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石誠前腳踏進會議室,就察覺到了異樣,因為盡管圍着會議桌坐滿了人,氣氛卻冷到了極點。趙長華站在窗口,背對着石誠,看不出他是什麽表情。
最異樣的,是穩穩當當停在會議室中央的一口棺材,烏沉沉的,看起來相當有分量,也把會議室裏的氣氛攪得相當詭異。
石誠和元清河依次落座,趙長華轉過身,果然是臉色不善,眉頭之間深深的皺紋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憤怒,印堂隐隐的發黑,是個烏雲壓頂的模樣。
他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橫掃過去,最後落在石誠臉上,朝他一擡下巴,不冷不熱的說道:“今天晚上,就在剛才,打掃的勤務兵竟然在會議室發現了一口棺材,參謀長對此有什麽看法?”
石誠站起身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了解情況了,無須他再多做說明。他走到棺材旁邊,徑直繞着棺材轉了一圈,只見黑色棺蓋上以醒目的紅漆寫了幾個大字“賀趙長華師長”,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整個村子以及軍營的防務一直都是隸屬參謀長全權管理的特務連所負責的,怎麽竟會讓外人混進來做出這樣的事情!你別告我我你這個參謀長是當膩了!你信不信我立刻就能讓你的特務連解散,把你撤職查辦!”趙長華再也忍不住,随手一揮,桌上一個白瓷茶壺就飛了出去,在牆上摔得粉碎。
會議桌邊的團長參謀一個比一個臉色難看,全都噤若寒蟬的垂下頭,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元清河雙手環抱在胸前,冷眼旁觀。
“師座何苦發這麽大脾氣,傷了心肺,出了這樣的事情,我自然會負全責。實不相瞞,這半個月來我忙于生意上的事務,分身乏術,松懈了軍務,我甘願受罰。只是這棺材的來歷,查清楚了麽?”石誠倒是一副一成不變的沉靜臉色,說的話絲毫找不出錯處。
“來歷?能有什麽來歷?不就是有人盼着我死,給我送晦氣!”趙長華怒不可遏,咆哮如驚雷。
“師座,參謀長說得有道理,總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我們才能再做定奪。”一個年老的參謀這時候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幫着說了兩句話。
趙長華陰冷着臉色轉向門口喝道:“來人!”
兩個士兵裝備整齊的小跑進來。
“給我開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存心要尋我的晦氣!”趙長華一聲令下,兩個小兵紛紛上前,掏出軍刀就要去撬棺蓋,卻被石誠制止。
石誠環視衆人,冷靜的分析道:“師座,現在誰也說不準幕後主謀是誰,也說不準這棺材裏裝着什麽,萬一只是空棺材倒也罷了,假如裏面設了機關裝了榴彈炸藥,我們可就得不償失了。”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紛紛點頭覺得他的擔憂很有道理。
趙長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冷笑一聲道:“參謀長果然心細如塵,那這樣吧,我就給你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這個棺材就由你來開,假如你毫發未傷,我就免了你一切罪責,假如你因此而死了,那也算死得其所,參謀長,你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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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酸刻薄,過河拆橋,你絕對不會有更大的修為,趙長華。石誠在心中冷笑。
他朝趙長華微微欠身,笑道:“那就多謝師座給我這個機會讓我戴罪立功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石誠找來四個勤務兵,将棺材擡了出去。由于勤務兵都猜想棺材裏怕是裝着榴彈炸藥,所以擡得分外小心走得格外平穩,一路出了村子,及至到了一處沒有莊稼的荒野,石誠一喊停,四個勤務兵都松了一口氣,放下棺材,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請師座帶人自去回避,以免傷及無辜,最好找個遠一點的地方躲避以備萬無一失。”石誠依舊好脾氣的笑着,目送趙長華怒氣沖沖的帶着衆人離開。
元清河走在最後,他深深的看了石誠一眼,沒有言語。他曉得這人有十成十的把握,否則,他不會這樣篤定自信。也許,這口棺材就是他命人放進會議室裏的也說不定。
等到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都匆匆散盡,荒野裏只剩下四下嗚咽的深秋的冷風,石誠靜靜的站在蕭瑟風中,對身後的棺材笑道:“人都散盡了,還不出來?”
