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鼻地獄 (3)

即使已經過了千年的時間, 愆那摩羅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希瓦摩羅那天, 酆都的天空難得地飄起了幾片淡紫色的彩霞。

那天他剛剛通過了青無常的最後一道試煉,全身浴血跌跌撞撞地從地獄宮裏出來, 斬業劍也只是被那些連接在他後背上的血管拖着,發出幹燥刺耳的聲響。

他沒能走很遠, 雙腿一軟便癱軟在地。

和他一起進去的青無常候補全都死在了那可怕的九頭相柳怪口中, 那些強壯的身體被如玩偶一般輕而易舉地撕裂扯碎、內髒和排洩物漫天灑落的景象就算是他這樣在地獄中生活了一百年的人也難以忍受。

他低下頭幹嘔着,吐出的卻只有紫紅色的血液。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在戰鬥中撕碎了, 幾乎是赤身裸體地暴露在衆多鬼差地仙的視線中, 能勉強遮擋的只有他那一頭白發。但是他早已顧不上了。他全身顫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殺死了那東西。

他聽到那負責訓練他們的黑無常輕描淡寫的說,“竟然只有一個活下來, 這一屆候補不行。”

而他旁邊的白無常則笑着吹了聲口哨,“好歹是長得最順眼的那個。啧啧啧, 身材真的不錯,看那屁股。”

“喂喂喂,差不多得了。我們這是選青無常, 又不是給你選婊|子!”

緊接着便是一陣其他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的哄笑聲。

心中翻湧着憤怒,卻根本沒有力氣去發洩。這些地仙根本不把他們當成同伴, 根本不在乎他們的死活。

卻在此時,一件紅衣從天而降, 輕輕地落在他身上,為他遮掩住難堪的赤裸。一股淡淡的曼珠沙華的腥甜如溫暖的紅霧将他包裹。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有體會過溫暖的愆那擡起頭, 便看到一張令他呼吸一窒的美麗面容。

希瓦是從等活地獄來的尋香鬼,相貌與人類十分接近,只是皮膚如雪般荼白,而眼睛裏看不見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接近黑色的褐色。他的容貌很美,美到雌雄莫辯的地步,額間蜿蜒着紅色的紋路,被從額前垂落的墨發微微遮擋着。

“噓……沒事了,結束了……”他俯下身,在愆那耳邊低聲說着。他的聲音似有一種強大的魔力,倏忽間剛才還控制着他的惶惑僵冷忽然間都被一陣安全的溫暖隔開了。他的意識一下子像是陷入棉花之中,那些恐怖的殺戮景象忽然離他很遠了。

只有在極寒地獄中生活過的人才知道,溫暖對于他們來說意味着什麽。

四周響起不少吹口哨的聲音,那拿着筆的黑無常笑道,“希瓦摩羅,這麽久也沒見你對哪個新人這麽上心啊?看上他了?”

抱着他的溫暖身體并未因為那些調笑離開,但也沒有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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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無常見他不回答,有些氣悶似的,便用筆在卷宗上寫了什麽,“那我就成全你,把你和他配成一對,如何?”

那紅衣人終于開口了,聲音優美動聽,“好啊,我沒意見。”

那黑無常似乎十分意外,但說出去的話也改不了口,只好憤憤地寫了什麽。感覺那溫暖的胸懷雖然猛然看上去文弱,但卻輕而易舉地将愆那抱了起來。愆那只是往那溫暖之中愈發埋了埋,鼻間聞着那令人上瘾的香氣,昏沉沉地睡去了。

後來的很多年,愆那都在責備自己怎麽第一次和希瓦的見面竟然是那種丢人的樣子。他完全可以再堅強一些,站得再直一些,而不是像個懦夫一樣沉迷在那片溫暖的懷抱中。

不過他想,大概正是因為是在他最脆弱絕望的時刻感覺到那種沁入骨髓的溫柔和暖,才會讓他一瞬間就淪陷。

希瓦是個很溫柔的人。最初兩人配了對,但是根本不習慣與別的鬼有什麽深層關系的愆那總是存着幾分戒心和防備,兩個人進行配合訓練的時候也便因此常常遇到瓶頸。希瓦從來沒有生氣過,總是用那種另人分外舒服的淡墨一般的嗓音引導他。在他的面前,愆那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個不成熟的小鬼,而不是一個已經在鬼王座下當了幾十年處刑官的惡鬼。

