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雪不知不覺中停了,像是輕描淡寫地給天地間蒙了層白,不可計測。

車子重啓,行了約五分鐘的高地路,逐漸俯沖雙向回拐平行坡。

蘇離看着地圖,車依舊沒繞出這座峽谷,局限的山路只是将他們帶到了山峰低處。

在數不清第幾道拐彎口,她從全新的角度再次仰望先前的挂壁公路,綿長的路段橫山穿過,峭壁垂直高度近一百米。

若是不慎從上方摔進山谷,生還率極低。

一路過來,除了肉眼可見的幾處電站民房田野,皆找不到特殊标志,仿佛群山之間只剩下這一輛車。

看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

越野車的引擎聲低沉運轉,到了一處水庫對面的彎坡上,聲音戛然而止,車停了。

往前的路面越來越窄,不能繼續通行。

幾人坐在車中,尚未下去,姜進率先尋出不對勁,指着前方某處示意淩曜:“你看。”

蘇離跟着瞧過去,五米遠外的雪地裏赫然分布着一連串急亂的腳印,不像是一個人的,從一旁的山上踱下來,橫穿路面,延伸到窄道邊不見了。

但那卻有一條通往下方的小路,可以下至兩米低處的山谷,中間橫跨一條細長山澗,從水庫那邊分流而下,不知通往何處。

不用多想,這串腳印的主人顯然是進了山谷,而山谷深處的位置,即是他們要去找人的方向。

車內三人心照不宣,先後下了車。

蘇離提前開了手中的相機,鏡頭遠遠對着那串腳印循序漸進,記錄着當前的一切。

淩曜站在路邊扶着樹貓腰往下沿探究,琢磨着回身時沒注意,正眼撞進蘇離的相機,他目光移上去看她,頓了幾秒将頭側過去,背對鏡頭。

蘇離以前帶着攝影師去采訪素人,絕大部分都因拒絕出鏡而不願配合,這是一種潛意識中反感曝光的态度,各人有各異。

蘇離沒在意,将鏡頭移開,越過他的時候問了句:“要下去吧?”

說這話時她見姜進已先行跳下,立在下方的水溝邊站定等待。

她随即看向淩曜,尋求意見。

淩曜手上牽着小黑的繩子,轉過身看了看她,那眼神似領導在考量,最後道:“你回車上待着吧。”

蘇離無所畏懼,昂首道:“我要跟着你們。”

他緩言勸了句:“對你來說車上安全,下面路不好走。”

蘇離堅持己見:“我腿不短,我能走。”

他似乎冷了臉,搬出先前的約定:“還記得上車前你答應過什麽?”

蘇離一時間真忘了,經他一提又很有骨氣道:“不去就不去。”

這話雖然果決,但她也沒安分地坐車裏,原地緩緩轉圈,舉着相機繼續記錄,雪地裏的腳印,布滿石塊的山澗,山腰間的路段,山坡上的茂密樹林……

淩曜僅滞留了一會,瞪視她的眼神快要穿透鏡頭,蘇離在他的監視下滿足地錄制完一段,又配了點說辭,最終撇嘴不盡興地走回車邊,拉開車門,上去再關上。

淩曜沒有立刻下山谷,走到車後邊敲了敲窗。

蘇離搖下窗戶,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雙臂抱胸,渾身透着一股倔強的不爽。

淩曜有意忽視,指了指車前座說:“那兒有個對講機,有什麽問題就用那個跟我們通話。”

蘇離朝前望去,又去注意他胸前,別着一個同款式的。

“你們去多久?”她問。

“不久,到現場觀測一下。”他以為她着急,又給了個準數,“最多十分鐘,到時候警察也來了。”

蘇離輕咳一聲,表情毫無波瀾:“沒事,你們慢慢來,二十分鐘也不晚。”

淩曜沉默地掃了她兩眼,沒再廢話,走前說了句:“把車門鎖好。”

蘇離坐正身子暗暗瞥眼,見人到了樹邊跨欄而立,手上拴着狗繩,不走尋常路地縱身一躍,即刻消失在山路邊。

很快,四周歸入沉寂,只聽得見車內的氣息聲。

雖然猜到那串腳印的主人極有可能是山中追捕的逃犯,且不可能再轉回這兒,但蘇離還是提高了警惕,将車門仔細鎖好,又密切注視了一圈周邊動向。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間斷模糊的電流聲。

蘇離将目光投向前座,是那只落在車內的對講機。

下一秒,裏面傳出男人簡短有力的聲音。

“收到回答,收到回答……”

蘇離抹了把虛汗,上前去取下來,一頭還連着線,她半趴着摸索對講機邊上的按鈕。

大拇指用力按緊,她回了聲:“怎麽了?”

松開後等了幾秒,那邊語氣明快地傳過來:“沒事,看你是不是安分地待在車裏。”

蘇離捏緊了對講機,沖它幹瞪了幾眼,然後放回原位,不再搭理。

她将自己縮在座位角落,準備刷一會手機,卻發現又沒信號也沒網。

無聊之際,她再次拿起那張已經快看吐了的地形圖,重新定位目前的地點跟方向。

原來她身邊的那條支流下游最終彙入橫水溝,且途徑星河坡時可以抄捷徑抵達流池鎮。

不過這形勢對他們不利的是,車子無法尋蹤而至,只能依靠徒步行走,而中間這段僻路又萬分狹窄崎岖,山林覆蓋面積廣,在這雪天裏增加了不少難度。

蘇離漸漸陷入思考,若是繼續追尋,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礙事而被棄在這兒。想到這兒她低頭看自己腳上的靴子,還是昨天出門那雙,被濕滑的雪地沾了點髒泥,但好歹能徒步行走抵擋一陣子。

無論如何,屆時即便有争議,她也要做到先發制人。

“叩叩”兩聲,邊上突然有人彎腰敲窗,在寂靜的空間內顯得格外突兀。

蘇離猛然回神坐起身,只見車外站了七八個男人,穿着深藍色的工裝外套,戴着厚厚的雪帽,神色嚴謹風塵仆仆。

為首敲窗那個男人她認識,是昨天找她問話的徐警官。

蘇離戴好帽子,開門下車。

徐警官約摸五十左右,瞧上去正經威嚴,開門見山地問:“這是救援隊的車,淩曜他們人呢?”

