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假作真時(二)

畢竟才接觸符箓沒多久,後面的內容對江潭落而言還是有些晦澀。他熬了一晚,也沒能破解剩下的東西。

東方欲曉之時,江潭落終于扛不住困意,趴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這一日,少年是被郁照塵抱上床的。

“……聖尊大人?您怎麽在這裏……”感覺到有人将自己輕輕抱起,江潭落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他看到,郁照塵眸色晦暗,罕見地斂起了笑意。

“你一宿沒睡,”郁照塵蹙眉微怒道,“還要不要命?”

聖尊難得失态了。

江潭落瞬間清醒過來,昨夜無名之書上的東西,也在這一刻重新闖入他的腦海。

看到眼前的人,他本能地想問郁照塵知不知道那本書上寫的是什麽。

但話到嘴邊,他還是強壓着将昨日的一切從腦海中扔了出去。

……一切都等看完那本書再說吧,江潭落默默咬了咬唇。

“我昨夜研究符箓,有些入迷,沒想到在書案上睡着了。”江潭落風寒未愈,一開口就注意到了自己那重重的鼻音。

郁照塵無奈地嘆了口氣,輕輕把江潭落放在了榻上,又仔細為他掖好被角。

江潭落看到——聖尊身着九重法衣,腰墜佩環,晨光從屋外透來灑在衣間,他的身體似乎也随之發出了淺淺的金光。

與凡世廟宇中的刻畫的一模一樣。

但偏偏是這樣的他,竟然低下了頭,耐心地為自己整理被角……就像是神明入世成為了凡人。

聖尊是為自己落入凡塵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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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再不珍惜身體,吃多少丹藥也沒用。”郁照塵難得嚴肅。

“俗話說‘生死有命’,我能遇到聖尊,且聖尊還對我這麽好,這輩子已經值了,”江潭落半開玩笑的說,“或活一天賺一天,賺多賺少都是不虧的。”

江潭落本意緩和一下氣氛,可他沒有想到,聽了這句話,郁照塵的臉色竟然愈發難看。

他緩緩坐在了榻邊,用一種複雜的江潭落看不懂的目光望向榻上的少年。

末了,郁照塵伸出手,他一邊溫柔地為少年整理額邊碎發,一邊輕輕說:“潭落,昆侖仙庭天帝之位坐久了也會孤寂……所以,別走太早,再多陪我些時日。”

郁照塵輕垂的眼眸中,是不屬于天帝的脆弱。

衆生崇他敬他,有求于他。

只有在江潭落這裏,他才能流露出屬于人的,屬于“郁照塵”自己的情緒。

“答應我,好嗎?”他輕聲問。

“好……”江潭落鄭重至極地點頭。

少年方才的話,并不是開玩笑。

妖族信奉及時行樂,哪怕鲛人族已經不再是“純粹”的妖族,可這一點依舊沒有變。

在此之前江潭落從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但此時此刻,看到眼前這個孤單的身影,他忽然想要多活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想一直陪着聖尊……

“睡吧。”郁照塵輕聲說。

伴着催眠的術法,江潭落緩緩阖上了眼眸。

郁照塵說得好真啊……系統不由吸了一下鼻子,嗚嗚了兩聲然後問,這也是演的嗎?

它怎麽覺得,郁影帝有點太入戲了呢?

我也不知道,江潭落的答案頭一回模棱兩可,人要是說謊太多,時間久了自己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是演。

還是借演,透露為數不多的真情?

這一點恐怕郁照塵自己也難以分辨。

幸好江潭落是個足夠有耐心的人,他不着急這麽快就讓郁照塵認清內心。

後面的日子裏,江潭落的作息規律了不少。他白天研讀書作,晚上耐心破解符箓。

書就這麽被他一頁頁翻了過去,江潭落的心,卻也随之一點點忐忑、無措。

直到那一天,破解了首章所有符箓的江潭落裏看到——書上白紙黑字寫着,白尾的鲛人并非寓意“不祥”,而是希望與不祥并存。

因為它是蓬萊毋水封印的鑰匙,一念生,一念亡。

“……封印的鑰匙?”少年喃喃念到。

我和毋水之下的封印有關?

江潭落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這些字。

我不是一個靈力低微,從小不受重視的普通鲛人麽?怎麽忽然和那個封印,還有混沌異魔有了聯系。

這……應該只是個巧合吧?

可是還沒有等江潭落自欺欺人下去,那個熟悉的字跡,又出現在了角落——它把“鲛人”與“鑰匙”圈了起來,在一旁随手寫下了“服用無纖塵”這幾個字。

……無纖塵?