棺蓋慢慢被頂起,原來棺蓋看似用鐵釘釘實了,實際上只是虛虛的蓋着,裏面的人稍一用力,就頂開棺蓋,跳了出來。
“大哥!”江坤城快步沖過去,抱住石誠,再也不肯撒手。
石誠任他緊緊勒着自己的腰,笑罵道:“你小子能耐了啊,竟然想出這麽晦氣的辦法現身。”
江坤城深深的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香煙味,只感覺胸腔裏的那顆東西撲通撲通的仿佛要蹦跳出來。兩年了,分別快兩年了,到今天才能再一次見到這個他最崇拜的人,他激動得幾乎要窒息。
“大哥……”他只覺得喉嚨被哽住了,除了這一聲輕喚,其他的話他說不出口。
“臭小子,我可沒有那麽多時間跟你在這邊耗着。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麽事?”石誠用食指敲了敲他的後腦勺。江坤城擡起頭,放開他,站直了身體,石誠詫異道:“喲嗬!長這麽高了!”他踮起腳,用手比劃着,很訝異這孩子的成長速度,兩年而已,已經比他高出快一個頭,圓臉也有些拉長拔尖了,只是腰背寬厚,雙臂修長有力,身材顯得很健碩。
江坤城兩眼閃爍着晶亮的神采,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大哥,覺得大哥一點都沒變,還是印象中那個寧靜優雅的男子。
驟然見了日思夜想的人,他突然不知道怎麽開口,只是垂下頭,結結巴巴的說了一句:“我、我就是想、想看大哥一眼……”說罷偷偷瞥了他一眼,立刻移開目光,紅了臉。
“那也不需用這樣危險的法子,萬一開棺的人不是我你怎麽辦?”石誠劈頭蓋臉的就是數落,“這麽大的人了,做事情一點分寸都沒有,你叫大哥如何放心?”
江坤城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大哥還是像以前一樣愛替他操心,但大哥越是數落他他就越是開心,他壓抑了太久,已經很久很久未曾這樣開懷過了。
“我盤算着,要是趙長華開了棺,我就跳出來一槍斃了他!”江坤城說。
“說得輕巧,斃了他你怎麽脫身?”
“我在外面已經布置了人手接應,再說了,不是還有大哥在嘛!”江坤城說得滿不在乎。
“匪幫的事我已經全都知道了,你殺了陸青山和那幾個當家的,今後該怎麽辦?總不能一直這樣當土匪當下去,那成什麽樣子?”石誠伸手揀去他頭發上粘的草屑。
“現在我已經是大當家了,我不怕趙長華,大哥不要替我擔心,倒是你,趙長華剛才的話,我全聽見了,他似乎對大哥很有意見。”
“我和他,遲早會有一個了結,只是現在時機還未到。”石誠目光一沉,眼睛變得異常深邃。
江坤城沉吟了一下,鼓起勇氣說道:“那大哥到我這裏來吧,跟着我,我一定會保大哥你平安的!”
見他說得誠懇,知道這孩子是真心實意的對自己,石誠有些動容,又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人小鬼大!先把自己的前程想好再說吧,眼下的局勢,你大哥還能控制得住。”
石誠四下望了一下,催促道:“你快走吧,這兒不能再耽擱,大哥也保不準那些人何時會回來。”
“怕什麽,我還準備了一份大禮給趙長華呢!”說着,江坤城打了個呼哨,立刻有兩個黑影快步聚攏過來,其中一個背上扛了個長條形的麻袋。
兩個山匪利落的割開麻袋,裏面赫然暴露出一具屍體,借着清幽的月光,石誠看清楚了,那是陸青山一張死不瞑目的臉,他目眦欲裂,太陽穴上有一處精準的槍口,黑洞洞大開着,慘白的臉色甚是駭人。
“大哥,我要走了,你要有事,随時來找我求助,我等着你!”江坤城拉了他的手,突然就放在嘴邊親了一下。石誠只當他是少年心性,并不甚在意那輕輕柔柔落在手背上的吻。
“我能有什麽事?倒是你小子,從來就沒讓我省過心,當時要不是林虎及時亮明身份,你不就被陸青山活活打死了?沖動辦不了大事兒,你要記住了。”石誠伸出食指在他額頭點了一下。
石誠神色凝重的看着他,意味深長道:“你夫人的事情,當時林虎及時報告給我了,我卻沒能來得及……是做大哥的疏忽了,對不起她和你那未出世的孩子。”
石誠突然意識到,對不起他的事情,似乎不止這一樁,兩年前的那樁慘案,說到底,罪魁禍首也是自己。他眼中鋪上一層陰翳,憂郁的望向月夜蒼茫的荒野。
想到小桃紅的慘死,江坤城咬緊了嘴唇默不作聲了。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到底還是很介意的,不然也不會一時奮起,煽動叛變,把陸青山給掀了。
