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請假
再過幾天就是中秋節。
天上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圓潤,銀色的月光鋪滿天際,映着幾絲清羽般的雲絲,如煙似霧。月暈牽着薄雲和光絲,淺淺點上一圈。
今天是周六。
盧霜今天提前半天來到平時打工的咖啡店。
付如紅看見她推門進來,有些詫異,手上往咖啡杯中拉花的動作卻是沒停。
盧霜很少會提前那麽多過來,到她上班的時間,她會提前半個小時過來。
在她高二開學前,付如紅專門和盧霜對照着她的課表敲定過她的排班,保證不占用她的學習時間。沒有她的排班,盧霜一般不會過來。
像今天這樣的場景,是平日裏沒見過的。
盧霜走到牆邊,取下自己挂在上面的圍裙,在腰後系上個蝴蝶結。
她洗幹淨手,端着餐盤去店裏走了一圈,把散落的紙屑掃進垃圾桶。
桌上有幾個客人吃剩的盤子,盧霜把盤子端回後廚,一個個洗淨架在瀝水籃上。
光潔如新的锃亮瓷盤上,一滴滴的水珠不斷滑落下去,砸出水花。
盧霜擦幹雙手,走到付如紅旁邊,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紅姐,不好意思,中秋節那天我有點事,不能過來。”
原本中秋節排了她的兩天兼職,現在她答應了陸池琛要陪他出去,兼職這邊盧霜自然是要和付如紅提前交代一聲的。
“想提前跟您請個假。”
付如紅愛憐地看着盧霜,一杯咖啡沖完,她安撫地握了下盧霜的手,在深秋的夜晚,盧霜沾過涼水的一雙手,冷得驚心。
盧霜來她這家小店裏幫忙,能來的時候都盡量來,付如紅給她的錢沒有別的地方時薪那麽多。
付如紅一直記得,當時才上初一的盧霜,來到自己店裏,連頭都不敢擡,怯怯地站在門口,小聲地問自己招不招臨時工。
那年的盧霜,十三歲。
付如紅看她一副受驚的樣子,在回答她的問題之前,只讓她快進來。
她想,要是自己的女兒兜兜順順利利地長到現在,估計也是盧霜那麽大了。
盧霜乖乖的被付如紅拉進了這一小家咖啡店。
店面不大,距離清溪巷也很近,她只需要走路十分鐘就能到這裏。
也方便她趕回家給爺爺奶奶做飯。
付如紅不像別的地方把她的打零工時間卡那麽死,只讓她有時間就來,按照打工的時間給她結工錢。
一個小時給她40塊。
盧霜猛地擡頭看着付如紅,她在別的地方,他們告訴她,一個小時最多20塊錢,再多,就要看盧霜願不願意做了。
十三歲的盧霜被街角燒烤攤的老板吓到,腦子裏模模糊糊浮現出些聽說來的場景,背起書包跌跌撞撞跑了。
哪裏還敢想打工賺錢的事情。
付如紅對她很好,叫她幫忙打掃店裏的衛生,不忙的時候教會她咖啡拉花。
小店人不多,有幾排書架,放着一點輕音樂,沒什麽客人的時候,付如紅就留她在店裏寫作業。
知道盧霜不喜歡喝姜湯,付如紅在盧霜生理期那幾天還會給她提前準備着暖暖的紅糖水。
盧霜從來沒跟付如紅提過什麽要求,除了今天。
她手腳勤快,做什麽也都很認真,只要是交代給她的事情,總是能被妥帖的完成。
不大不小的店鋪裏,被她打掃的幹淨整潔。雖然不是愛笑的性格,但是溫柔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撫慰人心的暖藥。
付如紅打開水龍頭,清水嘩嘩流下,将剛剛濺到指背上的咖啡漬洗去,轉頭看向盧霜,慈愛地問她:“是不是家裏有事呀?”
