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鋼牌
五月的風吹開了花朵綻放,街道上随處可見都是水漬,天空澄湛的像是剛剛被水洗過一番,柏安市昨天才下完一場大雨。
在柏安市這寸土寸金的地段,盧霜的治療室獨樹一幟占據了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方。
和別的心理咨詢室不同,單從外觀上看過去,盧霜這裏更像是大隐隐于市的清幽茶館,只有過了咨詢臺真正進入咨詢室內裏,才能感受到一絲治療室的感覺。
她始終認為,人間煙火氣是治療所有心理疾病最好的良藥。
人的胸口左側,肋骨下方藏着的那顆心髒,日夜不停地跳動着,所經歷的世事萬千,千人千面地生出些許不同的感慨來。
有人沉淪在內走不出來,亦有人沒心沒肺逍遙過活,說到底,心理這東西,具有極強的個體差異性。
盧霜坐在診療室裏,今天這位前來咨詢的顧客格外難纏。
女孩抓着她的手,一刻都不敢松開。她年輕極了,看上去不過大學剛畢業又或者還沒畢業的樣子,哭的涕淚橫流,剛剛進來時臉上的妝容精致漂亮,現在她的眼線眼影暈作一團,整個人實在稱不上雅觀。
這個叫做張雅的病人之前在感情上受過創傷,沒有及時治療和幹預後續得了PTSD,對身邊的男性都充滿了不信任感,克服了千難萬難終于排到了盧霜的號,今天下午大有要聊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盧霜耐心疏導着張雅,輕音樂聲淡淡漫在診療室裏,一旁的加濕器噴灑出水霧。
盧霜臉上挂着溫和又職業化的笑容,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她從紙巾盒裏抽出一張紙巾遞到女孩手裏,輕聲問她:“你還喜歡他嗎?”
張雅聞言狠狠呸了一聲,啐道:“誰還喜歡那個王八蛋!”
“他就是個垃圾!”張雅憤憤道。
薄薄的鏡片後面,盧霜的眼尾向上翹了一下:“那就是了,你自己都說他是垃圾,那為什麽還走不出來呢?”
張雅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難得的,她止住哭聲,眼神迷茫。看着面前這位名譽碩果累累的心理咨詢師,她一時間拿不準對方的意思。
面前的女人穿着一件裁剪得體的白大褂,胸口的地方插着一支水晶狀的素淨圓珠筆,她将長發束成低低的馬尾,垂在腦後,五官秀氣,可能是因為常年在室內工作,整個人的膚色顯得比常人更加白皙。
胸口處的照片下面,是這位心理咨詢師的名字【盧霜】。
張雅只知道這家咨詢中心是近期最火爆的一家咨詢室,和網紅打卡點不同,只要來過盧霜這裏的人,都說自己能收獲很多東西。
這也才是張雅花費那麽大氣力排隊的根源。
張雅聲音低了下去,嗫嚅道:“可是他以前對我真的很好,如果不是那個女人橫插一腳,我們真的會很幸福的。”
張雅還在絮絮叨叨說着什麽,盧霜的思維從中抽離出來。
她在胸中嘆了口氣,其實張雅這樣的女孩子是最不值當的,他們經常會在一些已經過去的人和事身上找影子。他們會懷念以前人的好,總是想着如果他當時,如果我當時。
她們總是忘記了,時間每時每刻都在向前走,自己在變,身邊的人也在變,改變圍繞在每個人身邊,不變才是不正常的。
等盧霜把張雅送出門的時候,天色将将要擦黑,天邊的晚霞映着最後一點霞光,被襯得火紅。
她取下眼鏡,站在門口,心理咨詢師這份工作哪裏都好,只是每天都要接收不同人的不同情緒,他們付完錢倒完情緒的垃圾就離開了,自己卻還需要花一些時間來把這些情愫消化。
不知道是不是盧霜的錯覺,從張雅離開後,心口就一直堵着一塊,不上不下,很是膈應人。
她搖了搖頭,自嘲地想,果然還是修煉不到位。
盧霜和前臺的姑娘打了個招呼,示意她沒事就可以下班了,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裏,坐回轉椅上,将張雅的病例填寫完成後,在病歷末尾簽上自己的名字。
她摁開了桌臺上的香薰機,細膩的水霧伴着淡淡的茉莉清茶香氣噴灑而出。
她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盧霜額頭前的劉海長長了些,她睫毛很長,微微翕阖着的睫毛搭在眼眶下面。白大褂上面的那張照片要更年輕一些,眼中也多了一絲活力。
