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朱霁嘴角微微冷笑了一聲:“幾個三腳貓的門子, 能防得住的也只有你們沈家自己人。”

沈書雲明白大約那幾個家丁已經被朱霁的人控制住了,才讓他這般大搖大擺地到了蓬蓬遠春。

念春和沈書雲交互一個顏色,便匆匆出去.

此時, 沈家幾乎所有的人都随着喪儀去了城外的沈家祖墳, 朱霁的随從只有三人, 除了兩個護衛, 剩下的就是四寶。

念春到了蓬蓬遠春門口,見朱霁的随從已經把四個院護牢牢捆在地上,朱霁的兩個侍衛,随意坐在樹下的假山上, 一只腳踩着一個院護的頭,兩個人各踩着兩個。

昨日還仗勢欺人的院子, 如今被這兩個功夫了得的高手踩在腳下, 一聲都不敢吭。

四寶見念春出來, 對她禮貌地一笑:“念春姑娘安好。國公爺仙逝,請節哀。我們世子想進去看看大姑娘身體是不是抱恙, 這幾個人礙事, 我們便先替大姑娘教訓一下,不會太過分的。”

念春雖然高興這幾個狗奴才被教訓,面上卻還是要維護沈家,對四寶說:“世子的人在我們府上這般施展拳腳, 實在是無禮。我們姑娘也不會應允的。”

四寶回應道:“總歸是一時片刻而已,世子還有要事, 必然不會久留。方才我已經與這幾個人交代過了, 他們為了保全自己的差事, 也不敢造次, 世子過來的事, 一定會守口如瓶。”

看到念春不安的神情,四寶微微勾唇一笑,從衣襟裏掏出一個不大的木頭盒子。

随後,在四個被按在地上的院護跟前,四寶把盒子裏的東西抖摟開來,駭得念春和四個沈府的家丁都倒吸一口涼氣。

竟然是一個人的五根手指,噼裏啪啦散落在地,還沾着已經凝固的血漿,看得出這些手指頭是被一根一根斬斷的,可以相見手指頭的主人承受了什麽樣的痛苦。

“啊!”念春面色慘白地看向四寶,捂住唇齒忍下反胃的難受,視線趕緊避開了地上的斷指。

其中最長的手指頭上帶着一枚黑色的瑪瑙戒指,沈家的家丁正伏在地上,看到眼前令人作嘔的斷指,立刻認了出來:“這……這是吳有恩的戒指……這……是老吳的手指頭……”

四寶換了一副閹人的陰鸷表情,冷冷地提示四個在地上吓得面色蒼白的家丁:“府上的吳院護,日前對沈大姑娘無禮,已經惡有惡報被斬了手指,諸位一定要引以為戒。今日世子探望沈大姑娘的事,還希望諸位守口如瓶,若是說了不該說的,看了不該看的,就不是斷指這麽簡單了。”

四個家丁已經吓得冒了冷汗,連連稱是,賭天發誓絕對不會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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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閹宦心狠手辣沒有人性,念春是頭一次在四寶身上感到這種寒涼到骨髓的可怖之氣。

念春只想逃跑,趕緊返回去寝殿陪着沈書雲,卻被四寶喊住:“念春姑娘不如陪着灑家在回廊處飲茶,世子在和大姑娘說悄悄話,此時過去實在不是忠仆所為。”

四寶人前一直是一個謙和、利落并且溫良的小太監形象,念春也不曾将他看成什麽奸惡之人,做些不善之事也無非與她一樣是忠誠于自己的主子罷了。

而方才他面不改色地抖落出吳有恩的手指頭的時候,念春方明白,四寶是一個權宦的苗子,心狠手辣和傳說中司禮監的那幫不辨雌雄、性情殘暴而乖張的內侍并無不同。

念春心裏已經十分害怕四寶,此時和那四個被摁在地上的家丁一樣花容慘白,對四寶顫顫巍巍說:“我擔心姑娘……”

四寶斬釘截鐵打斷她的話語:“有什麽好擔心的。這人世間,比世子對大姑娘還要好的人根本沒有,就算曾經有過,這時辰也已經入土了。”