盧霜家的事情,付如紅略知一二,清溪巷距離她的小店,本來也沒有多遠,都是街坊鄰裏的,大家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只是她沒想到盧霜搖了搖頭。
她糾結了一會兒措辭,說道:“給同學約了補習。”
付如紅生出些好奇。
從初中那年到現在她高二,四年多了,付如紅也沒見過她身邊有過關系好的同齡人,更沒聽她提起過誰。
不過,年輕人的事情,付如紅不願意多去幹預,她從杯架上取下個幹淨的骨瓷杯遞給盧霜接熱水喝,只說了句:“沒事,你去吧。”
知道盧霜家裏困難,付如紅疼愛盧霜像疼愛自己的親閨女一樣。
快到中秋了,店裏人不多,付如紅看着盧霜坐在店門口桌上攤開看書的樣子,又想起她的兜兜。
兜兜是個乖孩子,她和丈夫疼愛的緊,那孩子從小就機靈,但可能沒有盧霜那麽聰明,兜兜小時候最喜歡說的就是她要好好讀書,長大了賺錢給爸爸媽媽買個大大的房子。
或許長大了,她會是個刻苦的孩子。
兜兜笑起來臉上會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手腕裏側有一塊圓豆般大小的淺紅色胎記。
只是在兜兜4歲生日那天,她再也沒有迎來長大。
她小小的夢想,在那一天破碎成灰燼。
付如紅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傷心事,發生了的事情是改不掉的。
每逢中秋節這樣團圓的日子,她卻每每想起的是那天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她的兜兜還那麽小,鮮紅的血就這樣當街潑了她滿身。
兜兜小小的身子軟在她懷裏,最後出口的幾個字,是她先顫聲叫了句“媽媽”,接着想起昨天爸爸剛在書上找出來教她認的兩個字“平安”。
她還太小了,不理解也不明白什麽叫平安。
在劇痛襲來的那一瞬間,兜兜好像有點懂了,她想要媽媽平安,想要爸爸平安。
不要痛。
她閉上小小的眼睛,只覺得困。
她還很小,今天還是她的生日,爸爸媽媽在商店裏給她挑了很好看的一條小裙子。
是動畫片裏帶着花邊蕾絲的公主蓬蓬裙。
兜兜知道,就算自己現在睡着了媽媽也不會忍心責怪她,媽媽會把她抱回小床上,等吃晚飯的時候又會把她叫醒。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兜兜總感覺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樣。
身上好冷,媽媽抱着自己,她為什麽哭了呢?
她想抱抱媽媽,想幫她擦掉眼淚,卻發現自己真的很累很累,手重的擡不起來,只想睡覺。
付如紅癱坐在馬路中央,抱着女兒小小的屍體,哭到昏厥。
……
店門口挂着的平安風鈴随着人推門的動作發出一聲脆嫩的輕響。
盧霜放下筆,阖上課本,順口先招呼客人道:“歡迎光臨,請問您需要點什麽?”
進來的人一直沒說話,盧霜有些狐疑,想着是不是第一次來店裏,不曉得要點什麽喝的。
她把課本關上,擡起眼睛,對進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裏。
周星圍穿着一件籃球服,手上抱着個盧霜看不懂的籃球,她知道那個籃球很貴,學校裏這些人的吃穿用度都很貴。
盧霜聽學校裏的同學閑聊着提起過,周星圍的那個籃球比她幾年的生活費加起來還貴,好像還是被誰簽過名的。
周星圍身上濕噠噠的,好像是剛打完球,汗液順着他的頸側流了下去。
他身上氣味很重,一陣陣的往這邊熏。
盧霜垂下眼去,又問一遍:“請問您需要什麽?”
