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病入膏肓(二)
江潭落不明白,那一劫早就已經過去。甚至于小鲛人躍下毋水,也已是千年前的事情。郁照塵為什麽還不願意從當初的夢裏醒來,甚至于還想“從頭來過”?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聖主大人我們現在不走嗎?無嗔看到江潭落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終于忍不住有點着急地問,還有什麽事情?
等一下,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
啊?
暫時不能動了。
等等,這是“小麻煩”嗎?!
江潭落成為妖皇時尚年少,盡管修為高深,但在當初的妖域,也不是人人都服他的。因此一開始的時候,他也遇到過不少麻煩,并練出了不管心裏到底慌不慌,表面上都臨危不懼的本事。
現在聽到江潭落的話,無嗔一時半會間也說不上來他的鎮定幾分真幾分假。
“我帶你去竹苑看看,”郁照塵輕輕地将江潭落抱在了懷裏,“這裏的一草一木,每個東西都和當初一樣,說不定到了竹苑,你便想起來了。”
語畢,江潭落便覺雙腳騰空,被人給抱了起來。
郁照塵的動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弄疼了懷裏的人。
“當年離開這裏後……我便構了一個幻境,”說到這裏,郁照塵忍不住淺淺笑了一下,他低頭看向江潭落,“現在終于有機會帶潭落回來了。”
江潭落仍舊抿着唇,一句話也沒有說話。
正說着,兩人已經踏入院內。
那棵巨大的花樹,仍在不分季節、不知晝夜的向下落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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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落,你還記得這裏麽?有沒有一點熟悉的感覺?”郁照塵輕聲問。
說話間,一片柔軟至極的白色花瓣,就這樣被微風帶着從空中飄落,墜在了江潭落長長的睫毛上。他下意識地垂眸,向地面看去。花瓣也随着他的動作,滑到了江潭落的臉頰上,遮住了一點妖紋。
這樣的一抹潔白,奪去了妖紋的光彩,把江潭落身上的妖冶之氣都壓了下來。
郁照塵剛才擡手想要替江潭落将花瓣撫落,下一刻手忽然頓在了半空……這樣平和、收斂光彩的江潭落,好像真的變回了毋水下的阿瑕。
但是這種熟悉的感覺,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而已。
又是一陣微風,把花瓣從江潭落的睫毛上吹了下來。江潭落再次擡眸時,那雙紫菂色的眼睛,仍如玄冰般寒冷。
就在這個時候,江潭落竟然開口了:“記不記得這裏很重要嗎?”他的語氣非常平靜,聽不出來有什麽感情。
……诶!無嗔有些吃驚,聖主大人怎麽搭話了?
先穩住他。
江潭落在默默地催動靈力運轉,以重新奪回對身體的控制。
他們兩人的修為幾乎一樣,且江潭落能感受到郁照塵的道心出了問題,或許暫時不是自己的對手。但念及郁照塵現在……不怎麽正常,江潭落還是決定先努力轉移一下對方的注意力。
不等郁照塵反應過來,江潭落又說:“如果說我不記得呢?”
又是一陣微風吹過,樹上的花瓣簌簌而下,全部落入了江潭落的懷裏。
“不記得也沒有關系,”郁照塵不由放緩了腳步,“你當年說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來的。如今我又把它變回了當初的模樣,潭落一定會重新喜歡上的。”
聞言,江潭落忽然笑了一下,接着搖起了頭。
“喜歡?”他看着頭,“或許吧……不過我是個鲛人,若是說‘喜歡’,那我最喜歡的一定是溫暖的淺海。”
溫暖的淺海?
明明兩人被困毋水下已經是千年前的事情,最初的記憶已經随着時間流逝而模糊。
但江潭落這一句話,竟然還是喚醒了一段郁照塵早先已經模糊的記憶……
千年前,江潭落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閑聊着。
郁照塵看到,少年時的自己有些好奇地向江潭落問:“阿瑕一直住在這個幻境中嗎?”
“算是吧……”記憶裏的人想了想說,“我暫時離不開毋水,就只能布置一個賞心悅目的幻境了。不過在你來之前,我偶爾也會給幻境改改樣子。”
當時郁照塵沒有多想,他以為江潭落說的“改改樣子”只是重新布置竹苑而已。
但是剛才江潭落那句話,才讓他想起了另一種可能:
或許在自己來之前,這裏大多數時間,都是如鲛人海裏一般的風光。
……沒錯,江潭落是鲛人,他自然是更喜歡海底的!
妖域之所以建在蓬萊,便是因為江潭落鲛人的身份。郁照塵雖然不曾踏入妖域聖宮內部,但也聽說過聖宮臨海而建,一半在水上,一半沉在海底。
可是自己當年竟然忽略了這一點,忽略了江潭落對自己的遷就與照顧……
忽略了對于鲛人來說,住在海底才是理所應當。
江潭落能感受到,郁照塵抱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顫了一下。
他的心因為自己這一句話亂了。
江潭落趕緊趁着這個時候屏息凝神,再一次嘗試調動靈力。
緊接着,在郁照塵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江潭落的手指微微向內曲了一下。
他聽到郁照塵稍有些慌亂的問:“……若聖主布置幻境久居的話,會布置成什麽樣子?”
