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沈書露拼命想從長姐的臉上看到譏諷, 卻只看到了一片溫柔的誠懇。

她只覺得疑惑。

方才侍女通傳沈書雲要來的時候,沈書露設想過走進來的沈書雲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因為她盜竊了本來屬于她的姻緣而生氣憤怒?因為她如今落到未婚先孕的窘境譏諷嘲弄?或者只是如同過去一樣對她冷冷淡淡,毫無親厚敬而遠之?

沈書露想過很多, 惟獨沒有想到沈書雲會是真的帶着關心來看望她。

沈書露把胸前的水盂遞給紅簪, 有點窘迫地低下了頭。

沈書雲卻讓開身子, 方便紅簪把水盂接過去, 一切都自然而然,沒有半點做戲的虛假。

“大姐姐,看到我這副樣子,不生氣麽?總該恨我不成器, 給咱們家丢了臉面。”

沈書雲卻從衣袖裏套出來一個小小的紫檀盒子,打開來, 一串紅彤彤的珊瑚手钏, 綴以金珠, 華美喜氣。

“若說是有孕這件事,單憑你辦不成, 我為何要放着遠親的表哥不嫉恨, 要嫌棄自己的親妹妹呢?”

這是沈書雲進來以後第二次提到“親妹妹”三個字,沈書露覺得陌生,但有有一點溫暖。

她擡頭看向沈書雲,覺得自己其實從來沒有好好端詳過姐姐。

沈書雲看到她的眼神褪去了防備和敵意, 臉上露出了笑意,對沈書露說:“雖說我這表哥做的事情, 實在是不夠光彩, 但是到底母親和父親點頭了這樁婚事, 想必你也是同意的。這串手钏, 是當初祖父在世時, 南安國的貢品,先帝賞賜了咱們府上。雖然已經不是國公府了,你這嫡女出嫁,也得有一份京中官宦人家的樣子。這手钏是長姐給你的陪嫁,希望你不要嫌棄。”

沈書露看着熠熠生輝的手钏,縱她沒有沈書雲見多識廣,也知道是品相絕佳的珍寶。

一時間,沈書露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沈書雲有幾分憐惜地看着沈書露的肚子,道:“說起來,你懷的,又是我的外甥,又是我的娘侄,冰天雪地,明天就要上路去臨安,我真的有些放心不下。”

“有大哥哥送我,長姐有什麽不放心的……”

沈書露如此滿不在乎的反駁,但心裏已經對沈書雲充滿了感激和佩服。現在全家都為她能夠在顯懷之前出嫁額冠相慶,只有沈書雲擔心她這一路颠簸。

從小,沈書露被何氏灌輸了許多長姐的不好,說她虛僞矯飾、裝模作樣,騙取了祖父的疼愛,讓她和沈霄都被受委屈。

若不是與蕭唯仁私相授受之後險些被抛棄,沈書露會一直帶着對沈書雲的嫉妒和不滿活下去。

然而這次,她無法再自欺欺人。

十萬鹽引,為了她和家族的名譽,沈書雲都是為草芥,這一點連身為生母的何氏也做不到。

沈書露清楚地明白,若不是沈書雲對沈崇提起十萬鹽引,何氏會一直裝聾作啞。

在一個財迷心裏,自己這個所謂的女兒,還比不過一筆大錢。

不得不承認,人與人的格局和胸懷,真是天差地別。

沈書露覺得活了這麽年,時常因長姐的優秀和名望而感到失落自卑,但是這一回足夠稱得上自慚形穢。

看穿了沈書露的羞慚,沈書雲卻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問:“都說四個月以後害喜就減輕了,最近這段時日,你先忍忍。”

說完,沈書雲叫來念春,從她手裏拿過了一片生姜,然後擡起沈書露的手腕,在手掌之下三寸內關穴的地方貼了上去。

沈書露覺得手腕瞬間有了一絲涼爽,随後很神奇地,惡心和脹氣的感覺都減輕了許多。

“這是我特意請教了禦醫,緩解孕吐的辦法。只是姜片貼久了會引起手腕紅癢,不可以一直貼着。雖然是臘月,正午陽光好的時候,也要出去走走,墨泉邊升騰的霧氣是暖的,正好可以去散散心。”

雖然是同父的姐妹,沈書露卻是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沈書雲,她忍不住道了一聲:“多謝長姐,為了我的事,費心了。”

沈書雲笑道:“過去,咱們姐妹之間有些龃龉,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如今你即将成為人婦,過去的心結,就當姐姐給你道個歉,不要記恨。我那外祖家,雖然比不了京中的皇親貴胄門第高,但也是鐘鳴鼎食、富貴逼人,你以後掌家為婦,不要任性,事事多想一層。你從小伶俐機警,只要謹慎,必然不會出什麽差錯。雖然你與蕭表哥,開頭有些不豫,但夫妻之道,只要用心經營,一定也能琴瑟和鳴,長姐祝福你。”

