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屍身(三)

江潭落看到,哪怕有寒冰榻在,可是榻上自己的“身體”仍舊再次變得透明起來。

不只是他,郁照塵也像是有所感知似的轉身向寒冰榻上看去。

在這裏靜躺一會後,榻上“江潭落”的睫毛還有發梢,都已落上一層厚霜。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冰雕,半分生氣也沒有。

看到眼前人正在消散的身影,郁照塵顧不得那麽多,直接将榻上的人抱在了懷中。

此時的傀儡已經輕得不像話。

完蛋了。

失去情絲的江潭落,不懂現在郁照塵究竟是怎樣的情緒。

他只知道,自己必須盡力引開郁照塵。

“聖主大人,”顧不得那麽多,江潭落直接開口說,“你走吧,我不想……你看到我最後的樣子。”這句話江潭落說的無比真誠,甚至語氣裏還有一些焦急。

但郁照塵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他不再理會水鏡裏面的幻象,反而抱緊了懷裏的人。

他輕輕搖了搖頭,忽然笑了一下,然後用江潭落再熟悉不過的溫柔語氣,輕聲對懷裏的人說:“……你是妖皇,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地死去?”

“毋水封印,都沒能殺死你。”

“我知道,你一定還活着。”郁照塵的聲音又輕又緩,要不是寒潭底下太過寧靜的話,或許就連江潭落也聽不到他在說什麽。

實際上這句話,的确也是郁照塵說給自己聽的。

一遍遍的,如同催眠。

身為天帝,看到江潭落逐漸透明的身體,郁照塵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哪怕有寒冰榻在,江潭落的屍身也堅持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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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中無比酸澀,這種酸澀的感覺,甚至将道心碎裂的痛都壓了下去。

一時間,郁照塵甚至要忘記自己應該如何呼吸。

郁照塵輕輕在江潭落的額上落下一枚輕吻,他笑了一下說:“潭落,**不是最重要的,我會找到你的神魂,他一定還在這三界之中……”

“一定會的。”

郁照塵已經做好了江潭落肉身消散的準備。

但這卻并不能讓江潭落放松,畢竟他的肉身,不僅僅是消散那麽簡單……

聖主。無嗔輕輕叫了江潭落一聲。

嗯?

……我,我怕。

……丢臉,你還是兇劍嗎?

其實江潭落也大抵能夠明白無嗔為什麽會這麽害怕——此時郁照塵的靈力還在瘋狂沖撞着,沒有一丁點停下來的跡象。寒潭位于昆侖之中,這樣強大的靈力沖撞,甚至叫整座昆侖仙山都顫抖了起來。

——郁照塵不但沒有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麽平靜,甚至于比之前更加瘋狂。

可這樣的他,表面上竟然是溫柔平靜的。

一個外表逐漸得正常起來的瘋子,要比能輕易被人看穿的瘋子恐怖成千上萬倍!

最重要的是,哪怕江潭落知道,郁照塵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還活着。甚至于郁照塵剛才那麽說,都只是為了說服他自己罷了,可要命的是……郁照塵說的的确是事實啊!

自己真的沒有死。

聽到郁照塵的話,江潭落竟然有一點心虛。

“聖尊大人,您該走了,”看到已似煙霧一般透明的身體,江潭落忍不住再一次開口催促,“……仙庭衆人與三界衆生,還在等您。”

最後一次,他嘗試用“天帝”的責任來壓郁照塵。

但是此時專注于懷裏即将消失的人的郁照塵,卻不再理會水鏡裏面的幻影。

幾日前,郁照塵的靈力摧毀了鲛人海,這件事早就已經傳遍了三界,仙庭衆人消息本來就很靈通,他們當然知道下界發生的事情。

然而聽說與它發生在仙庭,給人的震撼是完全不一樣的。

昆侖地動山搖。

衆仙惶恐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樣的異動,甚至就連瀛洲還有蓬萊都有所感應。

與別的神仙驚慌失措的樣子不一樣,正在蓬萊島上喝着仙釀的珈行難忽然笑了一下。

有意思。

他招招手,将不遠處跪坐着的小妖叫了過來。

那個小妖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的樣子,他穿着一身棕衣,外表不怎麽起眼,和妖域光鮮亮麗的大妖們很不一樣。

被珈行難叫到,小妖明顯瑟縮了一下。

“聖主大人呢?”珈行難一眼都沒有多看少年,徑直問。

“……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小妖慌忙低頭,将慌亂的神情藏了起來,順便有些不安地攥緊了衣角。

“哦?”珈行難終于擡頭了,“真不知道?”

