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天璇影輕功絕頂萬裏絕塵,萬花谷藥王的信不日便帶回。謝淵拆信看了,不久之後,着人啓盟中多年不用的鑄劍爐,浩氣盟主親手選取精鐵錫銅,于純青爐火中鑄劍。
穆玄英身體漸複,跑去鑄劍爐看,劍身已澆鑄成型,然而——
穆玄英瞪大眼睛,他還從未見過這麽巨大的劍,幾乎有他半個身子大小。
澆鑄成型後,便是打磨。劍身兩片刃,一邊磨一百次,另一邊便也要磨一百次,否則劍刃便廢,所謂十年磨一劍,鑄劍的辛苦莫過于磨劍這一步。
謝淵赤着上身,露出堅實腰背,細心打磨劍刃。穆玄英在旁邊蹲着,心中默數他磨劍的次數,每數到一百下,謝淵便換另一邊磨。
一日之後,謝淵将劍身收起,大手伸向穆玄英,挽了他的小手一同回正氣廳用飯。
穆玄英小聲道:“那把劍,是打給我的嗎?”
謝淵點點頭。孫思邈信中對穆玄英的內傷多方猜測,然而最可能的一個原因,藥王蠅頭小楷一般的字,只有那四個字在謝淵眼中放大到了數十倍。
三陽絕脈。
“凡太素脈中,男子屬陽,脈絡阻塞不通是為絕脈。三陽絕脈者,于武學之道渾然天成,然因經脈阻塞,各處內力無以打通滞于體內,多成性命之患。”
孫思邈在推測三陽絕脈的同時,也給出了也許只能一試的方法。穆玄英跟随張桎轅學習道家玄門心法,道家心法多推崇老子的“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因此,不若讓穆玄英在外功方面多花力氣,多少能牽制體內混亂內息。
穆玄英拉着謝淵溫暖的大手十分滿足,一路蹦蹦跳跳地摧殘浩氣盟的花花草草,渾然不覺謝淵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太多話語,只道師父是鑄劍鑄累了。
“師父,那大劍我耍得開麽?”
謝淵微微出神:“師父教你如何使力,便耍得開了。江湖中有門派稱藏劍山莊,擅使重劍,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正是武學的極高境界。”
穆玄英聽得“唔唔”點頭,心中充滿向往,道:“那劍什麽時候能磨好?”
謝淵又出了會神,道:“師父以前在軍中時,甚喜歡一首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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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穆玄英跟着喃喃念了一遍,頓覺心中一股豪氣陡生,道,“師父,那不急,我和你一起磨……磨十年!”
謝淵失笑,道:“十年不過是個約數,哪能真的磨十年……師父為你磨三個月罷。十年……”
十年。藥王信中最後一句,說的是“還有一事,老朽猶疑未決,只怕盟主知曉後過于憂慮。老朽見識淺薄,至今所見三陽絕脈者,無一可過二十七歲壽辰……”
三月後,重劍出爐,南屏山投石工事建成。
浩氣盟七星站于崖頂,穆玄英拖着幾乎跟他人一樣高的大劍立于一旁,南屏的夕陽斜斜投射,在山石上拖出八個高高矮矮的人影來。
軍師道:“此次奇襲,當能一舉殲滅宇文叛軍,只是宇文叛軍背後主使者是誰,只怕一時難以查明了。”
謝淵□□拄地:“無妨,先護住此地百姓安全為首要。玄英,第一炮石彈便由你來罷。”
穆玄英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盡是孺慕之情。他緩緩舉起大劍,往改良過的投石機絆索上轟然劈下,投石機炮梢彎曲到了極致,發出一聲不堪重負般的巨響,一塊巨石投出,襲向凜風峽。
南屏山的風聲蕭蕭,巨石不斷投擲的聲音響徹天空與山間,無數的塵埃與石屑在七星與穆玄英身邊散落,幾如帶着不可言說的歲月秘密,隐沒在天寶四年的大唐夜風裏。
天寶十四年,唐朝正處于繁盛的巅峰,然而天災無情,這一年旱澇相繼,青黃不接,關中長安饑荒頻頻,平民多餓死。
謝淵率穆玄英與七星中翟季真、司空仲平、月弄痕三人前往長安襄助赈災,穆玄英未滿雙十,在長安郊外赈災時認識了一個小乞丐,對于在近二十年人生中幾乎沒有遇到過比自己年紀小的朋友的穆玄英來說,這個小乞丐很快就成了極好的朋友。
這日其餘人都前往城外疏散災民,月弄痕在幫忙施粥贈藥,穆玄英和小乞丐兩個人像街邊流浪漢一樣蹲在旁邊影響月弄痕的整體背景美感。
