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為難

翌日中午, 盧霜輕輕地在面前阖上的診室門上叩了兩下,隔着門板傳出的聲音空洞洞的。

診室标識牌标着【神經內科】。

醫師相片上,男人眉眼深邃,五官俊朗, 白大褂裏穿着的白色襯衫上規整地打着墨籃色的條紋領帶。

【主治醫生:宋明】

“請進。”

盧霜推開門, 而後小心翼翼将門阖上,盡量不發出聲響。

宋明垂着頭坐在桌前, 手指附着鼠标輕輕點動幾下, “嗒嗒”的聲響充斥在辦公室裏。

白大褂穿在他身上, 看上去高冷又禁欲。

現下正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整個辦公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那點鼠标點動的聲音很是明顯。

這個時間才來拿藥, 打擾了宋明的午休時間,盧霜實在過意不去:“抱歉宋醫生,打擾您了。”

宋明分神看了她一眼,溫和地笑笑:“沒事。”

看見男人眼底的一點疲倦和眼下的青痕, 盧霜心裏越發愧疚。

她輕咬了下唇, 爺爺奶奶每到冬天, 病情都會有起伏, 藥是萬萬不能斷的。

以往都是她放學後來取, 但她昨晚用家裏的座機給宋明打電話約時間的時候, 宋明告訴她, 自己明天會很忙。

早上是排滿的門診, 下午還有兩個會診,不知道開會要到什麽時候。

之前幾年, 盧霜要在柏安市幾個醫院奔波幾趟,才能拿全藥。

宋明知道她現在學習壓力大, 在兩個醫院間折騰幾次的時間都夠她做完一整套理綜題。

也是湊巧,他昨天去隔壁醫院開講座參加醫療培訓的時候,正好看見他們醫院有盧霜缺的幾種藥,就直接幫她買來了。

托人交給盧霜不太方便,畢竟在自己醫院把別的醫院開回來的藥給病人不是那麽回事兒。

病歷上也不好圓過去。

所以他才問盧霜中午午餐的時候能不能過來?

取藥将就醫生的時間,跟遑論宋明幫了她那麽大的忙,盧霜自然是同意的。

她上午課間找楚雲請了一個中午的假,楚雲對她家裏的情況知道些,問了幾句,沒多說什麽就給她開了出門條。

下了最後一節課,盧霜沒敢耽誤,連飯都沒來得及吃上,趕忙搭上公交車過來。

奈何盧霜運氣不好,路上碰上兩輛汽車追尾出了事故,光堵車就堵了半小時。

等她趕到市人民醫院的時候已經過了和宋明約好的午餐時間,不巧又撞上醫生們的午休時間。

她實在沒辦法,只有在中午硬着頭皮到神經內科的診室裏找宋明。

宋明讓她在旁邊稍坐幾分鐘。

他打開電腦,把早已經調好的處方箋在電腦上又檢查一遍。

清點好的藥物被宋明連帶着病歷一起送到盧霜眼下,手指摁在個地方,引她簽上字。

都是熟悉的流程,盧霜沒有異議。

只是她的手指摸到口袋裏,摸了個空。

她臉上閃過一瞬尴尬。

和陸池琛打賭的那道物理題,答案居然真的是0.032369。

看着陸池琛平攤到自己面前的手掌,男生的眸子裏帶着一點得逞的笑意。

盧霜願賭服輸,把随身帶着的寫數學題的碳素筆放到他手心上。

筆杆被他握緊,攥在裏面。

陸池琛帶着絲壞,笑着捏起打賭贏下的碳素筆。

他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平平無奇的碳素筆被他夾在指間轉出花來。

和別的愛轉筆的男生不同,他們指尖的筆會一次接一次不停地掉在桌上,砸出惹人厭煩的響聲。

但陸池琛不是。

那支普通到不行的碳素筆,到了他手上都像憑空生出自主意識一樣。

他轉的速度飛快,筆竟然一次也沒掉下來。

盧霜眼裏出現宋明遞到自己面前的一支墨藍色鋼筆,才倏然回神。

他笑意漣漣,似是和煦的風:“沒帶筆嗎?不介意的話用我的吧。”

盧霜謝過他,拿過筆在病歷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宋明把藥又仔細清點一遍,閑聊似的,問她:“爺爺奶奶最近還好嗎?”

