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梧桐語:六
待看見阿箬拿出的月亮結, 婦人的臉色才稍有為難地沉了下去,她沒沉默太久,只低聲道:“認得是認得, 但我要知道諸位是何人?我、我不能貿然帶你們去見他。”
阿箬說不出什麽謊話诓騙年紀大了的婦人, 她來找何時雨畢竟是為了要殺對方,便只能答:“歲雨故人,他知道的。”
歲雨故人這四個字, 頓時叫婦人擡眸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回。婦人的眼眸有些亮, 明顯是在何時雨那兒聽過歲雨寨這個地方, 只是不知何時雨是如何與她提起當初的,這婦人看向阿箬的眼神,明顯帶着些許驚喜。
現下時辰尚早, 攤子是剛擺起來的, 婦人便不打算再繼續賣東西了。
她匆匆收拾着擺桌上的物件,一邊對阿箬道:“幾位既是他的故人,那我便不好讓故人久等, 諸位稍等我,待我收拾好了, 這便領你們去找他。”
阿箬見她臉上挂着笑, 心下沉了沉,想着這婦人恐怕是個單純性子,何時雨未曾在她面前說幾句歲雨寨的不好, 她便真為何時雨高興故人來尋。
擺攤上的東西沒多少, 婦人收拾了兩籮筐便提着要往回走, 隋雲旨出于好意上前兩步要幫她提, 她也沒推辭, 笑着道謝走在前頭, 一邊往家的方向去,一邊與阿箬說起有關于何時雨的事跡。
婦人姓殷,單名一個柳字,她說她不是本地人士,家住千裏之外,但到湘水鎮已經快十年了,一直都是與何時雨住在這兒的。
殷柳說話還有些遮掩,像是要替何時雨瞞住些什麽,但又因為情緒過于激動,一些不該說的話還是從言表之間透露了出來。
比方說她知道何時雨不死不滅之事,畢竟生活在一起十多年,她從三十出頭的小婦人轉為老婦,何時雨卻還是那年輕模樣,她不可能心中不疑,無非是信得過他不是什麽壞人,才願意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起先在外,隋雲旨打聽到殷柳與何時雨是母子關系,但從殷柳提及何時雨的模樣來看,阿箬覺得他們并不僅有相依為命的親情。
“他如今,還叫何時雨?”阿箬提出一問,殷柳愣了瞬,她眼神不自在地朝阿箬身上來回瞧了好幾眼,才點頭道:“他一直是這個名兒。”
“這名兒……是我給他起的。”阿箬說了句假話。
何時雨本就姓何,他與阿箬相識時已經八歲,早就知事了,只是時雨二字是何桑爺爺給他起的名字。時雨、時雨,應時落雨,起這名字時,整片滄州大地上已經有好幾個月都沒下過雨了,幹旱天裏,死人多,疫病也多。
現下去想,其實在歲雨寨裏的日子,也沒多少值得高興的回憶。
阿箬故意這般說,便是要落實自己的猜測,果然她剛說完這句,殷柳看向她的眼神便變了一瞬,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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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曉他的全部嗎?”阿箬又問。
原先提起何時雨,殷柳雖有遮掩,但好歹面上挂着喜色,現下再提,她又不大确定,猶豫着點頭。
阿箬便笑:“也知曉他的身世?知曉歲雨?他可曾與你提起過我?”
殷柳的臉色越發難看,她連連搖頭,走路的步伐都快了起來。
回家的途中,殷柳沉默寡言着,再看向阿箬,鼓起勇氣問道:“姑娘與他是何關系?”
“這話我也想問,殷姑娘與他是何關系?”阿箬叫殷柳殷姑娘,因着對方雖年近半百,可阿箬畢竟活了三百多年,在她面前,殷柳就算七老八十了也是年齡小的。
“我、我……”殷柳吞吐了起來。
隋雲旨小聲嘀咕:“不是母子嗎?”
