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梧桐語:八

何時雨做飯的時間掐得剛好, 三菜一湯端上桌,恰是日落時分,紅光漫天, 映着楓葉, 像是置身于漫天大火之中,徒見其焰,不受其燃。

隋雲旨沒敢上桌, 他雙臂環胸看不出現在這算個什麽狀況, 不懂阿箬分明要找那些身懷仙氣之人殺了對方, 卻又能和眼前之人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吳廣寄死得很快,阿箬是在隋雲旨的眼皮子底下施的法,她連猶豫的眨眼都沒有過一下。

何時雨的待遇, 終是與吳廣寄不同。

白灼青菜, 醋溜三絲,油浸筍幹和三色菇湯,看上去有模有樣, 都騰騰冒着熱氣兒。

梅子酒就放在桌案邊,伸手便能拿到, 阿箬沒碰, 何時雨給自己倒了一杯。

殷柳坐在他身邊,挨着阿箬,圓桌對面空下來的位置原先是給隋雲旨留的, 現下正好隔開了寒熄和何時雨。

一方小石桌, 三人安靜地吃着飯。

阿箬食欲不佳, 沒吃多少便停了筷, 她特地看了一眼殷柳, 對方也不知在想什麽, 味如嚼蠟般只吃着面前的菜,見阿箬停筷,也立刻停下,眼神偷偷打量了阿箬與何時雨。

她臉上的黑氣更重了,瞧着愈發蒼老。

阿箬忽而詢問:“你身體不好?”

“啊?”殷柳擡眸,愣了一瞬又點頭:“是、是有些老毛病,人年紀大了也沒法。”

何時雨飲下一杯酒,對阿箬道:“她胃不好,心肺也差,自生下來便沒長好,為多年頑固舊疾了。”

“哦。”阿箬便沒再開口了。

飯後何時雨去井邊洗碗,殷柳便回房洗漱。阿箬沒喝酒,但滿院子都是梅子酒的香味兒,她起身繞着院牆腳慢慢踱步,梧桐葉吹得遍地都是,阿箬還在思量,究竟要如何向何時雨開口。

“阿箬姑娘。”隋雲旨走上前,問了句:“你臉色不好,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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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擡眸瞥了他一眼,反問:“你能看得見人印堂之氣嗎?”

“修妖後,能瞧見一些。”他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朝殷柳的房中看去一眼:“她臉上就有點兒黑。”

“連你都能瞧見,可見黑氣之重。”阿箬道:“印堂發黑者無外乎兩種情形,一是被邪祟纏身,災厄連連,二便是大限将至,壽命無幾,以你所見殷柳屬于哪一種?”

“此地靈氣充沛,是修妖的好去處,我都能看出這是塊風水寶地,那她臉上的黑氣自不會是因為第一種。”隋雲旨說完,撇了一下嘴:“他們夫妻二人不能同生,說不定能同死。”

阿箬聞言,瞪了他一眼。

隋雲旨卻無所謂地笑了笑:“阿箬姑娘別惱,對于真正的有情人而言,同死未必不是幸事。至少好過我爹那般,餘下的所有歲月,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為故者傷心難過,失魂落魄。”

阿箬又沉默了,隋雲旨這話說得其實有幾分道理。

“你在猶豫?是等殷柳死了你再殺他,還是尊崇來意直接殺?”隋雲旨問完,不見阿箬回答,他又道:“阿箬姑娘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你是我見過最果敢聰明的女人,洞悉萬事,能辨是非,不如給自己一夜時間想清楚?反正我看這人……他也不像是要跑的樣子。”

何時雨的确不像是要跑的樣子,他若想跑,也不會随殷柳回來了。

或許只要阿箬開口,他便願意主動奉上性命,來償還當年被阿箬勸說而飲下的一碗底的肉湯。

阿箬斷事明晰,唯有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才會混沌些,誠如寒熄所說,她不讨厭何時雨。

天色漸暗,何時雨洗完碗筷便定定地站在院落裏,不進不退,一雙眼落在阿箬的身上,看上去有些孤苦無依的可憐。

阿箬想,這一夜她等得起,便去找何時雨:“院中可有客房?”

