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城東市的落花坊向來是達官貴人豢養外室的地方。

這邊白日裏十分安靜，晚上才會熱鬧起來。

此時其中一個小院子裏，身着繡銀雪緞的絕色美人正倚欄聽風。

她生了一張精致漂亮的瓜子臉，兩彎柳葉眉下一雙桃花眼潋滟多情，鼻梁高挺，嘴唇嫣紅，烏黑雲鬓只用一根白玉發簪束起，更顯清麗脫俗，仿佛九天之上的仙子，不染凡塵。

這便是長寧侯世子幾年前從鄉野之地帶回來的外室，沐雲岚。

趙嬷嬷收拾完廚房，出來便看到沐雲岚癡癡望着緊閉着的大門，以為她在思念長寧侯世子，輕嘆一聲，正要安撫兩句。

“咚咚咚。”

門突然被人叩響了。

原先有些空茫的眼眸瞬間熠熠生輝，絕色美人坐直身子，忙不疊提着裙擺出去迎接。

略過趙嬷嬷時，帶來一陣淡雅的香風，讓人不自覺想要追随着她。

“你怎麽去了這麽久——”門開後，看到外面站着的二人，沐雲岚笑容頓住，聲音也越來越低。

衣着華貴的婦人盡管帶着黑色帷帽，依舊難掩其雍容氣度。

攙扶着她的老嬷嬷腰板挺直，不怒自威，瞧着便是大戶人家伺候的。

她們身後，赫然停着長寧侯府的馬車。

沐雲岚睫羽輕顫，木門上的指尖微微泛白，她聲音帶着些許顫抖，像極了即将被抓住的燕雀，“二位有什麽事？”

“進去說話吧，免得叫人瞧見，再傳出什麽風言風語來。”老嬷嬷看到少女的面容，先是一驚，而後穩住心神，語氣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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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雲岚面上帶了幾分局促，下意識往她們身後的巷子看去。

老嬷嬷姓蔡，是長寧侯夫人身邊伺候的老人，地位自然不一般，哪怕是長寧侯世子她都能教訓一二，更別提區區外室。

她冷嘲道，“世子婚事已定，他這會兒正陪着汝陽王郡主，今日不會過來。”

沐雲岚聽到這話，琥珀色的瞳仁驟然收縮，臉色煞白。

她嘴唇輕輕顫動，似是想說些什麽，最後沉默着往後退了退，讓這主仆二人進屋。

長寧侯夫人坐到主位，她摘下帷帽，越瞧沐雲岚的長相越心驚。

早在幾年前她便知道兒子在外面養了個外室，那時只以為是小孩子家圖個新鮮，玩玩罷了。

那外室還是個半大孩子，聽下面伺候的人說還挺懂事的，從來沒有生過什麽不該有的心思，也沒勾壞過兒子，她便沒有過問。

此番前來，她原先是打算瞧瞧這丫頭秉性如何，若真是個聽話的，一頂小轎擡進府當個通房也不是不可，若是個心大的，她便直接料理了，免得生出什麽事端。

這會兒看着沐雲岚這張跟丞相府小姐簡直一個模子出來的臉，長寧侯夫人便知這丫頭萬萬不能弄進府去，否則不僅得罪了汝陽王府，更是同丞相府結仇。

她跟蔡嬷嬷對視一眼，後者微微颔首，往桌上放了些銀子，“世子不日便要娶親，還養着外室未免不像話，念在你伺候了他這麽多年的份上，拿了這二十兩銀子遠遠地走了，以後莫要再回皇城。”

沐雲岚神情錯愕，她看了看蔡嬷嬷，又看了看長寧侯夫人，盈盈跪下，哀求道，“夫人，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也不敢奢求名分，只求陪伴世子左右，還望夫人成全。”

長寧侯夫人看着她這模樣，眼中閃過一絲鄙夷。

贗品再逼真，終究是贗品，哪裏比得上丞相府小姐的儀态氣度？

書香門第熏陶出來的小姐，到底比這外面的野路子要強。

只可惜丞相府小姐早早定下親事，長寧侯府日漸衰敗，高攀不起，只得退而求其次，選了汝陽王郡主，兒子有了岳家幫扶，日後必定能夠平步青雲。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任何人損害長寧侯府的利益。