阿箬搖頭,揭穿了這一層外在的假象:“應是夫妻。”
“夫……妻?”隋雲旨的聲音雖極力壓小,可還是被前頭的殷柳聽見,殷柳下意識要搖頭,卻在看見阿箬的那瞬又止住了話頭,抿了抿嘴,沉默着承認了這一重身份。
她與何時雨,的确是夫妻。當年何時雨明媒正娶,将她從殷家帶出,因何時雨的特殊情況,他們每過十幾年便要換個地方生存,十年前到了湘水鎮,他才說要在此定居。
殷柳聽過何時雨提起一些故人,在他飲酒後,精神恍惚或夢呓裏,殷柳聽過歲雨寨,聽過何桑,還聽過另一個人的名字,一聽便知是個女子的閨名,卻不知是不是眼前這位身穿青綠衣裙的少女。
近來何時雨有些郁郁寡歡,他心情不好便要上山去看樹。他向來喜歡這些植林草木,有時在紅楓林間一站便是一整日,好像那裏的風都能将他心間的陰霾吹走,待他從山林間歸來,一切愁雲皆消。
過去何時雨一年僅有一季去一次山上,今年秋末未過,已是他第六次上山,殷柳不滿他對樹比對自己還要用心,便與他大吵了一架,自己回來消氣。但她聽說阿箬等人與何時雨是故人,便憶起了他往日提起故人時臉上的失意與不舍,想着或許有故人來見,他會高興些。
湘水鎮的房屋周邊只要有植物,總離不開紅楓,但何時雨與殷柳家不同,他們家門前的兩棵是梧桐。這個季節梧桐的樹葉也都黃了,金黃一片中帶着些許焦枯的微紅,遠看與紅楓相似,只要近看便知道這兩種樹之間完全不同。
梧桐的果子落了一地,就連枯葉也将小屋門前鋪滿。
此地遠離村落,與前村之間隔着長長的一條田埂小道,兩棵巨大的梧桐遮蔽了屋舍大半,僅一進一出的院落,六房兩廳一廚,夫妻二人住下綽綽有餘。
殷柳推開院門朝裏走,引着阿箬和寒熄等人到了客廳坐下,自己去給他們倒杯水。
熱茶端上,用的是幹淨的瓷碗裝着。
殷柳還有些歉意:“我家從未來過客人,故而不曾準備茶盞,但諸位放心,這碗是新的,我燙了幾回幹淨了,裏面泡的茶也是今年清明前山上采回來自己炒的,味道不錯,可以一嘗。”
阿箬不講究這些,隋雲旨給面子地嘗了一口,寒熄從進屋開始便安靜得很,沒喝茶,沒四顧,更沒給殷柳一個眼神。
殷柳的視線忍不住朝他身上投去,又悄悄看了阿箬好幾眼,這才想起來要打聽阿箬的身份。
阿箬笑道:“叫我阿箬便可,若你與何時雨當真是夫妻,我還要稱你一聲嫂子。”
“阿……箬。”殷柳一怔,阿箬疑問:“他果真向你提過我?”