何時雨愣了一瞬,他先是朝寒熄看去,再回答阿箬:“有。”

他身上的酒氣有些重,何時雨不是能飲酒的人,說完這話後腳步都有些踉跄。他給隋雲旨和寒熄引路,小院裏的确有幾間空房,他還有些新曬的被子可供使用,何時雨去拿被子時,房間就只有阿箬和寒熄二人坐着。

屋內無人住卻很幹淨,前段時間陰雨連綿,何時雨早早就曬好了冬被,可見他的确是在很用心地生活了。

何時雨抱來被褥又要幫阿箬鋪床,阿箬道:“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何時雨收了手站在一旁,見阿箬利索地鋪好床鋪,不禁莞爾:“你以前的床都是我給鋪的。”

“修茅草也算鋪床?”阿箬沒回頭。

“算的,若不修好,茅草容易割破皮膚。”何時雨說完,屋內一片寂靜。

阿箬鋪好床,回身看向何時雨,見他兩頰因飲酒而薄紅,于是垂眸問道:“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有。”

“那我們出去說。”阿箬附身朝寒熄湊過去低聲道:“您在這裏等我。”

她怕晚間風冷,關了窗,又怕看不見寒熄,便開了門。一出小屋,院子裏秋風蕭瑟,吹得人手臉冰涼,阿箬走到了石桌旁,發現梅子酒沒收。

“不會喝酒,還要喝酒?”阿箬坐下。

“我雖知生死命數,仍會懼怕,這是本能,喝酒只為壯膽。”何時雨坐在了阿箬身旁。

從這個角度看不太清小屋內的情形,只有寒熄披着的一層銀紗微微反光,可見人影。

阿箬垂下眼眸,既提了生死,必繞不開過去。

歲雨寨的人是如何發現寒熄的?他們為何要殺寒熄?何時雨又為何要騙她飲下那一碗湯?這些都是過去阿箬不敢面對的疑點,如今心結解了一半,疑慮也浮上心尖。

阿箬與寒熄僅相處了幾個月,她在寒熄的小銀雀那裏看見了大千世界,恍若幻境,結界中越是美好便顯得現實越發蒼涼。阿箬問寒熄,世界會否便成多彩的模樣?寒熄告訴她,她很快就能看到那些顏色了。

彼時阿箬單純年幼,沒聽出他說完那句話的尾音有些輕微的嘆息。

果然沒過多久,阿箬就在樟木林中看見了藍色的小花,它們很少一片生長在潮濕的土地上,擠在圓圓的綠葉中間,爬地而長,脆弱又堅韌。阿箬很興奮,她不舍得折下那些花朵,但抱着愉悅驚喜想要去結界裏告訴神明,她瞧見了這個世界上的另一種顏色,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他沒騙她,他說的都是真的!

那一日樟木林中沒有結界,阿箬輕易找到了寒熄。

他不再倚坐于高高的樹梢,而是靠在一顆巨大的槐樹根上,側卧休憩。他的臉色蒼白,渾身籠罩于一層金光之下,每一次呼吸周圍的風都跟着微動,他眉心微蹙,細細地喘着氣,虛弱脆弱到不堪一擊。

阿箬連忙朝他跑去,滿心擔憂,不懂地問:“您怎麽從樹上掉下來了?”

她以為神明與小鳥兒一樣,有翅膀會飛的,或許是寒熄的翅膀受傷了,所以飛不回樹梢了。

寒熄聽到阿箬的聲音,緩慢睜開眼睛,茶色的瞳孔裏倒映着少女慌張無措的臉,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他沒回答阿箬的話,只是溫柔地笑問:“你看到了嗎?這個世界的顏色。”

阿箬頓時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連連點頭,跪坐在了他的面前:“看到了,我看到了好漂亮的花,小小的一個,就長在地上。”

她此刻不太在意花草了:“您怎麽了?是哪裏受傷了嗎?”

