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年前的暑假很炎熱,夏逐溪中考完回老家。小縣城的樓房不高,綠化繁茂,街道總愛外放流行歌。

親戚請吃飯,好又來飯店最大的包間。

地板有點黏糊,夏逐溪下意識看了眼新買的小白鞋。她穿着短袖,少許碎發搭在耳邊,親戚跟她打招呼,她會擡頭應一聲,濃眉下的明眸彎一彎。

都誇她好看,有英氣。

空調壞了,空氣裏都是悶的菜味,夏逐溪把座位換到窗戶邊,剛呼吸到一絲清新空氣,餐桌上的大人開聊。

親戚:“小溪中考怎麽樣?”

夏爸爸:“一般。”

親戚:“你家瑩瑩成績那麽好,小溪肯定也是重點高中。”

夏爸爸:“瑩瑩這孩子就沒讓家裏操過心。今年瑩瑩才大三,學校推免......”

夏逐溪單手支着下颌,自動屏蔽。她确實能上重點高中,不過差了兩分,爸爸送了點人情把她塞進去的。

跟姐姐裴梓瑩不一樣。

姐姐多厲害啊,從小就是學霸、是女神,家長群裏“別人家的孩子”。

夏逐溪随媽媽姓夏,裴梓瑩跟爸爸姓裴,有同學嘲笑:瑩瑩姐那麽優秀,你成績這麽爛,你們肯定不是親姐妹,難怪不同姓!

夏逐溪皺了下好看的眉毛。

餐桌上還在聊,夏爸爸講到裴梓瑩得了哪些獎,笑得不亦樂乎,向親朋好友展示空間動态,全是裴梓瑩的獎狀和證書。

夏逐溪從窗戶轉過頭,悶熱的天氣令她煩躁,脫口而出:“我得了盛京市少年卡丁車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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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的視線從手機裏的獎狀挪到夏逐溪臉龐,仿佛聚光燈啪嗒打在她身上。

短暫的沉默後,他們都挂上略顯尴尬的微笑。

有親戚問:“卡丁車......是什麽?”局促:“我們這窮小縣城,見識少。”

還有的問:“和畫畫彈琴一樣的興趣班吧?高考能加分嗎?”

獎狀帶給夏爸爸的笑容消失,他快速帶過話題:“小孩子瞎玩的。”又說:“瑩瑩晚上到,明天我在吉祥酒樓請客,你們都來,一人一瓶茅臺。”

這頓飯吃得很沒滋味。

夏天的晚風熏熏的。

樹影向東,落日的餘溫吻着蟬鳴。

夏逐溪戴着耳機在房間聽歌,夏媽媽開門進來,給她摘掉,“叫你幾聲都沒反應,你姐回來了。”

夏逐溪掀了掀眼皮:“噢。”沒精打采地走出去,一眼就看到站在客廳中央的姐姐,爸爸在削水果,媽媽在幫姐姐整理拉杆箱。

“姐。”夏逐溪吱了聲。

裴梓瑩燙了大卷,複古港風,明豔的妝容配上濃顏系的臉格外耀眼。

她比夏逐溪高一點,低眼看下來,見面第一句:“考砸了?”

出成績那天爸媽就跟裴梓瑩視頻,裴梓瑩隔着網線說:她考多爛我都不奇怪。

不奇怪還問?

夏逐溪甩給她後背,不想理。

媽媽叫她:“小溪,你姐姐想吃冰淇淋,你去買一點。”

夏逐溪:“要吃自己去啊。”

媽媽:“你這孩子。”

夏逐溪轉身走向房間,身後的裴梓瑩笑了聲,繼續和爸媽的對話:“對了,我有個同學待會......”

夏逐溪對客廳的聊天不感興趣,戴上耳機玩電腦。

玩了幾把競速游戲,喉嚨有點幹,夏逐溪摘掉耳機去喝水。

裴家的房子在縣城來說很寬敞,但比起盛京市的別墅只能算個小套房,開門一眼就望到頭。夏逐溪站在房間門口,外面的吸頂燈關了,只有靠近客廳的次衛亮着,光線微弱,玻璃縫裏鑽出簌簌水聲。

終于安靜了。

夏逐溪無意識地舒了口氣,在飲水機和冰箱間猶豫了一下,拿了瓶冰可樂。

剛剛經過次衛,裏面傳出裴梓瑩的聲音:“是不是夏逐溪?”

夏逐溪拎着可樂,往門的反方向偏頭,“幹嘛?”

