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父母祠 (4)

晚上回到達撒摩羅的居所,便見那桌上已經擺好了提刑司大牢的地圖,還有一本獄卒的編隊名冊。達撒摩羅手中拿着龜殼在搖,似乎正在蔔卦,檀陽子進來的時候,三枚銅錢正好嘩然幾聲落在桌上,達撒摩羅用手指撥弄一番,卻也不知道讀出來了什麽。

檀陽子将背後的寶劍解下來,随手放到桌上,坐下來看那張簡易的圖紙。達撒摩羅問道,“你們今天查得如何了?”

檀陽子道,“第一戶蘇良娣本是個孝順的女兒,卻忽然弑母。她母親重男輕女,得知她很可能被夫家休了之後對她态度一般,但也應該沒到殺人的地步。第二戶也同樣是個孝子,沈夏磊,照顧他那身體癱瘓而且意識昏聩糊塗的母親整整二十年,也是忽然決定用枕頭将母親悶死了。第三戶是年紀最小的,名叫劉湘,七歲的孩子,用老鼠藥毒死了雙親,平日裏在鄰裏看來也是非常聽話乖巧的孩子,而且頗有神童之名,五歲就會寫詩,熟讀各樣經典。家教很嚴,鮮少同鄰裏孩子玩耍。”

達撒摩羅道,“如此說來,還是有些共性的?”

“這些人的行為看似毫無預兆,是鬼怪附身所致,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有問題。”檀陽子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那三人的姓氏,依次指着說道,“這蘇氏為何忽然從夫家回來?真是按照旁人猜測的那樣有失婦德?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這沈夏磊如今已經四十多歲了,卻還是孑然一身,生活困苦。原本有過一些同兄弟去外地做生意的機會,都為了家中病母放棄了。一生一事無成一貧如洗,而且他的母親早已不認識他,成天對他打罵。他照顧母親這麽多年,是真的愛母親,還是受這孝子的帽子逼迫?家中幾個兄弟,為什麽不能輪番分擔照顧?

而這個神童,再怎麽聰明伶俐也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怎會不願意出去同別的孩子玩耍?五到七歲,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華,他卻如個寒窗士子一般苦讀,是他自願的,還是家人望子成龍?”

達撒摩羅似有所悟般說道,”你是說,很可能不是鬼附身,而是他們本身對父母就有憎恨?”

“不,鬼應該還是有的。否則類似的事件不會這麽集中。”檀陽子道,“我原本的猜測和你一樣,是阿鼻地獄中那些因為弑親罪而投生的鳏寡鬼,如今附身在人身上來殺人。但是現在卻有另一種猜測。會不會那鬼并非附身,而是将人第八識中積攢的那些怨恨拉入意識中,促使這些人性情大變去造下殺業。”

達撒摩羅沉吟道,“有這樣能力的鬼不就是你之前在汴梁捉的棘心鬼,可就算是它們也必須要将觸角伸入人的腦中才能注入影響,勢必會在人身上留下痕跡。我和庫瑪在提刑司收監前見過幾名犯人,卻沒發現任何痕跡。”

“這些犯人彼此之間沒什麽共同認識的人,若是棘心鬼,它們必須要先找到合适的人附身,即便找到了也只能同時影響很多人,不可能像這樣一個一個來。而且就算他不停轉換附身的人,也不可能在三天內就将一個人影響到如此地步。若說是很多棘心鬼,這城裏早就該鬼氣沖天了,不可能是現在這種風平浪靜的氣息。”

達撒摩羅道,“看樣子還是要想辦法再去從那些犯人身上審問點東西出來。你可有如何進入的計劃?”

檀陽子站起身來,說道,“我自有辦法。明天你去走訪一下新發生的那幾起命案的家庭。哦對了,謝雨城和範朱玄也在城裏,說是在追查那些被殺死的人的命魂去向。”

達撒摩羅一聽就苦了一張臉,用手扶額一臉世界末日般的表情,“派黑白無常來就算了,怎麽偏偏還是這兩個瘟神……”

檀陽子回到他和顏非暫住的東廂房。之前回來的時候,顏非也沒有和他一起去堂屋,自己默不作聲地先回來了。此時一進屋,只見裏面黑漆漆的,平日裏早就給他準備好了洗臉的熱水的顏非此時卻已經躺到了床上蒙上了被子,一副早就睡熟的樣子。但檀陽子聽得出他的呼吸聲不似平日裏熟睡時的綿遠悠長,就知道他還沒有睡着。

從今天下午見過白無常後,這小子就不大對頭,也不知是又鬧什麽別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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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陽子拿起桌案上的火折子點上蠟燭,将自己的斬業劍挂在衣架上,褪了外衣,而後走到床邊坐下,側着身看着那被被子包裹的人形。

“你今天又鬧什麽脾氣?”檀陽子連生氣的心情都沒了,只是用一種近乎無奈的聲音問了句。

顏非不說話,顯然是打定主意裝睡到底。

檀陽子嘆了口氣。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要想方設法哄這小崽子了?那些被他捉回地獄的鬼若是看到他此刻這“低三下四”的樣子,只怕要把好幾百顆眼珠子都瞪出來。

“你若不說話,明天我也不帶你去提刑司了。”

這話說完,那被子才蠕動了一下,從中露出一張被悶得發紅的臉蛋來。那暗淡光線中依然熠熠發亮的眼睛盯着他,裏面似有些怨氣似的。

檀陽子滿腦子的莫名其妙,仔細回想,也想不出白天又有哪裏得罪了這崽子,”你這又是吃錯了什麽藥?”