今天幫張雅疏導情緒花了她太多心思,左右現下沒人,又是十分安全的環境,她放任自己随着意識流入了淺眠中。
說來奇怪,有些記憶從來不會去想,卻又會在不自覺的時候,從意識的淺表浮現出來,不知意欲何為。
盧霜夢見了自己之前在附中讀書的一個片段。
她成績很好,但是只有自己知道,那樣的成績并不是什麽所謂的“學神”,她拿到手裏的每一分分數都伴随着夜以繼日的挑燈夜戰。
盧霜自诩不是一個天資聰慧的人,在附中這樣一個競争壓力巨大的地方,她付出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多。
夢境随着時間的轉移,總會帶上主人的主觀意志和想法,與事實偏頗。
盧霜夢見自己已經做到了努力的極致,卻還是沒能衛冕住自己的第一名。那天成績公布,她坐在教室裏,心思全然落在面前的習題上。
她很清楚,學習這件事情不可能有永遠的第一,有成績波動,在附中才是正常的。
那天“天梯”面前人頭攢動,周圍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腦海裏猛地閃過一道身影,盧霜皺了下眉,強迫自己從夢境裏抽離。
耳邊聲音不斷,她看了下時間,早就該下班的前臺小姐姐不知道為什麽和人起了沖突。雙方都嘗試壓住聲音,音波卻依舊我行我素,順着走廊,傳到她的耳朵裏。
盧霜從桌上拿起眼鏡,她關了加濕器,拿起辦公室裏直通咨詢臺的座機電話。
電話那頭的前臺有些着急,聲音裏不自覺染上哭腔:“盧醫生,這個人沒有預約,他說什麽都要進來找你。”
盧霜非常不喜歡在私人時間接待病人,特別是沒有預約就想來硬闖咨詢室的病人,這往往代表着他們的人格裏帶着偏執和輕微的以自我為中心傾向。
不管哪一類,都是盧霜很頭疼的類型。
不聽勸,自主意識過強,這樣的患者,在心理幹預中會存在很大的風險,而且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這類患者咨詢後的效果也并不如人意。
她正欲開口,電話那頭不知怎麽換了人,黑膠磁帶裏的嗓音裹挾着痞氣,聽上去壞極了:“盧醫生,老相識一場,不出來見個面你覺得合适嗎?”
像是知道盧霜想要說什麽一樣,男人搶在她之前,補充道:“我知道你在裏面,要麽我自己進來,要麽……”
他無聲勾起唇角,手指在眉骨上輕輕壓了一下。
盧霜嘆了口氣,不再為難前臺的咨詢,只說道:“讓他進來吧,2201診室。”
盧霜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她在心裏建樹了一百種再次見面的場景,如果給她一些時間,她甚至能整理好自己所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微表情。
可惜天公不作美。
十分鐘後,盧霜面無表情地打開了2201診室的門。
男人坐在裏面,聽見聲響,只淡淡瞭了下眼皮,看見來人是盧霜,身上聚起的緊繃又散了去。
鼻梁上的黑框平光鏡給他從上至下包裹了一層人皮,只有盧霜知道,那雙會騙人的珀色眼睛下面,是怎樣一顆殘忍又惡毒的心。
他和幾年前大抵沒怎麽變,只是眉骨上,多了一道細小的疤,從中間一刀斬下,橫在中央,原本就痞氣的臉龐上,現在更邪的像個地痞流氓。
盧霜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依靠着門,只叫了聲:“陸池琛。”
被她叫做陸池琛的男人擡起眼來,邪氣地眯起雙眼,在面前的人身上打量。
盧霜放在口袋裏的雙手握得死緊,她一只手上握着手機,上面是進來前就打在屏幕上的110,要是陸池琛敢在這裏對她做什麽,她第一時間就會報警。
片刻後,陸池琛像是看夠了一般,露出一個毫無負擔的笑。
他站起身來,走到盧霜面前,手指在她白大褂上面的照片那處摩挲了下,自嘲道:“盧霜,好久不見。”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好聽,音色是世間絕無二人的獨特,在高中的時候,陸池琛憑借着這張好臉和這把嗓音,俘獲了不知道多少花季少女的心思。