裴梓瑩:“你把我化妝櫃裏粉帽的白瓶子拿過來。”

“哦。”從小只有裴梓瑩使喚她的,她要是想讓姐姐幫個忙,就是請尊神。

T恤貼在悶熱的後背,她穿過昏暗的客廳,停在姐姐的房門前,門沒關嚴,輕輕一推就自動滑進房裏。

房間寬闊整潔,皎潔的月光越進窗,鋪灑地板和床。

淡淡的沐浴露氣息,晚風拂來一絲清幽的香,夏逐溪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覺得像雪。

她擡起視線。

化妝鏡的小燈開着,纖細的女人對着鏡子,用唇釉塗抹飽滿的唇瓣。她背對着夏逐溪,純白吊帶裙,肩背如雪。

女人從鏡子裏看見門口的女孩,明亮的眼瞳閃了閃。

這是......誰?

夏逐溪退後一步,動了動唇,心比嘴巴快。

女人放下蜜桃色的化妝品,轉過來,軟腰盈盈一握。

夏逐溪的目光迎上她的面龐,女人清亮的眼珠看過來,唇線勾出心的形狀。

夏逐溪本能地移開視線,亂中下行,視野闖進一片雪白。女人的鎖骨精致漂亮,右側有顆小痣,長發如墨雲,慵散地纏在肩膀。幾縷黑發落下,露出躺在頸窩的一顆愛心,色彩和女人唇上的相同。

心沒來由的又快了兩下。

夏逐溪想象出蜜桃色的唇釉如何從嘴唇滑過,又來到頸窩,沾着唇瓣和呼吸的溫度畫下那顆愛心。

她慌忙轉開臉,手伸向裴梓瑩的化妝櫃,“你好,我給裴梓瑩拿東西。”

女人側身讓出空間。

夏逐溪不知道她是誰,年紀看起來跟裴梓瑩差不多,能帶進卧室,肯定是裴梓瑩的好閨蜜。

真是稀奇,媽媽想進裴梓瑩房間打掃都要提前一天發消息,裴梓瑩答應了才行,裴梓瑩竟然肯帶外人回房間過夜。

夏逐溪在櫃子裏找着瓶子,目不斜視。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裴梓瑩的閨蜜自然也是天之驕女,說不定待會就要問她在哪讀書,成績如何,然後假裝無意地炫耀自己......

“晚上好。”聲音輕靈,像泉水流過山石,“我叫沈靜松,裴梓瑩的同學。”

果然是裴梓瑩帶回來的,先是自我介紹,接下來就該輪到優秀演講了。

沈靜松說:“你喜歡可樂?”

嗯?居然沒按常理出牌。

夏逐溪握着冰可樂瓶,霧化的水滴打濕她的掌心。她沒有回答沈靜松,簡單點一下頭。

櫃子找完了,沒有裴梓瑩說的粉帽白瓶子。

“沒找到嗎?梓瑩要你拿什麽?”

這是她家,她都找不到,沈靜松一個外人更不知道吧。夏逐溪禮貌地回答:“她要我拿一個粉色帽子的白瓶子。”

“哦,可能在這裏面,梓瑩有時候會忘。”

夏逐溪詫異。

沈靜松從床尾提來一只黑色方紋包,夏逐溪記得那是裴梓瑩過年買的新款。沈靜松輕車熟路地打開包扣,從隔層裏拿出一只花朵形狀的小瓶子,粉帽白身,遞到夏逐溪手上。

“給。”沈靜松微笑,眼裏洌出一汪清泉,透着股清澈的溫柔。

“......謝謝。”

身為家人居然還不如客人了解裴梓瑩,莫名丢臉,而且裴梓瑩胡說八道,明明放在包裏說什麽在化妝櫃......

以後都自己拿,再也不幫了。

夏逐溪掀了下眼皮,一手握着可樂,一手拿起白瓶子。

她用腳勾起門,要帶上,沈靜松眼神澄澈:“聽你姐姐說,你喜歡卡丁車。”

夏逐溪停住動作,眼底露出厭煩。

聽裴梓瑩說?閉着眼睛都知道裴梓瑩會說什麽,必然是“我那不争氣的妹妹玩物喪志”、“浪費家裏錢玩卡丁車以後是想開出租嗎”......呵,背地嚼舌根還不夠,非得當面嘲笑才過瘾是吧。

我喜歡什麽,以後要做什麽,不關你們的事。

夏逐溪還沒轉頭,沈靜松從首飾盒裏拿出一枚水晶皇冠,走過來,朝她傾身。

像雪的淡香撲面而來,夏逐溪放大眼睛,頭頂的光隐了隐。

雙臂從耳邊輕輕蹭過,淡香飄走,夏逐溪戴着皇冠擡頭,沈靜松已經收回了手,巧笑嫣然:“祝賀你,小冠軍!”