随着“砰”的一聲,墨玉為面的小冊,重重砸在了地上,書面上瞬間生出長長一道裂縫。

江潭落彎腰想要去撿,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什麽東西都拾不起來。

他恨恨地坐直了身,猛地一下握拳砸在了書案上,似乎是想要以疼痛來穩住不斷顫抖的手。

江潭落不蠢,最重要的是,身為“不祥之物”的他打心眼裏不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自己什麽也不是,聖尊憑什麽對自己這麽好?

江潭落,你真可笑,且自大。

少年的記憶本就超群,此刻上了仙庭後郁照塵給自己說的每句話,都一句句浮現出來。

“不要把身體不當回事。”

“怎麽總是這麽不在意身體。”

“在我心中,你的身體才是第一位。”

……

身體身體,全是身體!

聖尊究竟在意的是我能多陪他一些時日,還是這“鑰匙”安然無虞?

江潭落對郁照塵的信任,已近乎刻入骨髓,成為他的本能。

此時此刻,本能與他的理智瘋狂碰撞,江潭落身軀随之猛烈震顫,接着瘋狂咳了起來。

他下意識用衣袖遮住嘴唇,等這陣咳嗽結束後,潔白的中衣已被暗紅濺滿。

江潭落看了衣袖一眼,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披上狐裘,從房間裏沖了出去。

他在仙庭狂奔,向昆侖的另一邊而去。

最終,在明月高懸之時,江潭落叩響了鏡臺殿的大門。

“江潭落?你怎麽半夜三更到……”郁書愁被擾了清夢,開門那一刻還在生氣,但看到眼前狼狽的人影,他卻将氣話都咽了下去,“你這是怎麽了?”

“我有事要請教聖君。”江潭落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

“進來再說,”昆侖還在下雪,說話間江潭落的發頂、睫毛已鍍上白霜,“你不要命了,想凍死在這裏?”郁書愁問。

他不知道,江潭落現在最聽不得有人關心自己身體。

少年不但沒進門,甚至還向後退了一步。

“不礙事,我就在這裏問。”江潭落固執極了。

“……好吧,你說。”

“聖君您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無纖塵’的東西?”

郁書愁是司管天下醫藥之神,這世上絕不存在什麽他沒聽過的,可以“滋養神魂”的東西。

在狐裘的遮掩下,江潭落握緊了拳,甚至手心都沁出了血來。

江潭落沒有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是多麽期盼郁書愁點頭,說他聽過這東西。

可郁書愁卻頓了一下,然後搖頭反問:“這是什麽?”

他沒有聽說過。

江潭落終于明了,這個所謂的“靈藥”并不能滋養神魂,而是同書中筆記所指那樣,是煉造鑰匙用的。

潋水宮的偶遇,他救我,從一開始就是騙局嗎?

少年忽然笑了起來,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讓天帝都與自己演戲了?

江潭落忽的一下脫力,倒在了雪地上。

直到這個時候,他仍在笑。

郁書愁被江潭落這瘋瘋癫癫的模樣吓到,他蹲下身想要将江潭落扶起來,卻被少年推了一把拒絕了。

“咳咳咳……聖君我求您,今晚的一切,誰都不要說。”

“好,可是你問這個——”

“沒咳咳,沒什麽……”江潭落強忍着站了起來,他冒着風雪轉身,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一邊輕聲說,“就當是我忽然,做了一場夢吧……”

現在,夢也該醒了。

深淵裏見不得光的鲛人,怎配天帝布下美夢?

今晚昆侖的雪格外大,江潭落的腳印沒一會又被新雪填平,遠遠望去,似乎從未有人來過這裏。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融入了風雪之中。

也刻在了郁書愁的眼底。

宿主,宿主……我們現在去哪?系統都不敢大聲說話,唯恐打破這一刻的寂靜。

去找郁照塵啊~江潭落的聲音,是與行為完全相反的雀躍,鲛人被騙了這麽久,怎麽能不去找他?

啊?你今晚就要說開啊。

怎麽會,只是我情緒都上來了,還凍了半天,不在他面前演一場豈不是虧大了?

好吧,它就知道。

系統雖然閉上了嘴,但它還是有些疑惑,宿主最近一段時間攻略的明明很順利,為什麽忽然要去郁照塵眼前發個瘋?

就像是猜到了它在想什麽似的,推開飛光殿主殿大門的那一刻,江潭落說:沒有懷疑,沒有掙紮,只是單薄的喜歡,童話裏才有。複雜纏綿、愛恨交織、情天恨海……才能稱得上是刻苦銘心的愛。

這一瞬,飛光殿殿門大敞,鲛人帶着一身風雪和點點血跡,出現在了郁照塵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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