小乞丐道:“今天的災民還是這麽多。”
穆玄英道:“軍師說,雙春雙端陽,鬥米換嬌娘,年景不好的時候,一鬥米都可以換個大美女做老婆。”
小乞丐手肘碰碰他,慫恿道:“那你去換一個看看嘛,我看你對美女很感興趣的樣子。”
穆玄英臉一紅,逞強道:“你……說什麽呢你!我從小就看着美女長大的,小時候還有美女幫我做晚飯哄我睡覺!”這句倒是沒說謊,可人與月弄痕雖然都比他大不少,但是說是美女還是夠得上的。
小乞丐不屑道:“你連旁邊這個姐姐脖子往下的部分都不敢直視超過一刻鐘。”
脖子往下……穆玄英偷偷看了一眼月弄痕,一觸及到與自己完全不同的胸部,便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小乞丐鄙視道:“你真不行,難怪只敢想想鬥米換嬌娘什麽的。”
穆玄英低下頭臉紅得不行,小乞丐很講義氣地道:“這幾天我已經摸清楚了,這個姐姐每天都會在……”回頭一指,“你們睡覺以後,在那裏洗澡。”
穆玄英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月弄痕的年紀其實已經可以當這小乞丐的娘了,只是練武之人休息內功不易顯老,看上去倒是只比自己大上幾歲罷了,但是小乞丐突發邪念要偷看月弄痕洗澡,讓他整個人都尴尬了起來。
“你看我對你很好。”小乞丐拍胸脯道,“這位少俠,你都快二十歲了還沒看過姑娘,你真是……真是……”他沒念過書找不到準确詞語,抓耳撓腮了半天終于憋出來道,“再這樣下去就只能像我家阿毛一樣拖出去割掉了。”
“阿毛是誰?”
“我家的狗啊,哎,可憐吶,因為一直發情,但是附近又沒小母狗,只好找人割掉了蛋蛋……”
“……”
注:十年磨一劍的作者賈島年份貌似是在安史之亂之後……那個……不要在意細節……
三陽絕脈發作,司空皇宮盜藥的事情會有,但是會押後,跟游戲設定不同。
還有啥來着我剛才明明想說的……哦對了,小乞丐不是曾蓮,是路人甲。
月上柳梢,小乞丐同穆玄英埋伏于長安郊外一條不知名的野河旁,小乞丐不知從哪裏弄到的花生米,一袋子只有十數顆,于是将花生米玩掼石頭玩到碎成一顆顆米粒大小,再一粒一粒拈着吃。
穆玄英從沒見過這樣的吃法,細細一想也就知道現在糧食稀少,小乞丐以花生米解饞,又不舍得一下子吃完,這般吃法可以吃上好幾天。于是說道:“你會抛着吃不?”
抛着吃小乞丐自然會的,但是如今的花生米碾得太過細小,一抛出去接不着就找不到了,于是小乞丐蹲在地上搖搖頭。
穆玄英從他那拈起一粒,往上一抛,也未見如何用氣,一仰頭便将那顆極細的碎屑吸進口中。小乞丐看得兩眼發光,連聲道:“這個好玩,這個好玩,教我教我。”他對朋友倒是不吝啬的,連連抛出好幾顆,均被穆玄英随意接住。當下穆玄英教了他一些簡單運氣法門,将花生丢出去讓他接。
小乞丐雖然聰穎,一時半會仍是不得要領。穆玄英接花生的本事挺高,抛花生的手法卻很是一般,往往用力過大将花生屑抛遠了,小乞丐接不着,穆玄英為免浪費,便快走幾步重新接回來。兩人邊走邊抛,逐漸聽到一些低聲笑語,穆玄英本沒有反應過來,後來聽到一聲女子嬌笑,登時五雷轟頂,按住小乞丐的頭就卧倒。
小乞丐情報相當有誤,在此洗澡絕不止是月弄痕……如今饑荒連連,許多人賣地典屋,不少女子無處清洗自身,偏偏多數女子又愛潔,因此此地便成了許多姑娘晚上沐浴之地。穆玄英趴在地上兩手緊捂住臉,心裏把小乞丐踢飛了一萬遍,要是被發現,這簡直……月弄痕修為雖不及可人,然而練武之人畢竟耳聰目明,輕舉妄動多半會發現,穆玄英想着想着頓覺欲哭無淚。
小乞丐倒是睜着大大的眼睛只嫌看得不夠清楚。他年紀尚小,看姑娘純屬對與自己不同構造的人好奇,倒并非存有色心,問心無愧之下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一則年紀小,即便被發現,姑娘們也多半不會太把他當回事,二則從小四處游蕩無人教導,不太懂得禮義廉恥。他看了許久決定再往前一點,一拍穆玄英卻發現這個不争氣的把頭埋在地裏一般埋到了現在,鄙視道:“膽小鬼……”
穆玄英手捂着臉,趴在地上快速倒退。小乞丐看得咂舌,這種倒退着走還能走這麽快的他還是第一次見,還沒驚嘆完,便見到穆玄英倒退着撞上了一個人,小乞丐嘴巴張老大,結結巴巴起來:“你你你你你你……”
穆玄英從指縫裏回頭一看,□□一聲蹲下身去繼續捂住臉。
謝淵繃了繃臉沒忍住笑:“在幹什麽?”