大哥還是他的大哥,而他已經面目全非,早已不是兩年前那個不谙世事的少年了。江坤城悵然的望着石誠的側臉,悄然隐入荒野之中。
元清河快步走在最前面,雖然他知道那個狡黠的人不會那麽輕易自己去送死,那人支開他們一定有他的目的,可是他就是說不上來心中的急切是什麽。遠遠的,他就看到澄明如水的月光下,那人依舊一身藕荷色長袍,靜靜伫立在渺無人跡的荒野,而他面前,擺着一口打開了的棺材。
趙長華雖然心中暗嘆這人确實福大命大,表面上依舊冷笑着走上前去,待他看清楚棺材裏躺着的人之後,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衆人看着自家師長一張瞬息萬變的臉,滿心狐疑的奔到棺材旁想看個究竟,哪知目光一觸到躺在棺底的陸青山,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面面相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一時間,衆人的臉色皆是瞬息萬變,只有那人面色沉靜如水,目光也是同樣的清亮明澈。元清河只覺得一顆心落了地,側過臉去不再看他。
“元團長!”趙長華冷着臉沉聲喚道。
元清河排開衆人,默默的走上前來。
“明天帶着你和你的團跟我一起進山,我倒要看看,是誰給我送了這麽一份大禮!”趙長華臉色陰郁的說出這樣一句話,目光卻是緊緊的鎖定在石誠臉上。
石誠默然不動的站着,直到趙長華憤而拂袖離去,他才追随着他的身影側過頭。
衆人都紛紛跟着趙長華離去,元清河立刻召來幾個勤務兵重新裝殓屍體,收拾殘局。他迅速的将整個事件的過程在頭腦中過濾了一遍,事情的發展太快了,快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驀地,腦海中白光閃過,心中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孔,江坤城?
他狐疑的擡頭,目光剛好與石誠對上。
石誠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眼中蘊含了笑意,目光迅速移開,他仰起臉,看着當空一輪清冷的月。
兩年,差不多該結束了,他沒有時間再在這裏耗下去。當初主動投靠趙長華只是為了自保,沒想到卻到了如今卻引火燒身騎虎難下這步田地,趙長華是個反複無常剛愎自用的小人,不值得他再浪費太多。
“你到底做了什麽?”元清河滿腔疑問,可是面對他淡淡的眼神,卻不知從何問起。
石誠沒有回答他,只是慢慢踱到他面前,仰起臉來細細看他,一雙清淺的眸中倒映了月輝,水一樣的閃爍着點點破碎銀色微光。
元清河被他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看得心中有些犯怵,不由後退了小半步,沉下臉來。
“我問你,假如我現在要推你上位,你做得來嗎?”問的話和他的眸光一樣讓人摸不着頭腦。
元清河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凜然,壓低聲音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石誠唇角微翹,輕輕嘆了口氣,眸中的月光沉郁下去,他自言自語一般說道:“果然,還是欠點火候……”
江坤城心不在焉的坐在馬背上往回趕。
就在剛才,就在他終于擁緊了大哥清瘦的身體時,他的內心不可思議的産生了陌生的悸動。那一刻,他就已經明白,他對大哥,就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崇拜那麽簡單。而大哥是那樣純淨出塵的男子,不容這世俗玷污。
他用自己的手捂住嘴唇,唇上還殘留着大哥手背上皮膚細滑的觸感,他承認,在他吻上去的瞬間,有一種異樣的快感在胸腔中炸開,再然後,下面就起了反應,直到現在還沒能平息下去。
秋夜的冷風拂亂了他的頭發,他仰起臉,望着中空一輪清冷皎潔的圓月。
良久,他騎着馬開始飛馳,眼中閃耀出異樣的神采。
那個人,就是他的方向,他的希望,他的月,他的光。假如沒有那束光,這樣黑暗的人生,他将注定颠沛流離,踟蹰不前。
想要守護那道光,用他的血,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