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雖然在攻城之前, 朱霁的平允軍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而且提前識破了趙世康的炮攻突襲,但是真正拿下京師已經是攻城之後的第七天。

朱霁雖然是勝利者, 但是也不得不承認, 趙世康承襲了榮恩公的衣缽, 即便是在主公背棄, 士氣大哀的時候,官兵也展現出了堅持到最後一刻的頑強。

平允軍為了拿下京師,折損了數萬人之衆,戰事十分慘烈。

因為采用了火攻, 京師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将這座六朝古都化為一片焦土。

朱霁繡着海浪紋樣的步雲履奢華精美, 足以與他皇孫貴胄的身份和問鼎九州的功勳相匹配。

四寶走在前頭, 命手下的小太監一路用掃帚伏在地上擦拭硝煙散去後的灰燼, 以便朱霁的步履,穩穩前行, 漸次踏入落滿了灰燼的紫宸殿正殿。

他已經換上了太子規制的常服, 绫羅的白色直裰垂地,襯得身形更颀長優雅,細看才能感覺到金線缂絲的光彩熠熠,胸前四爪團龍圖案栩栩如生, 頂戴真龍足金梁冠,一枚玉簪箍住頂發, 不着一言已經貴不可言。

這只是太子的制式常服, 并不是受冊時會穿的冕服九章, 但他身有軍功的氣質, 已經具有了不可正視的威嚴。

就連日夜侍奉在側的四寶, 也覺察出主子在攻克京師之後,有一種魚躍龍門今非昔比之感。

前日攻下京師以後,平允軍的将領已經率衆将紫宸殿清理出來。萬幸火攻京師之時,宮檐上只是落了幾處火星,也很快被熄滅,因此幾乎完整地保留下了一整套構造,只是被飛來的箭簇折損了幾塊瓦片。

“紫宸殿的琉璃瓦是前朝工匠燒制,工藝未曾失傳,但是成品率極低,恐怕一時半會兒無法修繕如新。但臣下已經着人去辦,連同整個帝都都将在安王殿下進京之前,竭盡全力護舊如新。”

朱霁對在身後垂首彙報的将領微微點點頭,道:“一定要讓父王有王者歸來的凱旋之感。”

四寶和身後的随從紛紛唱喏,在紫宸殿的臺階前停了下來,只有朱霁沿着白玉的臺階一路往上。

本朝禮制,紫宸殿的白玉石階只有帝王與東宮可以拾級而上,其他人只能走玉階兩側的石階。

紫宸殿的挑高足有四五丈,坐在當中的紫檀鍍金交椅上,說話都會讓聲音放大、回蕩,顯示出帝王才有的威嚴和尊榮。

朱霁在寶座之下,看着椅背上精雕細琢的雲龍紋樣,展露出勢在必得的快慰。

曾經,他以質子的身份就站在如今的位置上,對着寶座上的堂兄俯首稱臣,而如今,他已經是那個寶座唯一的繼承者。

·

京師經過了三個月的圍城和激烈的戰火,已經殘破不堪,難以想見一年之前,這裏曾經是歌舞升平、海內聞名的繁華之地。

沈書雲進京是乘坐的是平允軍的馬車,看到了街巷深處不時會發現殘疾的餓殍或者賤賣兒女的賤民,路過市井民居的巷弄,兩側更是一片斷井殘垣,真真可以用慘狀來形容。

難以想象,這裏就是她從小出生、長大的帝都。

她一邊慶幸自己提前讓沈家人遷往已經備足了糧草和用具的東山,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對戰事中的流民生出來恻隐之心。

新帝雖然對沈家不好,但是到底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昏庸之君。歷史上賢明的君主總是少數,大多數不過是守成之君。

若非是安王父子一心問鼎,百姓的這場災難本來可以避免。

·

僥幸在三月圍城的饑荒和連日戰火中僥幸活下來的京師居民仍然驚魂甫定,而高門大戶中的遺老遺少戰戰兢兢,不得不接受江山易主的現實。

那些過去曾經在朝堂上向帝王提議削藩或者說過安王父子壞話的官僚,也都戰戰兢兢,進退失據,生怕自己會被成功的篡權者秋後算賬。

平允軍記錄嚴明,朱霁麾下的親随都是能臣,東宮很快被修繕整理出來,雖然西南角在火攻中損傷了一小片宮殿,但是并不影響入住。

沈書雲和念春被安置在了東宮太子殿的側殿芙蓉宮,東宮從前的守衛和宮女已經被遣散,新的侍者與奴仆還未進行遴選,因此整個東宮都顯得冷冷清清,巍峨高大的建築有了一份蕭瑟之氣。

自從京師被攻克,沈書雲再沒有見過朱霁。

在入住東宮三天以後,朱霁才踏入了芙蓉宮。

四寶拆遷調撥了兩個婢女和兩個內監來侍奉沈書雲,一來為了保證她日常生活衣食無憂,另一方面則是對她和念春進行時時刻刻的監視。

朱霁進來,四個奴仆朝念春一個眼色,便紛紛退了出去。

“這裏住得還習慣麽?”

沈書雲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恭敬地對朱霁行禮,而禮儀的方式仍舊是對親王世子的屈膝,而不是拜見太子時的跪叩。

朱霁嗤之以鼻:“還是放不下世家嫡長女的款兒。雲娘,我以為事到如今,你我的關系應當更進一步。”

沈書雲緩緩起身,嘴角幾不可查得微微一笑:“是麽?世子打算如何更進一步?”

朱霁仍然未曾從她要嫁給康親王府的事情裏消氣,便道:“父王即将稱帝,這裏是東宮,你覺得我說的更進一步,是什麽意思?”