“阿箬。”寒熄喚着她的名字,手肘撐不住,眼皮也疲憊地合上,他徹底側躺下道:“我只是太累了。”

這句話阿箬聽過許多回,每一次寨子裏有人死去時,都說活得太累。在寒熄閉上眼的那一刻,阿箬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不想與寒熄分別,也不希望寒熄與往年歲雨寨裏的其他人一樣死去。

她不知寒熄生了什麽病,受了什麽傷,她只能大着膽子在他的身上找傷口,可什麽也沒有。

沒有呼吸、沒有溫度、沒傷痕,也沒有性命。

阿箬不知道神明是不是會死去,但當時的寒熄,的确在代替這個世間死亡。

許久以後的阿箬才知道,世人所稱解厄神明,解的是蒼生的厄難,連續多年的戰争産生的饑荒與死亡,險些就要殺死滄州大地上的所有人,生靈草木,無一幸免。

但當時阿箬只是不想親眼見寒熄死去,她想盡一切辦法要救活他,靈光一現便想到了何桑,何桑是歲雨寨裏的大夫,他救過許多人的命,未必救不了寒熄。

那是阿箬第一次見到寒熄的脆弱,也是第一次沖動地離開了他的身邊。

她找到了何桑,要拉何桑去救人,彼時何桑在外挖藥,一聽阿箬說有個人臉色蒼白微微喘氣,現已沒了呼吸,便讓阿箬回寨子去讨他的救命丸,自己前去樟木林尋人。

阿箬慌亂之下應了何桑的話,她回了歲雨寨讨了救命丸,再去樟木林寒熄倒下的地方,沒見寒熄,也不見何桑。

她在林子中找了一整日,心中惶惶不安,她希望何桑找到寒熄,救活了他,也希望寒熄自己恢複,離開了這裏。總之不論如何都好,寒熄都不要有事。

阿箬找不到寒熄,便拿着救命丸回到了歲雨寨,彼時篝火已燒至末端,只剩零星火星,她看見何桑和何時雨坐在一起,連忙沖過去問何桑:“爺爺,他呢?他怎麽樣了?”

何桑的臉色很為難:“都好了,都沒事了。”

“那他在哪兒?我要去找他,你讓我看看他!”阿箬拉着何桑便要走,何桑卻停下開口:“你一天在外,什麽也沒吃吧……正好寨子捉了一只羊,煮好了肉湯,你喝一口我再随你一道去,免得你體力不□□人沒醒,你卻暈倒了。”

阿箬不想吃,也架不住兩人一起勸,最終飲下了那碗湯,也沒能再見到寒熄了。

往事再于眼前浮現,回旋于腦海不得離去,反反複複,皆是那烈焰篝火,和那碗熱氣騰騰的“羊湯”。

“你們當時為何要與他們同流合污?”阿箬伸手拿起一粒梧桐果在手中把玩,以此緩解心中糾結緊張。

哪怕歲雨寨的人犯了忌諱,他們也可以守住自己的底線。

何時雨低聲道:“何桑爺爺為何要喝,我不知道……我喝,是你倒給我的,我若不喝,你怕也不會喝下去。”

“那又為何非要我喝呢?為何要我喝呢?!”阿箬捏碎了梧桐果,眼眶通紅,忍不住顫抖。

何時雨見她如此,心道阿箬果然必以前穩重多了,天真的小姑娘長大,便是受了刺激,也不會再似以往那般失去理智,要打要殺,結果卻傷了自己。

他拿起梅子酒再飲一杯,眼神躲開了小屋方向,落在藏于薄雲的月亮上。

阿箬忍着沒落淚,咬緊牙根,屏住呼吸要等何時雨欺騙她的答案。

何時雨嘆了口氣,道:“他讓我給你的,他讓我……把他的心給你。”

所以那一碗被何時雨忍着恐懼與惡心,無助與慌亂盛出的心,連湯帶肉,就放在他的身邊看着,不論如何,也要親眼看阿箬吃下去。

作者有話說:

展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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