一番話,說得誠懇又親切,沈書露簡直無言以對。

當沈書露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的眼角銜了淚珠。

沈書雲知道她是真的感動了,便起身說:“明日上路的物件和陪嫁,我已經讓曹管家都準備好了,臨安那邊也會在京畿界外迎候。有大哥哥在,我們也都放心。你只管照顧好自己的身子,早些歇息為好。”

沈書雲拿出錦帕,将沈書露眼角的淚水擦掉,柔聲道:“不要掉眼淚,我的侄兒會怪我這個姑媽加姨娘,惹他的娘親不高興了。”

沈書露看着沈書雲,擡起濕潤的眼眸,突然抱緊了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長姐,是我見識短淺,是我闖禍,讓家裏蒙羞。謝謝你,不怨恨我,還安慰我。”

沈書露一邊哭一邊說,屋內的念春與紅簪見到這幅場景,既訝異又感動。

沈書雲撫摸着沈書露淩亂了的鬓角,說:“都說了不哭了。無論如何,成親、生養都是喜事。咱們家這兩年,不高興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先帝崩逝後咱們家就衰微了,祖父又走得這麽黯淡,從前踏破門檻的人,如今都對咱們不聞不問了。或者這就是世态炎涼吧。不過俗話說風水輪流轉,依我看,從你出閣、生子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咱們家肯定要轉個運勢,從此後都是高興的事情了。”

沈書露聽着沈書雲如是說,第一次真真正正理解了為何祖父生前這般器重長姐,若不是生了個女兒身,她的能為與氣度,絕對不會局限在後院閨閣之中。

“都說量大福大,我從前不信。今日看到長姐,才明白了祖父為何不待見我,要偏疼你。”

沈書露擦擦眼淚,也用滿是溫情的眼神投向沈書雲:“長姐,莫要怪我與蕭郎私相授受,我鬼迷心竅也應了現世報。以長姐的氣量和胸襟,必然有一份貴不可言的前程。”

沈書雲聽了,心裏是蒼涼和無奈的,薊州舉事,甚至整個京城的未來,都充滿了不可知的風險,只有山雨欲來風滿樓,哪裏有什麽貴不可言的前程。反倒是臨安,不是什麽戰略要沖,又富裕繁華,沈書露一去倒可以遠離京城這是非之地。

但此刻她是來安慰即将遠嫁的沈書露的,不能流露出擔憂的神情,于是便依舊微笑着點點頭,道:“好,咱們今天說的,未來都會成真。”

·

沈書露次日就登上馬車,在沈雷的護送下往臨安去了。這門親事低調得像是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本來應該成為京城人議論的笑柄,但在叛軍起義的大事之下,很容易被人們忽略了。

現在,整個四海九州關切的,只有戰争這一件事。

然而,薊州的叛軍,遠遠比京中貴胄們想象得要彪悍兇猛。

為了師出有名,安王将起義軍取名為“平允軍”,意為“公平允正”之意。

安王府的幕僚中不知道是哪個文采飛揚的儒生,像是與洪承恩那篇洋洋灑灑的讨安檄文做了個對子一般,也寫了一篇“清君側”的诏書,名為《清君廣诏》,因為寫得辭采斐然器宇軒昂,居然在京中被人私下裏傳閱起來。

在這篇文中,安王把起義的矛頭對準新帝身邊的能臣,點名了洪承恩和李泰齊等人,稱“朝無正臣,內有奸逆,必舉兵誅讨,以清君側。”

誰不清楚,筆杆子所寫的不過是安王争權奪勢的幌子而已。但究竟是什麽人,能有這等才力寫出這樣的文章,卻成了朝中文臣們讨論的話題。

沈書雲坐在閨中,拿到沈雷私下謄抄給她的《清君廣诏》,靜默地閱讀起來。

這篇诏告書,寫得邏輯缜密又明若煙霞,可以稱得上是星鬥文章,不得不說把洪承恩那篇吵吵嚷嚷毫無條理,只有謾罵的檄文比了下去。

沈書雲讀到文中有些文筆雄渾、慷慨傲然的行文,隐約體會到了一種熟悉的氣質,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朱霁那副自負倨傲的神情。

“這文章寫得是不錯,造個反也要這般氣貫長虹,不知道前情,簡直還真以為是什麽正義之師呢。”

沈書雲把《清君廣诏》放在一邊,大概猜測到了這篇文章是誰捉筆,于是忍不住對沈雷調侃。

沈雷聽不出來沈書雲是在調笑遠在北方的朱霁,只是皺着眉頭,道:“也就是你還有心思在這裏開玩笑。京中的貴胄高官,現在都亂了陣腳了。你在閨中不知道,我每日在衙門畫卯,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大哥哥說亂了陣腳是什麽意思?”沈書雲好奇地問。