在學校外面兼職打工見到學校裏的同學,盧霜倒是沒有什麽異常的反應,她早就習慣了。
盧霜把剛關上的課本塞到桌子下面。
她走到吧臺後面,取出一張菜單放到周星圍眼前。
頭頂明明就有菜單,但盧霜知道,周星圍今晚過來,肯定不是來喝東西的。
他更不可能來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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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圍那天在樓梯間和陸池琛說的那幾句話是真的。
鄧書桃太無聊了,有點什麽事情就只會哭,周星圍原本想好的計劃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雙文賓打亂的一塌糊塗。
之前想讓鄧書桃收着那幅她心心念念的作品,過後再告訴她那個上面是他引以為傲的精/液,他已經連鄧書桃會有什麽樣的精彩回應都想好了,結果雙文賓把他的好事壞了個幹淨。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動鄧書桃。
如果只是鄧家的話,他沒什麽怕的,但是雙文賓他們家一旦摻和進來,事情就會難辦。
附中除了是讀書的學校,更是柏安市大大小小的人脈網絡與交際。
送孩子來這裏讀書的家庭,非富即貴,他們讀的不是書,讀的是未來的交友平臺。
父母更是靠着孩子讀書,加強生意合作往來,這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只是上次鄧書桃的事情不知道哪個不想活的告訴了老家夥,周星圍在家裏吃着飯,周父從公司回來,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周父見他那幅不思進取的樣子就來氣,他把筷子一把拍在桌上,站起身來,指着周星圍的鼻子就開始罵他:“老子給你捐了一棟實驗樓,求爺爺告奶奶給你弄進附中讀書,你他媽就在學校幹這種勾當?”
“年級第一不就在你們班上嗎?那個叫盧霜的姑娘,你有空多跟人學學,請教一下怎麽好好學習。”
周星圍暴躁的像被關在囚牢裏的怒獸。
他壓根不顧桌上坐了多少人,把碗往地上一砸,瓷片迸散一地。
他就抱起籃球就走,毫不在意身後那些謾罵,只在臨走時扔下一句話:“你有種認她去給你當姑娘啊?”。
真幾把煩。
倒是能在這裏撞見盧霜,讓周星圍有些詫異,他笑了下,原本就扁平的五官顯得更是詭異。
計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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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商場裏舉辦了個詩朗誦活動。
孩童們稚嫩的朗誦聲一陣一陣傳過來。
陸池琛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分神瞥了一眼,直接摁了挂斷。
幾分鐘後,又是同樣的電話號碼,同樣被他挂斷,
陸池琛一口喝完加冰的冰滴咖啡,翹着二郎腿,坐在星巴克門口等着去商場裏買東西的雙文賓。
雙文賓站在櫃臺前,問了好一會兒,才悠哉哉折回陸池琛身邊,笑道:“琛哥,卡按要求給你挑來了,數字可以說和你的要求沒任何出入,但人說這樓裏沒10000以下的智能機。”
陸池琛擡擡下巴,桌上是杯請他的星冰樂,說請他吃冰,陸池琛居然就真的大老晚上的把雙文賓叫出來了。
吃冰。
雙文賓沒跟他客氣,好不容易敲他一頓,當然是要最大杯的。
桌上的手機又一次嗡嗡震動起來,非常有不接電話不罷休的氣勢,雙文賓示意了下陸池琛,沒想到陸池琛看也不看直接把來電的號碼拉進黑名單裏。
一個煩字刻在陸池琛眉宇間。
不知道黎蕾跟陸惟說了什麽,這幾天陸惟三天兩頭給陸池琛打電話,非逼着他回家過中秋節。
陸池琛舔了下牙尖,咽下一句粗話。
他吸了口氣,驀地吐出來,也不管身後吱哇亂叫的雙文賓,直接去了他平時買手機的那家蘋果店。
還沒等導購湊上前來問,一張黑卡就甩在櫃臺上,男生冷眼看着那張卡,說道:“最大內存,粉金色的,沒有現在就去調貨。”
新來的導購被他的話震了一瞬,杵在原地像個棒槌。
聽見陸池琛的聲音,店長連忙把手上的客戶轉交給別人。他從裏面出來,打量了下陸池琛的臉色,暗道一聲不好,這位爺今天看上去心情糟透了。
店長在身後連忙招手讓導購滾蛋。
開什麽玩笑,得罪了金主,這店他還開不開了?