長寧侯夫人又看了蔡嬷嬷一眼，蔡嬷嬷眉頭微皺，“行了，給你一百兩，你若識相，就拿着銀子走人，若不識相......呵呵，要麽去青樓接客，要麽這會兒便把你嫁與鳏夫，等你身子髒了，看世子還要不要你！”

沐雲岚臉霎時間白了，她身體微微顫抖，仿佛被風雨摧折的嬌花，叫人心生憐惜。

畢竟是兒子寵了幾年的女人，若真做到那份上，母子情分也到了盡頭。

長寧侯夫人不願為了個上不了臺面的丫頭跟兒子離心，這會兒見沐雲岚怕了，她心中生出幾分滿意，居高臨下凝視着沐雲岚，道，“我給你三日，若是還不走，就別怪我無情。”

沐雲岚礙于長寧侯夫人的威脅，只得點頭應是。

長寧侯夫人看着她這柔弱無助的模樣，饒是自己是女子，也忍不住生出幾分憐惜。

身為長寧侯府的當家主母，她沒少見通房妾室恨不得整日裏勾着爺們厮混甚至想在正室進門前生下長子的龌龊事，更別提外室費盡心機想要進門。

眼前這丫頭卻是個乖順的，難怪兒子喜歡。

可想到将沐雲岚帶進府後的麻煩，長寧侯夫人還是硬下心來，叫蔡嬷嬷攙扶着出去了。

大門再次關上，趙嬷嬷有些不放心。

一進屋，她便看到沐雲岚伏跪在地上，纖細柔弱的身體微微顫抖，似是難受得狠了，頓時有些不忍。

“姑娘，您別難過了。”趙嬷嬷嘴張了張，不知道能說些什麽，最後只幹巴巴擠出這麽一句來。

她是長寧侯府的老人，也是長寧侯世子特意請來照顧沐雲岚的，自是明白沐雲岚為何會得到長寧侯世子的青眼。

若非生得跟長寧侯世子的心上人一模一樣，也不會從那窮鄉僻壤帶來皇城。

可正因她長得太像丞相府小姐，長寧侯世子才只将她養在外面，而長寧侯夫人也不願讓她進府。

沐雲岚可以說是成也這張臉，敗也這張臉。

“嬷嬷放心，我無事的。”沐雲岚盈盈起身，她雙目含淚，眼尾泛紅，那叫一個我見猶憐。

哪怕嬷嬷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女人，瞧着她這模樣，也忍不住心疼。

可她思來想去，都不知道怎麽安慰，只得嘆息一聲。

“嬷嬷，我心裏有些不舒坦，能自己待會兒嗎？”沐雲岚軟聲求道。

“當然。”趙嬷嬷知道她這會兒心裏不舒坦，點了點頭。

快到門邊，趙嬷嬷腳步一頓，神色遲疑，“姑娘，世子那邊還沒個說法，許是會有轉機，您可千萬別做什麽傻事。”

沐雲岚聽了這話，垂下眼眸，“嬷嬷放心，我都省得。”

趙嬷嬷見她把話聽進去了，方才離開。

待到屋裏只剩沐雲岚一個人，她神色立刻從哀愁彷徨轉換成興致勃勃，還利索地從地上起來，抓起銀子掂了掂，确定當真有一百兩，瞬間樂開了花。

沐雲岚捧着沉甸甸的銀子在屋子裏轉了一圈，沒藏進專門放銀子的匣子，而是費力将床拉出來，把銀子藏進一塊磚後面，再次封上，方才将床推了進去。

做完這些，她細心清理完痕跡，拍了拍手，滿意一笑。

沒錯，沐雲岚方才都是裝的，若她不表現得對長寧侯世子情深意切，二十兩便被打發了，哪裏能哄來這一百兩銀子？

想到長寧侯世子，沐雲岚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五歲那年被人牙子賣給一個鄉紳當婢女，後來年歲漸長，因着面容姣好，府上幾個少爺都喜歡她，經常為了她争風吃醋。