沈雷将《清君廣诏》折起來揣到了衣襟裏,雖然這文章正在京中四處流傳,但到底是反賊之言,所以還是要謹慎地收好。

沈雷對沈書雲說:“我算是看明白了,從前還以為所有的官宦,都能像祖父一般對國家盡忠職守。原來,出了亂子,才知道這些人,大多都是蠅營狗茍,眼中只有利益權衡的牆頭草。”

沈雷看看周圍沒人,低聲湊過來對沈書雲說:“叛軍打得一拳開,這些酒囊飯袋就慌了。不少人還上書聖人,要求投降綏靖,要與安王簽訂盟約,将通州、青州都割讓給他,并承諾永不削藩。”

“聖人是不會同意的。”沈書雲脫口而出自己的推測。

沈雷也點點頭道:“是啊,但凡是個有些頭腦的君主,都不會懦弱至此。不過就憑這般衰人,也沒法齊心剿滅叛軍,還不知道這仗要打到什麽時候。”

沈雷告訴沈書雲,從前天下太平,京中的高官最喜歡将子嗣往軍中送,蓋因為武将提拔,不需要經過科舉,是一條晉升的捷徑。

沈霄此刻就正在軍中歷練,也是當初為了前途做打算。

然而現在軍旅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京中權貴紛紛以各種理由,比如守喪、患病之類的理由,把子孫從軍營中弄出來,就是怕這時候真的要輪到他們上戰場賣命。

“國家正要用人的時候,這些人卻只想着自己,根本沒有什麽家國天下的膽識。換做是我,此時正是大展宏圖的機會,怎麽會灰溜溜往家裏跑。”

沈雷言語中有氣憤也有遺憾,沈書雲看在眼裏,卻勸他:“這個當口,自然人人都怕死。沈霄雖然在軍中,好在年紀小,最多也就是做個文書閑職,現在還輪不到他去上陣殺敵。不然光是母親,也得日夜鬧着把他從軍中弄回來,家務寧日,父親又要頭疼了。”

沈雷悶聲道:“祖父是開國元勳,一世英名,九死一生,咱們家的兒郎,無論是我還是霄哥,都不該貪生怕死。”

沈書雲知道他是報國無門,生悶氣,也不多說什麽。只是囑托他,每日有什麽前線的消息,要及時到後院來告訴她,以便及時作出有利于全家的應對。

沈雷點點頭,應允着離開了。

·

國家被拖入戰争,新帝自然心情好不到哪裏去,自從薊州舉事以後,新帝一日比一日殘暴,從前那個雖然多疑,但和善溫厚的少年天子不複存在,稍有不滿就将看不順眼的官僚直接在朝堂上杖斃。

京中權貴們,也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多高的宅門也都恪守宵禁的律令,昔日浪蕩長街的纨绔也不見了蹤跡,人人自危,整個京城都遍布了緊張的氣氛。

·

平允軍是有備而來,本來安王麾下的将士,就對薊州周圍的諸州十分熟悉,各府道也早被安王的內應滲透成了篩子。

不出三個月,叛軍已經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幾乎是兵不血刃地攻破了居庸關,直逼山東道。不久以後,東昌府周圍已經都被掃平,平允軍實力大增,增員數萬。

消息傳到了京城,圍繞在新帝周圍的權貴面色慘白,三個月前還覺得薊州遠在天邊,此刻卻陷入了兵臨城下之險一般瑟瑟發抖。

他們料想過用兵如神的安王會在戰局之初,稍占上風,但是到了近京的府道,大概就優勢不再,雙方會很快陷入拉鋸之中。

但京師的衆臣,幾乎沒人料到朝廷的護國軍這般不中用,三個月已經失去北方府道三分之一的領土。

關鍵時刻,新帝也只能放手一搏。好在榮恩公生前改革了軍旅的行政機構,縱然新帝是個一天戰場沒上過的人,也很容易提綱挈領地調配各地的親軍,不至于摸不到勺子。

在東昌府即将被叛軍攻克的前夕,新帝決定啓用新人,一邊培養人才,一邊邊打邊試。他親自撰寫了求賢的聖谕,希望京中官宦中有軍事天分的少年毛遂自薦,盡快建立一支屬于自己的将領梯隊。

沈雷在按察使司的庭院前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填寫了自薦的文書,差人遞交了上去。這件事,連父親沈嵩也沒有告知。

倒是放了差,沈雷照例去往蓬蓬遠春找沈書雲告知今日的戰局時,一進院子就看到了何氏坐在沈書雲院中的石凳上抹眼淚,旁邊是來勸她的母親王氏與翁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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