蘇離偏頭示意:“他們下去了。你是徐警官吧,你好!”

徐警官不由打量她兩眼,才注意到眼熟:“你是昨天那個叫蘇……”

蘇離點頭致意:“我叫蘇離。”

徐警官疑惑:“你怎麽也跟到這兒?”

蘇離明白警方辦案時不願外人摻和進來,索性及時編了個借口,指着胸前挂着的相機說:“其實我是個記者,喜歡跑新聞,為了追蹤犯人而來的。”

徐警官皺眉看她:“你不是狗仔嗎?”

昨天錄口供的時候,蘇離沒有詳說自己的職業,她們這行畢竟不是什麽光鮮值得高調的,傳得響弊大于利,能在如今灰色的私人調查領域內立足已經不容易,于是順嘴打了擦邊球說自己是挖花邊新聞的。

此刻她又将自己扶向正面:“社會新聞我也涉足。”

徐警官很幹脆地推拒道:“不需要你出力,我們自己有技術攝影。”

蘇離看向山路的另一邊,正有一輛巡山隊的車開過來,她維持笑容道:“徐警官,我都還沒說具體呢,您拒絕得也太快了。我以前去各地報道過各種新聞,有這方面的經驗,就當做協助你們,至于拍到什麽內容,到時候都交由你們,另外沒有你們允許我不會公開,你看這樣行麽?”

徐警官閱歷足,端詳着年紀輕輕的蘇離,卻也不易被糊弄,朝她伸手:“出示下證件。”

蘇離一愣:“忘帶了。”

“沒有證件就免談。”徐警官指出關鍵,“你要分清楚,記者跟狗仔不是一個職業,能随随便便就出來找事?何況你也不是陽林人。”

面對輪番質疑,蘇離也沒有立刻退縮,不疾不徐道:“我雖然不是專業的新聞記者,但關注的是事件本身,也不挑地方來看,更不考慮其他條件,跟你們一樣希望快速抓到犯人。再說您追的這案子,案發地不也不是陽林嗎?”

“這是兩碼事。”徐警官頓了頓,不由重新打量起她,“你以前來過陽林嗎?”

蘇離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樣問,謹慎搖頭:“沒有。”

徐警官卻眯起眼道:“我瞧着你有些眼熟。”

蘇離心底詫異,臉上笑說:“可能我是大衆臉。”

徐警官下一句又質問:“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蘇離內心咯噔,沒有接話。

徐警官盯了她的臉半晌,逐漸想起什麽,脫口而出說了一個名字:“蘇林儉認識嗎?”

蘇離頓時有些緊張,面對這種問題她不願直接回“是”,考慮到對方是警察且父親往年的确來過陽林,便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徐警官見她表态,怔了一會,随即頓悟:“他就是你父親吧。”

蘇離聽狀也不瞞着了,直接回:“是,你怎麽知道我?”

徐警官恍然一笑,面色不再嚴肅地繃着,感慨道:“十幾年前,你父親做新聞記者的時候,來過陽林調查工廠污水排放濃度超标事件,當時這新聞曾一度引起社會恐慌,後來通過連續深度報道才慢慢将事态平息下來。我那會跟你父親一起,他還給我看過你的照片呢,紮着兩束辮子十歲的模樣。”

蘇離記得當時那則新聞,也記得父親的筆記裏面提過一個警察,沒想是眼前這位,她這才緩和情緒說:“挺巧的,您記性真不錯。”

徐警官搖了搖頭,不免要提傷心事:“近年來我跟你父親也有聯系,但是沒想到他年初那會出了事,我後來才聽說了解。”

提到這點,蘇離也感到抱歉:“父親的重要聯絡本當時遺失了,我只能通知到幾位我所熟知的。”

徐警官點頭:“我了解,你父親他不是那樣的人,那案子目前怎麽樣了?”

“還在查。”蘇離壓低聲音,偏頭看到更多的巡查人員到了現場,便終止這個話題正色道,“徐警官,山谷裏有人出事了,您先去看看吧。”

徐警官有事在身也沒做多談,點頭正要下去,環顧長滿高矮灌木的叢林迷蹤,挪了一腳步又回問她:“你知道具體什麽方向?”

蘇離遲疑半晌,提議:“要不我給您帶路?”

對方沒客氣,招呼幾個能手一塊往下路走。

淩曜這邊剛抵達現場,小黑已經迫不及待朝血腥味追撲了過去。

躺着那人已經死了,身體全然僵硬,半趴着扭曲成一個怪異姿勢,身上堆積了不少散落的雪,卻仍是掩蓋不住身下印染出的觸目血跡。

姜進搖搖頭:“沒救了。”

淩曜心不在焉瞧了兩眼,心裏某一處總不放心,拿起手上的對講機,再次傳呼。

那邊始終都沒回應,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姜進扭頭見他皺眉繃着臉,問:“哪兒不對勁了?”

淩曜低頭沉思了會,對姜進道:“你先在這,我得回去看看。”

說完他轉身往回走,步子比來時還要飛快。

姜進莫名其妙,在後頭喊道:“剛到你就回,趕着生崽子去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