愆那從未想過他這個青麟鬼竟然也是有能力愛上另一個鬼的。

與希瓦在一起的時光很舒服,但不知為何,愆那總是覺得自己不了解希瓦。即便他們已經相伴了幾百年,即便在那次兩人都差點死去的捕捉大紅蓮地獄鬼王的任務後發生了那種兩個鬼之間可以有的最親密的關系後,即便兩人在青紅無常中是出了名的心有靈犀,愆那其實一直都知道在那紅無常深不見底的心靈中,有一些地方他一直無法觸及。他甚至幾次懷疑,希瓦在自己身上帶給他無盡歡愉的時候,是否還一直保持着那種溫柔的清醒,是否連一刻也不曾沉迷過。

一絲深沉的隐痛綿綿不絕地纏繞在心髒上。愆那将那痛苦化作凜凜殺機,用力将斬業劍劃過那來不及逃走的人面鸮的咽喉。足有一人高的怪鳥喉嚨中噴着酸臭的血液倒在地上,被他一手拎住那又長又細的脖頸,一路拉回他們宿營的地方。羅辛利落地将那人面鸮肢解,烤了一頓香噴噴的大餐。兩個小鬼早早吃完都睡下了,羅辛打開一壺青蓮地獄的葷血酒,遞給愆那。愆那搖搖頭道,“我不喝酒。”

羅辛嗤笑一聲,“從來沒聽說過哪個青蓮地獄的人不喝酒的。你是在那群娘娘腔神仙中間待久了麽?”

“只是習慣了而已。”愆那擡眼看了看壓在天邊的沉沉黑色,“明天就要到阿鼻地獄了,那兩個孩子才剛成年不久吧?真的要留他們在那裏?”

“這是王的命令。”羅辛往口中灌了一大口,用手背擦了擦漏出唇邊的,“如今焦熱地獄已經都亂了套,青蓮地獄也越來越冷了,偏偏只有原本最匮乏的阿鼻地獄目前還沒受到影響。若是再不求助尋找盟友,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

愆那嗤笑道,”活不下去?那不是更好。“

”問題是死不了,而是虛弱到不能動不能走像植物一樣活着,一直活到千年萬年壽命終結。”羅辛憎恨那青蓮地獄的寒冷,可此地的炙熱又令他的皮膚瘙癢異常,連鱗片都因為抓撓被抓掉了幾片,流出血來。

“所以要讓她去誕下兩大地獄的後裔,用血統封死契約。可是之後呢?她一個極寒地獄的鬼,怎麽長久地在極熱地獄生存?我聽說阿鼻地獄的王室可不是奉行天庭那樣一夫一妻的制度的。誕下子嗣後的鬼妃被丢棄是常事。”

“到時候我再接她回去。”羅辛似乎不願意多想,一揮手道,“你呢?你要找誰?”

“一個紅無常。”

“呵呵呵,新歡?”

“不是。”

“說真的,我真的無法想象,你們那些青紅無常那麽長時間只能和一個人做,你們不會覺得無聊嗎?”羅辛歪着頭似笑非笑盯着他,“要是讓我幾百年幾千年都跟同一個人上床,我特麽會吐的!”

愆那翻了個白眼道,“并非所有青紅無常都是情人的關系。也有只是保持搭檔關系的。”

“那你呢?你那個紅無常死了,你不再找一個?”

愆那瞥了他一眼,不吭聲。

此時那羅辛忽然跪坐起來,嘴唇湊到愆那的臉頰邊,幾乎像要親他一樣輕聲說,“我說,這麽多年你沒有紅無常,該不會都沒有發洩過吧?”