“沒有,沒有!”殷柳臉上微白,随後不自然地紅了起來:“是我認錯了人,我還以為是……蘊之什麽的。”
阿箬挑眉,似是不解,殷柳也不再多解釋,招呼着他們喝茶後便說要上山去找何時雨回來。
阿箬本想讓殷柳不必忙活,畢竟她已年過半百,爬一趟山不容易,可到了嘴邊的話卻在殷柳往外奔去的剎那止住。阿箬微微張嘴,瞧見随着殷柳身形而去的一抹烏黑之氣,心往下沉,竟一時忘了呼吸。
待人離開屋子了,阿箬才回神,她眨了眨眼,開口:“隋雲旨。”
“嗯。”隋雲旨将茶水喝光,聽見阿箬道:“勞煩你跟過去一趟,她年紀大了,別在山間出事才好。”
“哦。”隋雲旨想他經歷的事果然還是太少,與殷柳和何時雨共同生活了十年的街坊鄰居都以為他們是母子關系,偏偏阿箬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真實情況。
隋雲旨跟着走了,小屋內便只剩下阿箬和寒熄兩人,要說殷柳心也是真大,阿箬随随便便幾句話她便信了她,還将從未見過的生人留在家裏,絲毫不怕錢財被偷。
這所院子雖不大,可裏面用的東西卻都算得上是好物,阿箬幾百年來也算見多識廣,認得出來書桌上的鎮紙價格不菲,也認得出來這裝茶的碗乃東濟窯所燒。何時雨和殷柳家境殷實,實在用不着讓她一把年紀上集市賣那些不值錢的玩意兒。
是何時雨因殷柳逐漸年邁而不疼她了嗎?也不是的。
自阿箬入這所院子開始,她便瞧見了何時雨在此地傾注的心思,門前兩株梧桐樹上綁着秋千,院內就有可取水的井,這叫殷柳不必與其他村婦一般走一大段路去溪邊池浣衣淘米。
井口以四根鋼條封住,避免了意外,院內還有量身定制的藤椅與小凳,都與殷柳的身量合适。
屋內更是了,臺上放着瓜果,而非燃木熏香,瓜果沁人心脾,對身體也好,殷柳瞧見随時可以拿了來吃,能聞也能解饞。
小廚房前柴火充足,根根粗細一般,而殷柳雖已年邁,十指卻被保護得很好,否則也不能穿針引線去刺繡。柴火不是她劈的,這茶也不是她炒的,一切何時雨都替她安排妥當了,她只需要舒舒服服地躺在家裏享福便可。
殷柳會去集市,大約是外在的年齡相差甚大,叫她心裏多少有些不自在,而街上擺攤的婦女大多與她一般年紀,讓她有了那些人是個依仗的錯覺。
何時雨當真是很喜歡殷柳的。
阿箬想起何時雨,便忍不住會想起當初她分給對方小半碗的肉湯,她總不願在心中承認自己至親至愛之人會诓騙自己,也在為何時雨開脫,若無她殷切的眼神,何時雨或許早就過上了他所希望的平凡的一生,又不知投胎轉世幾回身了。
一聲輕嘆,那些畢竟已經是過去,無可更改。
阿箬擡眸望向寒熄,有些緊張:“神明大人可有哪裏不适?若你不舒服,要立刻與我說。”
每每遇上歲雨寨的人,寒熄都會受一場罪,阿箬擔心寒熄難受,也怕他再度暈倒。
寒熄瞧上去面色如常,眉目舒展,并無任何不适之處,反倒是破天荒地道了句:“清雅。”
清雅?
阿箬看向這處小院,逐漸發現了些特殊的地方來。
這裏很幹淨,不曾殺過一只雞、一條魚,這整片小院上的土地都散發着清新之氣,四周有天然的靈氣漂浮着,滿室瓜果香氣,還有幾縷茶香,果然當得起清雅二字。
風吹梧桐,掌形的樹葉簌簌,又掉下幾顆梧桐果來。
這麽多年,原來何時雨也一直在吃素。
隋雲旨以為阿箬讓他跟着殷柳來山上,是怕殷柳猜出他們來者不善特地給何時雨通風報信的,可等他真的與殷柳爬了半天的山,到達紅楓山林間,見到何時雨時,他又不确定自己的猜測了。
隋雲旨想,大約與阿箬有些關系的男子,都是人間龍鳳。
他在小城再一次遇見阿箬時,其實遠遠看見過寒熄,他仗着自己眼神好,打量了寒熄許久。對方就坐在茶樓內,一手端着銀耳蓮子羹,一手拿着調羹喂阿箬吃蓮子。
他廣袖如流雲,墨發傾洩,眉目溫情背影卻透着一股疏離的冷,蕭蕭肅肅,不可近身。
如今在紅楓林內見到何時雨,隋雲旨又有了這個想法。
滿山紅楓葉飄落,紫衫男子負手站立于山林崖邊,望着遠方半山腰處。那裏是廢墟舊址,迎着風懸于林內,像是缥缈仙宮,而何時雨也像個谪仙人,下一瞬就要從那斷崖跳下去一般。
這樣的人,大約是不會有落荒而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