“……回,回大人,”那小妖果然是個慫的,珈行難剛表示疑惑,他便一口氣全招了,“剛才我二十三弟看到,聖主大人在滟波亭裏打坐,看上去像是神游了。呃……他,他不是故意偷偷看聖主大人的,只是恰巧路過而已,還請大人不要——”

結合那陣異動,珈行難當下就猜了出來:江潭落神游去了昆侖。

“停停。”

少年的一口氣說了這麽長一段話,像是倒豆子一般。

見他還要繼續,珈行難立刻打斷。

“我知道了,”珈行難笑了一下,他眨着猩紅色的眼睛評價眼前少年,“果然修為太低,本性難移。”

他眼前的這個少年,其實是個麻雀精。少年不知道珈行難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但天生膽小的他,還是緊張了起來。

“你去給游蕩在凡世的族人說,就說……”珈行難頓了一下,一口喝幹杯中仙釀,“我的道侶回蓬萊了。”

“诶?”珈行難大人什麽時候有道侶了?

雖然不明白珈行難的意思,但少年還是趕忙答應了下來。

如今蓬萊已與三界相隔,這裏發生了什麽,外界無從得知。而蓬萊妖族,要是沒有江潭落或珈行難的應許,也沒有辦法出去。

不過妖族內部,還是有些傳遞消息的術法的。

少年應下之後,便按照珈行難所說将那件事傳了出去。

和江潭落不一樣,大部分妖族為人處世肆意張揚,甚至有幾分不顧後果只圖當前開心的意思。

珈行難就是這樣一個妖族。

妖族少年離開後,獨自坐在桌案邊的珈行難,緩緩捏碎了自己手中的玉杯。

——情劫已經渡完,且江潭落早就沒有了情絲,可他還是去找郁照塵了。

珈行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江潭落為什麽會去昆侖。

他只覺得江潭落和郁照塵之間,還有一點自己也看不透的羁絆。過去那些事,好像沒有簡單的一筆勾銷。

玉杯一點點被珈行難捏碎,然後化為青煙消散于眼前。

珈行難有些嫌棄的用絲帕将手擦淨。

他不喜歡江潭落對郁照塵的格外關注,甚至還生出了妖族極少會有的占有欲。

……過往的一切,都該随着情劫一道結束了。

他要在江潭落的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

此時昆侖,江潭落還不知道珈行難派人散布的謠言,未來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

郁照塵懷中的人影,已經變得比水鏡裏的幻象更加虛無。

算了,江潭落咬了咬牙對無嗔說,我們走吧。

好好!無嗔終于松了一口氣,然而只等下一刻它便發現,現在已經不是想走就能走的時候了。

四溢的靈氣,在寒潭裏形成了一個巨大龍卷,直接天際。

江潭落的神識也被困在了其中!

他被迫看到:郁照塵一下又一下地在懷中人額上、唇邊落着輕吻。

甚至于……郁照塵還不滿于此。

他當着江潭落的面,緩緩地褪下了懷裏人的衣衫,沿着“江潭落”脖頸、鎖骨處的傷疤,落下一個又一個細密的輕吻。

或不是輕吻。

——哪怕郁照塵懷裏的人已成虛影,但江潭落還是能看到,“自己”的身上,生出了不少淺淺的紅印。

郁照塵反複叫着那個名字,但在這座空曠的大殿中,他得不到半點回應。

他在幹什麽!

江潭落無比震驚,甚至于就連無嗔都忘記了跑路,呆呆地看向了郁照塵。

“留在我身邊,好嗎潭落?”

郁照塵再一次吻上江潭落的鎖骨,厚重的衣衫,已經因為重力落到了腰間。

半點生機也沒有的江潭落,像是一個真正的傀儡那樣,輕輕地将下巴搭在郁照塵的身上。墨發白發相交纏,明明是兩種冷到了極點的色彩,但在江潭落的眼裏,卻生出了一種**的味道來。

夠了!江潭落的心中無比憤怒,要不是此時在昆侖的只是他的神識,江潭落或許真會拔出無嗔向郁照塵劈去。

聖,聖主……無嗔呆了,他,他?

我懶得再陪他玩下去了。江潭落咬着牙說。

話音剛一落下,被江潭落附身的水鏡忽然生出一道長長的裂隙,然後發出了清晰的碎裂聲。

郁照塵終于擡起了眼眸。

同在這一刻,水鏡裏面的江潭落也清晰了那麽一瞬。

“……潭落?”郁照塵輕聲喚道。

然而那道身影并沒有給他答複,郁照塵只看到……水鏡裏的江潭落面無表情,甚至于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冰冷得吓人。

郁照塵的心一陣酸痛。

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抓住幻影,可是他不但沒有觸到水鏡,甚至于還被已然碎掉的殘片狠狠地戳入了手臂之中。

緊接着,郁照塵懷中的人也在剎那間化作一道耀眼的紫光。

當紫光落下後……江潭落的身影重新凝為實體。

剎那的驚喜還沒有生出,轉瞬躺在他懷裏的江潭落,就如一朵開敗了的花似的,先是變豔、生出血色。

緊接着豔到荼蘼,紅顏白骨。

啪。

一滴鮮血從白骨的指尖墜落,濺在了白玉地磚上,融進了那繁複的花紋裏。

原本什麽也沒有的地上,也開出了一朵猩紅的昙花。

恐懼感姍姍來遲。

不等郁照塵明白眼前人究竟怎麽了,江潭落便在他的眼前骨消肉散,徹徹底底地化作一灘暗紅的血水。

滲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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