愆那一把将他推開,“你醉了。”

“我剛喝了幾口,怎麽會醉?說實話我一開始一點也不喜歡你,不過這些日子看久了,就發現你長得還不錯,尤其是這兒……”說着竟然伸手捏了一下愆那的屁股。

愆那猛然伸手,利爪狠狠地扣住了羅辛的咽喉,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睛盯着對方,一字一頓說道,”我,不,感,興,趣。”

羅辛卻低笑起來,舉起手道,“好好好,不做就不做,多大點事,反應那麽大幹什麽。我看你是在人間和酆都呆的太久,人都變得古板了。”

愆那放開他,心中也知道在地獄中向來不把這種情事當成什麽大事,更加沒有所謂忠貞的概念。他也并非是沒有欲望的鬼,只是這些年修煉長生術,愈發變得冷情了。

不過羅辛說得确實是對的。上一次他發洩,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只怕顏非還未出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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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鼻地獄是根本地獄中最大的,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幾個鬼國。其中最大的斷罪國便是他們此次的目的地。

站在遙遙的高山上,便可以看到那一片古怪扭曲的城市在貧瘠的大地上蔓延開來,古老到令人戰栗的巨大王宮堡壘與不生寸草的尖銳高山融合在一起,四周開滿了一片血海般的曼珠沙華。奇怪的是那王宮當中似乎圍着一枚不斷收縮跳動如心髒般的東西,無數蛛網一般的血管從那心髒上蔓延出來,紮入深深的地下。不只是王宮,每一個似乎是用肉做成屋宇房舍也都是活的一樣,彌漫着經絡肌理,偶爾抖動幾下,各自都有那種血管般的根系紮入地下。

據說這些房屋都是用某種名叫視肉的不會死的古怪生物挖空了中心做成的,那視肉雖然飽經痛苦,卻沒有口可以叫,也沒有眼睛可以流淚,只能活生生地被當成房屋居住。但是這種東西是不能吃的,因為割下來的肉也還是活的,若是吃進肚子裏,會漸漸地被視肉分泌出的一種粘液腐蝕身體,逐漸被它們同化,變成另外一大塊蠕動的肉團。

當視肉不夠又需要建造更多房屋的時候,一些奴隸鬼便會被強迫吃下視肉,最終變成那種東西被飼養起來。等到它們長大到可以用的時候,便會被剖開身體,雕鑄成各種形狀。

這些傳聞幾乎所有地獄都聽說過,如今親眼見到那似乎被血肉覆蓋的大地,還是很有沖擊力。

愆那等四人沿着歪斜扭曲的街道走向王宮,沿途路邊偶爾或爬行或直立行走的鬼往來絡繹,竟顯得十分繁榮。愆那注意到有不少鬼顯然都是外來的,那些身上長紅色鱗片的明顯就是從紅蓮地獄或者大紅蓮地獄來的,那些全身似乎被割裂過有聚合在一起的有着八條腿的人形鬼是從黑繩地獄來的,還有那些全身枯瘦焦黑,頭上只有幾根毛發的鬼很顯然是從焦熱地獄來的。

在所有地獄的變得越來越惡劣難以生活的時候,為何原本最殘酷的阿鼻地獄會這麽興盛,倒像是……它在吸食別的地獄的生命力一樣……

卻在此時,一隊全身披挂着漆黑铠甲、戴着饕餮面具的高大士兵騎着巨大的蠱雕破空飒踏而來。所經之處所有鬼都匆忙避讓下跪。這些士兵降落在羅辛等四人面前,為首的翻身下鳥,向着羅辛和他身後的公主王子微微颔首,“王已經等你們數日了。”

羅辛道,“在大焦熱地獄遇到了麻煩,耽擱了幾天。”

“随我來。”那黑甲士兵轉身剛要走,忽然腳步一頓,又轉過來,眼睛盯着愆那摩羅。

“青無常?”似乎帶着警惕和敵意的聲音。

愆那還未來得及開口,忽然聽那黑甲士兵擡起手中的鞭子指着他大喝一聲,“把他給我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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