若是尋常婢女，怕是喜不自勝，沐雲岚卻是煩不勝煩。

這倒也罷了，老爺也起了心思，想納她為妾。

夫人本就覺得她是個狐媚子，将她幾個兒子都勾壞了，這下更是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

沐雲岚看出夫人的嫉恨，本來都收拾好東西，打算連夜逃跑，誰成想那日長寧侯世子辦完差事路過歇腳，一眼瞧上她，想要帶她走。

沐雲岚見長寧侯世子衣着華貴、氣度不凡，那張臉更是俊美無濤，比老爺和那幾個少爺好多了。

她畢竟簽了賣身契，手裏還沒多少銀子。

若是逃跑，只能靠兩條腿，指不定沒幾天就被抓走，還不如暫且跟着長寧侯世子。

沐雲岚原以為長寧侯世子會将自己帶回府，或當婢女或當姨娘，誰成想竟将她安置在外面的宅子裏，專門請了先生教她琴棋書畫和詩詞歌賦。

沐雲岚心生警惕，覺得長寧侯世子是想把她培養好了送給達官貴族。

她确實感激長寧侯世子将自己從那虎狼窩裏帶出去，可這并不意味着她願意成為那供人玩樂甚至淩虐的籠中雀。

于是，沐雲岚收拾好東西，趁着衆人午睡時逃跑。

可她畢竟是初逃，不懂遮掩，出城後，坐上牛車沒多久，便被長寧侯世子帶着一衆家丁抓了回去。

沐雲岚那時十分害怕，抱着長寧侯世子的腿求他不要把自己送給旁人，說自己只願伺候他一人。

她如今想起長寧侯世子瞧見自己那沒出息的模樣，臉上遮掩不住的嫌惡都覺得好笑。

也是因着這事，她才得知長寧侯世子心裏有個白月光，那般待她也是因為她們長得極為相似。

明白自己不會淪為權貴玩物後，沐雲岚便認認真真學習長寧侯世子讓人教的東西，盡心盡力扮演好他的白月光，日子過得倒也安逸。

換做旁人，或許會借機攀上這棵大樹，沐雲岚卻十分清醒。

她從始至終都清楚自己只是長寧侯世子白月光的替身，以她的身份地位壓根配不上侯府世子。

再加上這一片住着的大多是外室，隔三差五便會上演一場鬧劇。

那些外室要麽被主母找上門活活打死，要麽被主君當成玩物送人，更有甚者被幾個男人一起享用，就算運氣好被接進府，十有八九也是被害死或者逼死的命。

總之，沒幾個能有好下場。

因此，沐雲岚時時刻刻都在琢磨逃跑的事，這些年也連哄帶騙從長寧侯世子那裏弄來不少銀子，再加上長寧侯夫人給的一百兩，離開後足夠她衣食無憂一輩子。

她越想越高興，那雙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熠熠生輝，十分漂亮。

“咚咚咚。”

就在此時，敲門聲再次響起，沐雲岚心驀地提了起來。

該不會是長寧侯夫人改了主意，心疼銀子，想拿回去，亦或是想将她真嫁給什麽鳏夫永絕後患？

沐雲岚掃了一眼屋內的陳設，壓根沒法藏人，她暗恨自己沒想法子打個地洞，現在想逃都沒法逃！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深吸一口氣，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硬着頭皮往外走。

越靠近大門，沐雲岚步子就越慢。

可再慢，也有走完的時候。

沐雲岚手搭上門栓，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趙嬷嬷見她半響不動，有些疑惑，剛要上前，沐雲岚心一橫眼一閉，破釜沉舟開了門。

再睜開，外面站着的不是什麽洪水猛獸，而是穿着粉色衣裙，梳着雙丫髻的婢女。

她晃了晃手裏的油紙包，笑靥如花，“姑娘，你要的紅燒肘子買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