念春于是也不敢回去,四寶吩咐她吧在院子裏的念春和拂冬也一并喊過來在回廊處,念春雖不情願,也只能照做。

·

這邊廂,沈書雲面對朱霁的造訪,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

自從朱霁出手相助她為沈霄脫罪,沈書雲對朱霁已經沒那麽厭煩,但是他越是能一手遮天,反而也越讓她感到韓怕。

“公爺殁了,擔心你,過來看看。”朱霁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蓬蓬遠春的寝室,布置得雅致卻不失清淡,無論是擱在寝室中堂前的鈞窯大梅瓶,還是窗紗的顏,都顯示出主人的高遠意趣,甚至一些故意空置的花架,也是很有山水畫般留白的意味。

“還以為你的寝室也會挂畫,卻原來沒有。”

朱霁就這樣走走看看,甚至在窗下的小書架上翻看沈書雲日前在看的書。

蓬蓬遠春是沈書雲的閨房,她還沒有在這裏見過外男,實際上根本就不曾有過外男進入她的院落。

沈書雲沒有回應,只是視線跟随着朱霁走來走去的身影。

朱霁也不惱,繼續看着室內的陳設,走到香爐前,聞到了白檀的味道,十分心悅:“這款香不錯。是你自己制的麽?”

見沈書雲依舊沉默,朱霁才回頭看向她,沈書雲不得不點點頭,回道:“是去年用甘露寺的白檀研制的。還有一些餘料,今年忙于家務,沒有空閑下來,成品是沒有的。”

沈書雲的話語是緊張的,她雖然不是第一次與朱霁單獨共處一室,但是每一次都還是有些畏懼他。

這瘋子權勢滔天,手腕狠戾,沈書雲知道他之所以沒有對自己用強,只是因為他不想,并不是因為他不能。

“并沒有問你要的意思。在薊州時,母親生前也是喜歡做香,這個味道很像我小時候的味道。”

沈書雲聽他說話的語氣倒是極為平和,稍微放下來心防。

“念春怎麽去了那麽久?”沈書雲站到寝室門口,朝外看。

她只是想讓念春去前頭看看那幾個守門的家丁是什麽狀況,沒想到念春一去不返,反倒讓她更加擔心。

又是這般與朱霁共處一室,雖說是在自己的院子,但此時府上沒人,這幾個家丁倒成了她的門神,仿佛可以保護她一般。

朱霁這個瘋子,一貫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會守什麽君子之德,一個外男在她的寝室走來走去,如何是好。

朱霁感知到了她的別扭,有幾分嫌棄地看她一眼,帶着一絲譏諷的味道:“你不防着真正要害你的人,倒是每次見我都吓成這樣。想說你一句不知好歹,又怕折損了你嫡長女的尊嚴。”

朱霁此時才好好端詳沈書雲,不僅僅是瘦,而且過度的悲傷折磨得她面無光澤,一雙含着霧氣水膜的大眼睛,不用落淚已經楚楚可憐了。

他怕自己話說重了,又鬧得兩個人不愉快。這次沈書雲卻罕見地沒有動怒,反而是有了一絲自嘲道:“我本就沒有了靠山,什麽尊嚴不尊嚴的。”

她這一句大白話的喟嘆,卻讓朱霁的心裏狠狠揪着難過,日夜相思的心上人,剛剛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親人,朱霁匆匆趕過來是想要安慰她的,見到了她卻突然詞窮,覺得無從說起。

他一直活得十分自負,似乎寰宇之內都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得倒他,但每每面對沈書雲的時候,時常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惟獨在沈書雲這裏,朱霁才發現自己是一個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

只好扯一些別的,繞開這無法言說出口的憐憫和心疼:

“今日是沈公下葬的日子,堂堂嫡長孫女怎麽給禁足了?”