“布置?”江潭落不明白郁照塵為什麽忽然這麽問,但他還是随口答道,“自然是鲛人海的樣子。”
雖然江潭落前後兩世都與鲛人族不怎麽親近,但這并不能改變鲛人海無論是溫度、水流甚至于光亮,都是最适合鲛人居住的地方的事實。
果然如此……郁照塵遍體生寒。
他是鲛人,可他卻陪我在這座人世小苑裏住了百年。
如果當年我沒有離開毋水?
如果我一直陪着潭落?
如果我早早發現自己對他已經不再是利用?
如果我能早一點認清楚自己的真心?
如果我可以早早抛下仙庭的恩怨和仇恨?
……那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郁照塵實在是太過後知後覺,直至千年後的今天,他才發現原來早在他們相識的時候,江潭落就已經盡全力将他所擁有的最好的給了自己。
可是那些東西,都被他給弄丢了。
郁照塵覺得,這一刻好像有人緊緊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他竟然不知道要怎麽呼吸才對了。
緊接着,郁照塵的道心又是一陣刺痛。
他下意識咬緊牙關,等待着痛意消失。但是這一次,道心的疼痛非但沒有消失,甚至于還順着靈脈向周身蔓延而去。
他的五髒六腑,好像都要跟着一起碎了。
“抱歉……潭落,”郁照塵深吸一口氣,他把江潭落緩緩放在了花樹下,“等我一下……咳咳咳。”語畢,他努力催動靈力去壓制道心的痛感。
郁照塵沒有看到,江潭落靠在花樹上,微微揚起了頭。
過了幾息後,江潭落忽然開口:“你的道心出問題了。”
“……潭落為何忽然說這個?”郁照塵轉身向江潭落看去,他的眼底是無法遮掩的驚喜。
以江潭落的修為,看不出自己道心出了問題才是怪事。
此時潭落願意同我說這件事……是不是意味着他終于肯關心我了?
郁照塵的心中在瞬間燃起希望,甚至于暫時忽略了道心的痛意。
江潭落沒有回答郁照塵的問題,反而說:“我不明白你是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但若是繼續下去,你離寂滅也就不遠了。”
這一次江潭落的語氣格外冰冷,甚至還蹙起了眉。無論郁照塵再怎麽催眠自己,他都必須要承認——江潭落的話裏,沒有他期待的關心。
反而是不贊同與一點不悅。
“所以呢?”郁照塵的心一點點冷了下來。
“我蔔算過,至少在這萬千年裏,天命都在你的身上。要是天帝在這時寂滅了,那三界必定會大亂。”
郁照塵握緊了手,修剪平整的指甲,在這一刻刺進了皮肉之中。
“……所以不管你是怎樣将自己搞成這樣的,都該結束了。身為天帝,你沒有恣意妄為的資格,”語畢,江潭落忽然壓低了聲音,他對郁照塵說,“比如說,随意折騰毋水的封印。”
就在剛剛,江潭落終于感知了出來——郁照塵利用當年的“鑰匙”和拂還咒的漏洞,改變了封印的陣法!
他以此将自己引來,然後再借助陣法之力,把自己困在了這裏。
但是郁照塵卻漏算了一點:除了擁有“鑰匙”的他能影響封印外,作為“鑰匙”本身的江潭落自然也可以。
——身為妖皇、擁有混沌妖神之力的江潭落,哪怕是郁照塵也無法控制。
此時江潭落的靈力已經可以流暢的在體內運行,他輕嘆一口氣,緩緩地扶着身後的花樹站了起來。
這場鬧劇,江潭落不想再陪郁照塵演下去了。
“聖尊,你該清醒了。”
“你……”郁照塵瞪大了眼睛,接着突然向後退了兩步。
一個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假設,從心底裏沖了出來。
有沒有可能,潭落他并沒有失去歷劫時候的記憶?
有沒有可能,潭落就算記得千年前的一切,依舊能抛下過往的愛恨?
他只是懶得與自己糾纏。
嫌麻煩而已。
過往那些自己無比珍視的事物,對于江潭落來說,只是一張不小心纏在身上的蛛網罷了。
依舊不是愛,也不是恨。
只是一場麻煩。
“這個幻境,還是不要留在毋水下的好。”江潭落淡淡的說。
還在糾結過往的郁照塵暫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是陪了江潭落數千年的無嗔,卻立刻明白了它的主人要做什麽——
江潭落的耐心,已經被郁照塵消磨光了。
現在他要當着郁照塵的面,親手毀掉毋水下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