和他說話時,盧霜總是有問必答,像是許久未見面的老友般。

盧霜看着對照處方清點藥品數量的宋明,心下很放松,眼裏暖暖的:“還是老樣子,不過今年好像比之前要好些。”

宋明笑笑,沒說讓盧霜堵心的話。

每每到冬季,所有醫生心口都懸着一口氣。

民間有種說法,每到歲末年關,地府閻王爺都會命令黑白無常上來人間帶走一批人。

而對醫生而言,秋天逐漸轉冷,冬天溫度持續走低,又加上柏安市的秋冬早晚溫差大得吓人,病毒猖獗肆虐,對有基礎病的老人家們實在不友好。

宋明作為爺爺奶奶的主治醫生,沒有什麽是比得上老人家能順利度過每一個冬天更值得人高興的。

盧霜把所有藥裝回書包裏,又從小賬本裏把提前準備好的錢點數清楚,遞給宋明。

宋明知道她一會兒還要趕回學校接着上課,中午醫院的收費系統是關閉的,已經提前和盧霜商量好把錢給他,下午他拿去繳費窗口。

盧霜擡眼看了下挂在診室裏的時鐘,時針已經走過一點半,她不好意思再耽誤宋明僅剩的一點午休時間。

她對宋明微微鞠了個躬,再次認真道過謝,随即背上書包。

走的時候,盧霜沒忘記幫宋明把診室的門帶上。

門縫剩着一點空隙,宋明喚了她一聲:“有事你随時打我電話。”

盧霜回頭,彎了彎眼,乖巧應下。

宋明很關心爺爺奶奶,對自己也很好,像是個年長的哥哥那樣幫襯着自己。

盧霜始終記着這份好。

附中下午排了滿滿五節課,第一節 課兩點十分就要開始,盧霜不敢再耽誤,只得登上回附中的公交車。

天色有點暗,烏雲堆在空中。

雷聲悶響幾下,風刮在樹上,聲響沙沙不停,像是要下雨。

盧霜踩着午休結束的鈴聲跑進教室,加上她沒來得及吃中飯,臉色有些蒼白。

一層虛汗印在她腦門上。

教室裏的鐘才顯示到兩點零五分,盧霜松了口氣。

下午第一節 是生物課,他們要去實驗樓做實驗,老師在黑板上交代好他們要帶過去的東西,讓他們準時過去。

盧霜檢查好準備帶去實驗室的東西後,才想起自己還沒去找楚雲銷假,她坐在座位上緩了幾分鐘,又一次離開了教室。

楚雲看她準點回來,沒多說什麽,馬上幫她銷了假。

盧霜回到教室裏,教室裏的同學們看她的眼神裏都帶着點古怪的躲避意思。

洛巧曼和熊啓察覺到她詢問的目光,連忙把頭低了下去。

他們沒想到盧霜會是這樣的人,一時間還有點接受不了。

盧霜沒把這些不自然處放在心上。

好與歹,她早都見過,和以前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她背過身去準備拿自己的東西,倏然瞪大雙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樣。