盧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認識那麽久,盧霜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讀不懂面前的男人了。
“你有什麽事嗎?”盧霜語氣毫無波瀾,面對站在眼前的男人,她眼神裏冷了下去。
陸池琛搖了搖手機:“我預約了盧醫生明天一整天的咨詢時間,可是時間不等人,不知道盧醫生能不能提前照顧下我這個病患。”
“預約費按照市價的五倍補償。”
盧霜嘴角上揚,果然像陸池琛這樣的人,不論過去多久,那些刻在骨子裏的東西都是不會變的。
她很清楚今天陸池琛來這裏自然不可能被自己随便三言兩語就打發走,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願意出五倍的咨詢費,盧霜并不介意多賺一點。
雖然她現在也不在乎那點錢。
說是治療,盧霜做好了所有的工序,她打印出事先告知,在末尾處有個簽字的地方,陸池琛想也沒想,沖盧霜伸出手:“勞駕借支筆。”
盧霜下巴一挑,眼神示意他桌上就有碳素筆,誰知陸池琛要笑不笑地盯着她胸前,盧霜閉上眼睛,拎起插在口袋上的圓珠筆扔在桌上。
筆身滾落,發出“嗒啦”的輕響。
陸池琛絲毫不在意對方惡劣的态度,拿起圓珠筆,在知情同意書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印證了那句字如其人的話一般,陸池琛的字像他的人一樣,給人極具壓迫感,張揚又潇灑。修長的手指捏住水晶狀的筆身,指骨根根分明,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霸道。
盧霜做好了被陸池琛刁難的打算,卻未曾想,整整三個小時,他安靜聽話,俨然一副來看咨詢心理問題的樣子。
他眼神注視着挂在治療室後面的鐘表,時間一到,他即刻止住話音,情緒抽離的比心理咨詢師本人都還要快。
盧霜餘光一掃,時間剛巧停在【3:00:00】的地方,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陸池琛站起身來,他把那支全程被他握在掌心中央把玩的水晶狀圓珠筆輕輕地放回桌面,看着盧霜的眼睛,笑道:“盧醫生,今天謝謝。”
盧霜收回圓珠筆,眼神又一次看到他在知情同意書上簽的字,只道:“沒事。”
陸池琛沒要咨詢室的公用賬戶,他點開支付寶,輸入了盧霜換過的私人手機號碼。
輸完,兩人皆是一頓。陸池琛的手指堪堪懸在屏幕上,半晌過後,似是無奈,他帶着自嘲地笑了笑,把框裏的數字全部删了。
他馬上輸了一串新的號碼,把咨詢費連帶着湊了個整,打去盧霜私人賬戶上。
陸池琛轉過身去,只留下背影,他沖盧霜搖了搖手,笑道:“盧醫生,下次如果有機會的話,我還要來找你。”
盧霜在陸池琛背過身去的時候,在辭別五年後的今天,頭一次敢正視陸池琛。
他的身材比幾年前又好了許多,很多這個年齡的人身上總是會有贅肉,陸池琛渾身上下每一絲肌肉都長在了最适合他的地方。
他腰肢勁幹卻不瘦弱,絲毫不會給人造成視覺的猛烈沖擊。
陸池琛給人帶來的那種壓迫,更深的源于他的氣場和氣質,褪去了年少時候的浮躁和佯裝的溫柔,他骨子裏的沉穩露出表面,愈發勾人魂魄。
唯一能稱的上視覺沖擊的,還是要屬他那張臉。
歲月從不敗“美人”,更是從未懈怠過陸池琛,他有一雙不甚标準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下壓時,不怒自威;眼尾輕輕上挑半分,總給人一種他在與說話人暧昧的錯覺。
狠厲與暧昧在他身上毫不沖突,雜糅成了一種世界上獨一無二,只一眼就無法讓人抛之腦後的魅力。
他喉結正中間有粒黑色的小痣,每次喉結滑動,那粒小痣便随着一起波動,随随便便都能撩人于無形。
盧霜一回神,不知不覺間,陸池琛像毒藥一樣,滲入自己腦海裏的時候連自己都沒發覺。
她收起桌上的圓珠筆,才看到桌面上有一塊被人遺落的鋼牌。
鋼牌上方有個小洞,上面穿過一根細細的鏈,鋼牌被她拿在手裏只很小一塊,上面是和剛才在知情同意書上相同的筆跡。
遒勁有力,潇灑張揚。
上面只有兩個字——
【盧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