化妝鏡裏映着沈靜松纖細的背影,還有夏逐溪訝異的欣喜。

晚風和着蟲鳴,節拍輕快,夏逐溪想起奪冠時看臺的掌聲也是這般歡愉。只是那些掌聲裏沒有她的家人。

她對沈靜松露出了第一個笑容。

給裴梓瑩送東西。

夏逐溪擰開瓶蓋喝可樂,目光掃到白瓶子logo下面的小字,差點嗆到。

弱酸性配方,呵護私.處肌膚。

“......”這種洗護産品真的很私密。

回到房裏,電腦息屏了。

夏逐溪在黑色屏幕裏看到自己的臉,頭頂戴着亮晶晶的皇冠。

她摸了摸皇冠上鑲嵌的水鑽,無端的想象沈靜松用唇釉滑過唇,在頸窩畫了心,然後靠近她,雙手蹭過她的耳朵......

鼻腔裏仿佛還殘留着像雪的淡香。

為什麽要在頸窩畫心?

為什麽知道裴梓瑩的弱酸性配方在包裏?

看來沈靜松真的很了解裴梓瑩。

空氣又悶熱起來,夏逐溪煩躁地拿起空調板,把溫度打到最低。

......

家裏多了客人,夏逐溪是最後知道的。

“靜松是A影表演系的啊,難怪這麽漂亮!未來的大明星,能不能給阿姨簽名?”飯桌上,夏媽媽對沈靜松關照有加,給她夾雞腿,另一只給裴梓瑩。

沈靜松看到她的動作,忙道:“阿姨說笑了,我沒拍過作品怎麽好意思簽名......這我不能要,雞腿給小溪妹妹。”

裴梓瑩:“吃你的,夏逐溪不喜歡雞肉。”

夏逐溪坐在最邊緣,低頭扒拉米粒。她從沒說過不喜歡雞肉。

注意到沈靜松的視線往這邊來,夏逐溪放下筷子,“我吃飽了,出去轉轉。”

太陽西下的時候夏逐溪才回家。

還帶來兩大一小。

大門拍得震天響。

夏爸爸一開門就愣了,夏逐溪臉頰紅腫,胳膊和腿都有淤青。

陌生男人沖上前,劈頭蓋臉就是罵:“管管你家混丫頭!看她把我兒子打成什麽樣!”

陌生女人牽着兒子過來,男生也是滿身挂彩,情況比夏逐溪更糟,膝蓋還在滲血。

夏爸爸連聲道歉,送男生去醫院,把夏逐溪大罵一頓:“跪在客廳面壁思過!”

夏逐溪面無表情地走到牆邊,跪就跪,又不是沒跪過。

夏爸爸指着她後腦勺叱罵:“老子賺錢供你吃喝供你讀書,給你零花錢玩破車,夏逐溪,你就這樣回報我?除了闖禍你還會什麽!”

他的音量陡然提高:“你姐姐從來不這樣!”

夏逐溪眼圈紅得和腫起的臉一個顏色,使勁吼叫:“那你就只要姐姐當你女兒!別要我!”

本來沒什麽好氣的,挨罵呗,她受的還少嗎?三天一大罵,兩天一小罵,她的臉皮早就比城牆還厚了,沒在怕的。

可是這一次就是特別煩,不想忍。都是孩子,都受了傷,為什麽別人的爸媽給撐腰,她的就不聞不問?連傷得痛不痛,為什麽打架都不問一句!

這壁也不面了,過也不思了,愛誰誰!

她穿鞋抽開門鎖,夏爸爸在後面怒吼:“你出去就不要回來!”

夕陽的餘晖潑灑在天邊,蟬鳴陣陣,吵得人心煩。

十字路口的大樹下有一家開了很多年的小賣部,夏逐溪摸了下臉,還是很腫,她想買瓶冰水冷敷。

樹下人很多,除了乘涼的,還有來買冰棍的。

夏逐溪穿的短袖短褲,露着的胳膊和腿青一塊紫一塊,經過人多的地方很打眼。小賣部老板也多看了她兩眼,但沒多問,“要什麽?”

夏逐溪:“冰水。”

老板拿了一瓶給她,還是忍不住,“有嶺南白藥,要嗎?”

夏逐溪想了想,搖頭。家裏有藥,晚點回去自己擦點就好。

“要。”悅耳的聲音像天使從天而降。

夏逐溪轉頭,小賣部懸挂的燈光朦朦胧胧,沈靜松眉眼柔和,一只手輕輕放到她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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