沈書雲一笑:“沈家的下人裏恐怕也已經不少被世子收買成了耳目,難道還沒聽說麽?我的八字沖撞了今日的喪儀。”

“根本是胡說八道,皇祖父殡天的時候,怎麽沒人來給我算算。”朱霁做坐到圓桌前的秀墩上,拿起沈書雲剛才喝過的茶水就喝,擡起一雙好看的眉眼,“我以為家人傾軋、互相陷害的事情,只有我們這種國姓之家。沒想到你區區國公府,竟然也有這麽多不上臺面的宅鬥。”

沈書雲便知道自己猜的不錯,朱霁根本就是早就把沈家的關系和矛盾摸得透透的,跑來這裏奚落她,鼓了鼓勇氣,反譏他道:“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世子生于皇室,應當不懂我們尋常人家的情境,有更多的無可奈何。”

朱霁心裏覺得沈書雲此刻像已經去世的榮恩公一般愚忠,分明沈父沈母對沈書雲不好,甚至可以說是苛待,沈書雲還在心裏維護着他們。

“無可奈何到,要派幾個三腳貓功夫的家丁看着你,不許你去你祖父的葬禮見最後一面嗎?”

朱霁說出口,也覺得有些刻薄。但是他此刻就想拆穿沈書雲。榮恩公已經死了,他确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維護和疼愛沈書雲的人,他拆穿她,似乎也不過只是想讓她承認這一點。

沈書雲怎麽不清楚自己在沈府的處境,但是她仍然覺得朱霁是個外人而已。祖父臨終前讓她盡力守好這個家,她是靠着這句話來堅強地活下去的。

即便,她知道朱霁說得也是實情,父親和繼母對她幾乎是一種施虐了。

嫡長女的自尊心,不許朱霁這樣拆穿她,她便反擊道:

“即便他們對我有虧,我也不想去計較。祖父若是活着,是不想看一家人立刻分崩離析的,于是我除了忍耐,更沒有別的辦法。不過,沈家已經不是國公府了,作為一個尋常的府邸,應當也配不上讓親王世子下榻,明日我禀明父親,修書給聖人和宗人府,煩請世子移架。”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是有點怕他,卻又總忍不住激怒他。沈書雲說完這些,看向朱霁。她以為朱霁會如往常一般憤怒,然而卻并沒有。

朱霁只是從心裏嘆息,為什麽她永遠不肯承認,自己才是能給她倚靠的那個。

他覺得沈書雲簡直不可理喻,氣惱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卻依舊是心疼和無奈。

“你這番話,我昨日見到公候府的牌匾被摘掉的時候,倒是已經猜到了。甚至我從前就猜到,你祖父一死,你一定會想辦法讓我趕緊離開你家。”

沈書雲心裏咯噔一下,這個想法她确實是在榮恩公死前就已經盤算過,而她還有幾分不解,朱霁為何不生氣。

“我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說了話也不作數。世子應該清楚,其實就算是父親不提,想必宗人府的人也會上表奏折給聖人,給世子安排一個有頭有臉的府邸居住,而不我父親只不過是六品的禮部侍郎而已。”

朱霁點點頭,道:“确實是這個道理。”

沈書雲更加不解,看向朱霁的眼神多了一份猶疑,卻聽朱霁說:“如是,我得趕緊想辦法,讓貴府上再出個朝廷大員才行。”

“你!”沈書雲簡直被他的回饋趕到了牆角,動彈不得。

“你什麽你,你該知道,我能幫你救下沈霄,旁的事我也做的出來的。”

沈書雲覺得自己被朱霁氣得眼淚要流出來,她這些天,哭的太多,眼圈都是紅腫着的。

朱霁見狀,心疼上前,冰涼的指腹拂過沈書雲的眼圈,柔和了語氣,對她說:“不要哭了,你的眼淚這些天流了多少?”

沈書雲擡頭委屈地看着他,突然憤怒地對他說:“你也不過是看祖父過世了,所以來落井下石,拿我尋開心。”

朱霁任憑她此刻放肆一些,憤怒一些,甚至真的把一腔無處發洩的苦與痛都施加在他身上。

沈書雲即刻就想哭出來,卻被他牢牢抱在了懷裏。

掙紮了幾下,他的懷抱很緊,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想哭就哭吧,哭完了今天,就不許再掉眼淚了。”

沈書雲并沒有哭,朱霁用盡了此生所能表達的所有溫柔,對她說:“你知道,這世間,唯獨我不會在此時欺負你,其實你根本就知道……”

頃刻間,沈書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仿佛決堤的洪水一般,再也不想顧及任何人任何事,只是單純地、暢快地,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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