顏非用那種幽怨的眼神盯了他一會兒,問了句,“你和那個叫謝雨城的白無常是什麽關系?為什麽從來沒聽你提過他?”

檀陽子莫名覺得這孩子的語氣很像正室捉奸,“能有什麽關系,不過是共事的時間比較久,配合着辦過幾次差事。他們黑白無常雖然和我們一樣都叫無常,但他們是仙,我們是鬼,不是一路。”

“那他說你趴在他身上哭是怎麽回事?”

提起這件檀陽子漫漫長生中可以排進前五的糗事,青無常的臉色就更加臭了,“那是那一次天庭賜酒我喝醉了!”

“我都沒有見你哭過……”

檀陽子覺着這話怎麽聽怎麽別扭,于是挑起眉頭道,“怎麽?你這小兔崽子還嫌氣我不夠,還想把我氣哭?”

檀陽子難得開一次玩笑,顏非想象着面前這高大英武的青無常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愈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他笑了,檀陽子面色也稍稍緩和,心放了下來。

人都說小孩子最難帶,他反倒覺得十八九歲半大不大的這種少年人更難伺候,心思簡直比人姑娘家還多變。

檀陽子也微微笑了,搖了搖頭,拆下頭上的玉簪準備就寝,“就為了這個?你如今已經是可以娶媳婦的年紀了,還這麽小家子氣?”

顏非很少看到檀陽子笑,那冷峻的面容一旦微笑起來,卻如天山白雪融化的清泉、寒年冷月開封的陳釀,徐徐而溫柔,叫人看一眼就還想再看,想要讓他時時刻刻都這樣微笑着,再也不用皺起那雙斜飛入鬓的劍眉。

他知道檀陽子已經活了上千年,知道自己只是他漫漫長生中短暫得不能再短暫的插曲,也知道不論他再怎麽努力,檀陽子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他永遠無法觸及。

就比如說那三百年前死去的紅無常。

檀陽子不曾說起過,但顏非知道此人對他定然意義非常。否則他也不會堅持三百年都一個人行動,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有人代替那人的位子。

如此想着,便悲從中來。自己是個人類,總會死去的。等到入了輪回忘卻一切,檀陽子是否也會像記着那個人一樣記着自己?還是會輕輕松松地忘記,就好像他從未存在過一樣?

這樣想着,那雙原本癡然望着檀陽子的眼睛重又被悲傷覆蓋了。他斂下長長的睫毛,小小年紀卻是一身的落寞。檀陽子将外袍挂在衣架上,一轉身看到那抱着被子一身蕭索的顏非,心想着這又是怎麽了。若是以前,他根本沒有這哄人的耐性,但畢竟帶了顏非這麽多年,近些年愈發寵着慣着他了。

“師父。”顏非忽然擡起眼睛,認真地望着他,“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忘記我?”

檀陽子瞪起眼睛,“小小年紀,說什麽死呀活呀的。”

“你會嗎?”

檀陽子看着那張混雜着惶恐、癡然和傷感的漂亮面容,隐約知道了顏非這一天到底是在煩惱些什麽。一想到顏非有朝一日會死去,會喝下孟婆湯将他徹底忘記,心中也是驟然一陣抽緊。

“……不會。”

“可是……我卻會忘記你……”顏非的眉頭緊緊皺起,用力搖搖頭,“我不想忘記你,我想一直跟着你。”

檀陽子吹熄了拉住,掀開自己那邊的被子坐到床上,伸手拍了拍顏非的後腦,“別成天總想些有的沒的。你現在想跟着我,等将來成了家,只怕早就把我這個當師父的忘到九霄雲外了。”說完,他自嘲般地嘆了聲,合衣躺下,“天晚了,睡吧。”

顏非也只好輕輕躺下,等到檀陽子睡熟了,他才轉過身來,在黑暗中凝望着檀陽子那被淡淡夜色勾勒出的側面輪廓。他伸出一只手來,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微妙的距離,沿着那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堅毅的下颚、突出的喉結、寬闊的胸膛直到平實的腹部描摹下來。檀陽子身上的氣息帶着一絲絲麝香的味道,只有在這樣近的距離才能聞到,宛如魅毒一般令人上|瘾,銷魂蝕骨。

“我絕不會忘記你……”黑暗中的顏非用口型無聲地說着,面上有着一種不屬于少年人的強烈欲望,那漂亮的眉眼間也因着過度的執着而顯得有些邪氣逼人了,“因為……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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