可他仍舊緊緊握着大哥的手不肯放開。
“你一個人要好好的活下去。”他最後聽到大哥在耳邊這樣對他說。
石誠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他步履緩慢而沉重的走進屋,卻看到書桌前坐了個人。
石誠沒有開燈,也沒有感到意外,他只是背靠着門,閉着眼喘了口氣,膝蓋凍得堅硬發抖,渾身上下冷得像掉進冰窟。
“送走了?”石誠微睜開眼睛,借着一點微光,看到人影慢慢走上前來。
元清河低低的應了一聲。
“你有什麽想問的嗎?”石誠知道元清河這時候在這裏等他,必定是有事。下午,他将他叫進屋裏,交給他一項絕密的任務——将那個匪幫頭目陸青山救出并送走。那人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因此打谷場上就上演了這一出慘劇。
“為什麽要這麽做?”花了這麽大的心思救出那個素未謀面的人,果然,這個人的心思,他從來也未曾猜透。想要扳倒他,想要将當初的踐踏侮辱千倍百倍的還回去,他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
“他睡了?”石誠壓低了聲音。
元清河知道他問的是誰,輕微的點了一下頭。
石誠長嘆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冰冷無力。
“趙長華性子暴戾多疑,從來就不曾真正的信任過我,我也不曾全心全意的想過要幫他,收拾了山匪之後,你覺得他下一步會做什麽呢?你覺得他會容許我這個來歷不明的人繼續在軍中擔任要職,只手遮天掌控着軍隊的命脈嗎?”石誠目光變得深遠,“我不過是另外找了一方勢力與他抗衡,讓他忙于剿匪無暇顧及我。茅路發死了,我很快就可以策劃推你上位,到時候你手裏有兵,我手裏有錢有糧,不至于再這麽寄人籬下整日如此提心吊膽的提防着,我們另起爐竈就是。”
多麽完美無缺的計劃!
他從來都不參與也不制止趙長華的剿匪運動,他與匪首素未謀面,誰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他拼了命的賺錢,與英國人做些肮髒的勾當,明着是在斂財充軍饷,實際上卻在自己招兵買馬擴充實力,建起了一支完全忠心于他的特務連。而可笑的是,趙長華明明知道這個人不得不防,卻愣是騰不出精力來查辦這個參謀長,只得每天為剿匪疲于奔命。而這一次,匪徒兵敗,他深知唇亡齒寒的道理,更是妄圖逆挽狂瀾,放走匪首,給他機會東山再起繼續與趙長華抗衡。
這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陰謀家,是個天才!
元清河淡淡的看着他,愈發覺得要徹底的擊垮他,他根本沒什麽把握。
石誠視線模糊了那麽一下,他想要挪動腳步移到床上去,腳下卻是一個趔趄,被一個有力的手臂扶住。
“你……”元清河扶着他,只覺得這人身上異常的冰冷,并且在微微發着抖。
“沒事,我只是,很累……”石誠似乎想推開他,雙腿卻酸軟得再也無力支撐,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元清河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