沈書雲卻只是到窗下的矮幾上,為朱霁斟滿一杯茶,遞到跟前,道:“東宮的茶,果然是上品。”

沈書雲用溫存的順從,回避着朱霁咄咄逼人的提問,卻讓他覺得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

“沈大姑娘這是還惦記着嫁給康親王府嗎?還是對臨安的蕭表哥餘情未了?想效仿娥皇女英和親妹妹共事一夫?”

朱霁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過分的刻薄,甚至有幾分浮浪之氣在裏頭。

沈書雲依舊不理會他,只是端了糕餅的碟子,對朱霁說:“世子墊墊腸胃,京中的糕點鋪子已經再度開張,我拜托內監去買的。”

朱霁覺得沈書雲是故意的,讓自己的憤怒亂拳打在棉花上,或者用看似恭順的辦法在對抗着自己。

他本來十分生氣,但是轉念就釋然了,對沈書雲說:“真是沒看出來,沈大姑娘氣人也別有一番能為。不接我的話茬,想讓我知難而退或者更生氣,可是我偏不讓你如意。”

沈書雲低着頭,東宮的殿宇窗戶很大,室內明亮通透,一道傍晚的光束斜斜照進來,美貌的佳人在光瀑中形容端方,仿佛這個殿宇本來就應當是她的歸宿。

朱霁微微蹙眉,心裏有些煩躁。

他連日忙碌到晝夜無歇,剛剛得了片刻空閑就來見沈書雲,得到的卻是她這樣冷淡的客氣,順從的敷衍。

他知道自己既然把人接到了東宮,就應該有個說法,可是時局正亂,安王在南方平亂正酣,他無論如何無法在惜字如金的密報裏提起沈書雲。

而這一切的難以言表,又因沈書雲這種以退為進的反抗中,顯得如此剃頭挑子一頭熱,如此地荒唐可笑。

連本來要在她面前賣的好處,也變了一番語氣。

“我知道你心高氣傲,不願意被我金屋藏嬌,哪怕是東宮,也不如康親王府三媒六聘規規矩矩。可是雲娘,形勢已經不同,從今往後,無論誰的提親,也提不到你跟前來。”

沈書雲低頭聽着他如是說,垂着眉眼,在光瀑中像一尊鍍了金邊的菩薩。

“無論我說什麽,你都能這樣讓我吃軟釘子,我知道。”

朱霁的口吻裏已經盡帶了自嘲,透露出來君主的狠厲則更加讓人覺得鋒利:“你別忘了,沈家人現在離京師也不遠,不就是東山麽?我這就派兵,把他們一個一個抓來,杵在你面前,看看他們是要接你回府還是送去康平王府做世子妃。”

沈書雲終于擡起了頭,看向朱霁的眼神裏最初是有些恨意,咬緊了牙齒,複又低下頭,朱霁看到兩滴清淚從她低着的眼簾裏垂落下來,在一身白衣上落下了兩個圓形的痕。

朱霁想心軟,但是又想起從前每一次對沈書雲心軟後,自己得到的回報,決計不再自作多情,繼而說:“還有一位沈大姑娘惦念的人,我正在千辛萬苦地找,你猜找沒找到?”

沈書雲聽聞此話,終于忍不住擡起了頭,一雙潋滟的眸子裏已經全是淚水,委屈之外還有驚駭。

“是大哥哥嗎?”語調中是掩蓋不住的擔心:“求你,保我哥哥的性命,世子,我願意以身相許,只求沈家可以無虞平安……”

朱霁看着沈書雲那急切的提問,本來松開的手掌,攥起蒼白的指節,怒火熊熊地看着沈書雲,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起身,努力地平靜下來,對沈書雲道:“我只是想問問沈大姑娘,如今我這亂臣賊子,配不配得上你?”

未及沈書雲回答,朱霁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芙蓉殿,只剩下淚光中的沈書雲看到他颀長的背影,後面跟着四寶亦步亦趨地消失不見了。

·

京師之中有太多的事,冗雜繁瑣,需要朱霁一一處理,而帝國南部戰火還沒有完全熄滅,新帝早已經放棄了負隅頑抗,已經不堪一擊。

但是卻有幾家地方豪強,趁安王篡黨奪權之刻,生出了逐鹿之心,也揭竿而起,反而成為了安王奪取帝位最大的威脅。

自古農民起義鮮有成功者,但是若有了豪強的主導,加上匡扶正統的幌子,則會成為不能小觑的有生力量。

安王熱愛沙場點兵,是軍事奇才。當初連蒙元骁勇彪悍的騎兵都不怕,将地方豪強的起義軍視為臭魚爛蝦,認為不過是多費些時間的阻礙而已。

然而戰事卻出乎了安王的預料,南方的氣候與薊州大相徑庭,多山地多湖泊,更讓騎兵寸步難行。

于是,朱霁守住京師後方,不斷向安王前線輸送兵馬糧草,就顯得尤為重要。

好在朱霁的才能卓絕,很快修繕了京城戰火中損傷的城池,盡全力恢複了食貨和商賈,繁榮後方的經濟,絕不可能大事未成就功虧一篑。

因此,在處置了幾個皇族內冥頑不靈,當着朱霁痛罵亂臣賊子的親王以後,朱霁并沒有再行殺伐,而是對從前的京城世家,采取了安撫懷柔的政策。

世家貴胄最在乎的莫過于現實的榮華富貴,誰做皇帝并不是他們最大的原則性問題,反而安王稱帝,國家仍在朱姓,但若是地方豪族奪權成功,既得利益的世家則會萬劫不複。

不久後,朱霁就統一了京師世家和貴胄的立場,甚至號召他們捐錢捐物,馳援前線。

作者有話說:

我肥來了,從明天開始日六,一直到完結,請大家監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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