小乞丐站起身來,朝謝淵身後一指:“你後面有人!”謝淵根本沒有回頭,小乞丐擡起屁股就沒命地逃了。
謝淵拍拍穆玄英的肩膀,穆玄英擡頭從指縫裏看他,繼續埋頭低下去。謝淵笑道:“不用這樣罷,師父很吓人麽?”
穆玄英埋着頭慌忙伸出一只手在謝淵面前不停地搖,謝淵道:“看到什麽沒有?”
穆玄英搖着頭“唔唔”做聲表示什麽都沒看到。謝淵快要憋不住大笑出聲,又生怕驚到了此處的女子,拉着穆玄英讓他站起來,道:“師父這幾日四處跑,一身的灰,想找找洗澡的地方才不小心誤闖此處,你平日裏去哪裏洗?”
男人們往往沒多講究,因此穆玄英同別人一樣,随便找個水窪池塘也就解決了,也沒有關心過旁人如何解決,反正天氣正熱,哪裏都一樣。如今聽謝淵一說,終于恢複正常,将手從臉上拿下來,道:“離這裏遠一些。”
謝淵卸了盔甲外袍,泡進河水裏長出了一口氣。災民疏散之事極繁重也極關鍵,若不及時疏散,疫氣一起必将愈加不可收拾,這些天與翟季真司空仲平等聯系各處軍方及長安俠士,幾乎沒有喘息休息之機。
穆玄英坐在岸上輕輕打呵欠,謝淵望了他一眼,原本還不到他腰高的幼童如今已經長到自己的肩膀,月光下少年微困怔忪的臉幹淨清朗,帶着年輕人獨有的溫潤與即将長成的棱角。他忽然有點感慨,從那麽一點大長到這樣高,小孩子還真是神奇。
穆玄英仿佛察覺到謝淵的視線,望了望,打着呵欠過來給謝淵擦背。謝淵笑道:“很困?”
穆玄英點點頭,又道:“還好。”湊過去一邊按着謝淵的肩,一邊哈欠連天,謝淵沉默了許久,忽然道:“玄英有沒有看上哪家姑娘?”
穆玄英一下子清醒,慌亂地結結巴巴:“沒沒沒沒沒有啊。”
“唔,你年紀也……”
穆玄英慌忙道:“司空叔叔可人姐姐他們也未曾成家的。”
“他們不一樣……”
“師父也不曾!”
謝淵失笑:“師父也不一樣……”
穆玄英急着道:“哪裏不一樣?”
謝淵微微出神,哪裏不一樣?事實上是沒有什麽不一樣的,除了……除了藥王那一封三陽絕脈者無一過二十七歲的信。穆玄英每長大一歲,他最先顧慮的總是他又離二十七歲近了一些。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些年來,三陽絕脈總算并未發作過。
穆玄英見他不答,便也不催,仍只是默默給他擦背。謝淵背上肌肉堅實,卻有多處疤痕,有一些幾乎深到刻骨,足以想見受傷當時的兇險。謝淵擺了擺手示意夠了,擦了擦身起來,穆玄英在旁邊幫着遞衣服,把脫下來反着的外袍翻正,從裏面翻出一條繡花手帕來。
“……”穆玄英倒吸了一口涼氣,仿佛窺見了不得了的秘密,鬼鬼祟祟地将那塊手帕重新塞回去,把衣服遞給謝淵。
“晚飯吃的什麽?”
“月姐姐那裏剩下的粥。”
“不餓?”
“唔……”穆玄英摸摸肚子,他才十九歲,正是會餓又能吃的年紀,叽叽咕咕道,“餓。”
謝淵整好衣物,道:“饑荒之年便是如此……不過明日,天璇護送的米糧應當也到長安了,到時便能輕松許多。今日先吃這個罷。”說着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個胡餅,已經撕了一小半。
穆玄英接過啃一口,滿口噴香,居然還加了些肉末,在這饑荒的時候簡直太過奢侈,也不知……他腦子裏不斷閃念,是那個送他手帕的給的嗎?那繡花手帕摸着挺光滑說不定還是絲綢,大家小姐吃得這麽好也算正常……
謝淵看着他一邊心不在焉一邊把胡餅啃得只剩餅渣,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麽,到最後還是沒有再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道:“……這個……睡前別喝太多水。”
穆玄英對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有點不解,把胡餅吃完方擡頭道:“師傅吃了嗎?”
謝淵點頭,帶着他回營帳去。穆玄英一路心情惆悵忐忑,最後終于忍不住問道:“我要有師娘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