原本鼓鼓囊囊的書包,現在軟塌塌地搭在座位上。

剛從宋明那裏取回來的藥不知所蹤,賬本和未來一個月的生活費也不見蹤影。

黑板上一直熄滅着的黑色屏幕乍地亮起光來,顯示和一部手機連接成功。

一段視頻開始在大屏上面滾動播放。

竊竊私語在教室裏像瘟疫般漫延。

盧霜眉頭微微蹙起,偏過頭去看大屏幕。

鄧書桃在一旁急的直跺腳。

她只看了一眼那段視頻,便吓得渾身都在抖,眼淚聚起一團,前面的視線模糊起來。

教室裏一剎那連呼吸聲都變得粗重。

鄧書桃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到最後還是沒能邁過心裏那道坎。

她比誰都知道盧霜不是那樣的人,卻還是不敢出聲幫盧霜解釋。

鄧書桃咬咬牙,心一橫。

趁着他們的注意力都在盧霜身上,她悄悄摸到教室後門,借着自己人嬌小,借了視線的死角,從門背後閃了出去。

鄧書桃沒從大路走,為了節約時間,她借着備用樓梯匆匆往下跑,抄了近路,往實驗樓跑去。

今天要做的實驗要用顯微鏡,附中的顯微鏡全都按照要求擺放在材料室裏。

生物老師過來黑板上留言的時候,她在教室裏寫今晚的語文作業,陸池琛手指間夾着一支普通的碳素筆,飛快轉着。

雙文賓和窦傑圍在他桌子兩側看熱鬧。

除了她,三個男生統統被生物老師當壯丁抓走了。

風聲瑟瑟,鄧書桃如墜冰窟,腦子卻轉得飛快。

鄧書桃很清醒,現在整個附中能幫盧霜的人,只有陸池琛。

她極偶爾的在飯桌上聽爸爸提起過幾次,陸家關系網深又廣,總經理安修明在商場上殺伐果斷。

雖然她不确定,那個陸家,是不是陸池琛的陸。

她只有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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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霜臉上的血色随着視頻一點一點推進,到最後只剩慘白。

耳鳴聲如洶湧的浪潮一般,像是要把她拆吞入腹。眼神空洞到了極點,無論盧霜怎麽努力都聚不起焦來。

盧霜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站都站不穩了。

她猛地杵下去,桌角粗粝又堅硬,硌在掌心,生生壓出一道血痕。

周圍聲音嘈雜,遙遠得不能自已。

盧霜深吸幾口氣,顫着步子走上講臺,閉上眼睛,把依舊在滾動播放着視頻的大屏幕直接摁下關機鍵。

屏幕驀地黑了。

視頻的最後,定格在那天周星圍摁着她的頭,眨眼不到的距離,是被周星圍身子遮住的籃球。

拍視頻的人很聰明,他卡住視覺的死角,一掃眼,就只能看見盧霜埋頭在周星圍的小腹下方。

給觀看者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

盧霜喉頭湧上一陣腥鹹。

被1班的熱鬧撺掇着,班門口已經聚集了其他班過來的不少人。

戴婉慧拉住只往教室裏随便一掃眼擡腿就要走回班上的隗懷楠,像是看見什麽髒東西似的,戴婉慧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她湊近隗懷楠,低聲私語道:“沒看出來,她和周星圍居然是那種關系。”

隗懷楠瞥了眼站在講臺上的盧霜,神色陰晴不定。

想到周星圍拿在手上的東西,戴婉慧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吶吶道:“說出去誰敢信,附中的年級第一居然是阿茲海默症。”

“那不就是癡呆嗎?”

語言似利刃,劃破虛僞的假象。

隗懷楠刷得卷翹的睫毛顫了下。

她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誰也礙不着誰。

隗懷楠看了眼站在教室裏的盧霜,到底都是十七歲的姑娘,她眼裏露出些同情。

她把肩上披着的衣服抱緊在臂彎裏,化着妝的漂亮臉蛋上冷冰冰的,沒了往日的趾高氣揚。

頓了片刻,隗懷楠扒拉了下戴婉慧,只道聲:“走了。”

戴婉慧伸着頭還想看事情的後續,隗懷楠沒再理她,兀自回了教室。

路過洗手間時,隗懷楠腳下頓了頓,她狠狠閉下眼,片刻後,她從外套口袋裏抖出根煙,握着手機走進洗手間裏……

她不會幫她,但有人可以。

盧霜冷下臉,走到坐在第一排的始作俑者面前。

後者翹着二郎腿,裝滿藥物的塑料袋被他舉在頭頂當成籃球,來回抛動。

她走到周星圍面前,語氣不卑不亢:“請你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周星圍沒理她。

盧霜又張口,語氣裏有些冷,再一遍複述。

等了不知道多久,周星圍終于停下抛動着塑料袋的雙手,從桌子下面掏出個髒兮兮的籃球,看也不看,直接扔向盧霜。

“舔。”

他說。

盧霜抱着籃球,指節因用力,扭曲地變了形。

周星圍哂笑一聲,解開塑料袋,把藥嘩啦啦全部抖在桌面上。

他用勁掐開一個藥盒,從中拎出說明書,淡淡張口:“鹽酸多奈哌齊片,膽堿酯酶抑制劑,本品适用于……”

盧霜張開口,嗓音裏滿是苦澀:“別念了。”

她垂下頭,髒兮兮的籃球和她之間,距離不過分毫。

雷聲從遠處轟隆隆滾過,鋪天蓋地的雨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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