誰不知道現在陸家實際上是眼前這個十七歲的高中生說了算。
店長把陸池琛拉去VIP區好生安排了,5分鐘就把他要的東西送到了陸池琛面前。
看見被送來的手機,陸池琛眉間稍稍松開些,陰雲密布的心情也好了那麽丁點兒。
他把手機卡小心翼翼塞進手機裏,又把手機随随便便往雙文賓手裏一塞,笑着看他:“砸吧。”
雙文賓拿過手機,下意識“啊?”了一聲。
他寶貝似的捧着那個手機,開玩笑,他想要買這個手機都廢了老大勁沒買到,付了全款,現在還等半個月後提貨來着。
陸池琛居然讓他砸手機。
傻逼才砸那麽貴的手機。
陸池琛無語地嘆了口氣,沒和他浪費時間,自己拿過手機往地上扔過去。
剛貼了鋼化膜的嶄新屏幕上碎開一個角,裂痕順着往上攀。
陸池琛撿起手機,又把手機扣過來往地上随手一推,屏幕硌上幾粒小石子,幹淨敞亮的屏幕上印上幾道深淺不一的刮痕。
雙文賓聽見自己的心在滴血。
撿起手機來,陸池琛左右看看,現在看上去就挺舊的,他還算滿意。
他從褲子口袋裏拿出個有些泛黃的手機殼,摁在手機上,滿意的找來店長刷卡結賬離開。
雙文賓的心碎了一地。
站在一邊的店長眼觀鼻鼻觀口,認真扮演好一個站着的活死人。
陸池琛又不是不結賬,只要給錢,他幹嘛都無所謂,畢竟沒有人會和錢過不去。
出了商場大門,冷風“呼”的吹過,雙文賓被冷的縮了下脖子,前面的陸池琛跟沒事人似的。
他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夾克,光是站在那裏,就已經足夠傲然。
陸池琛包裏的手機嗡嗡響動起來,他不甚在意地掏出手機,慢悠悠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伍玚的聲音帶着谄媚:“琛哥,打聽到了,和你猜的差不多,她就在清溪巷前面不遠處一家賣書的咖啡店裏兼職。”
伍玚和陸池琛認識很久,以前在世深國際部的時候,陸池琛就和他關系很好。
而且最主要的是,這小子人脈廣,打聽事情靠譜而且速度快。
一來二去,打過幾場球後,兩人就熟悉上了。
陸池琛正打算挂電話,伍玚忍了下,沒忍住“唔”了一聲。
陸池琛準備挂電話的手一頓。
依照伍玚的尿性,他只有在還有事情沒說的時候會用這個“唔”。
陸池琛很了解他,接着道:“有事就說。”
伍玚有些糾結,他“嘶”地吸了口氣:“他們說十分鐘前看見周家那位進去了。”
伍玚想了會兒,猛地拍了下大腿:“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叫周星圍還是什麽的,琛哥他應該跟你同班吧。”
陸池琛狠狠閉上眼,壓抑了整晚的愠怒藏都藏不住,半晌過後沒忍住,罵他道:“伍玚你個傻逼。”
“那麽重要的事他媽的不會早點打電話過來說。”
乖學生的溫柔外殼自內而外,“啪嚓”裂開個口子。
陸池琛每次罵人就足以代表他當西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點,電話對面的伍玚沒敢出聲。
沒買到想要的手機就夠心煩的了,那天過後陸池琛已經很是厭惡周星圍這號人,偏偏這傻逼毫無自覺,隔三差五送上門來給他找不痛快。
想起周星圍那天湊在他耳邊說的話,陸池琛的臉色又陰了幾分。
司機看見兩個少爺出來,忙不疊下來,繞過去拉車門。
陸池琛兀自上了車,他在手機屏幕上摁了幾下,聽見車門關上發出的響聲,頭也不擡:“錢叔,辛苦您,去清溪巷。”
陸池琛把自己的手機扔在座位上,手上握着被他摔了幾次的手機。
看着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他心裏不住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