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人群哄笑,零零散散卻高聲喊道:“穆少俠辛苦!”遂陸續散開,前往施粥處。穆玄英長呼了一口氣,謝淵望了望糧車,剛要開口,穆玄英便道:“師父,要馬上派遣兵士去接應天璇!”

謝淵心中已然明了,當下與守衛官商量部署,待一切忙完,夜色也已漸深,他出得營帳,見穆玄英尚在外等着,走過去摸摸他的頭,道:“沒事啦,明日一早天璇應當能安全到達。”

穆玄英點點頭,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聲音略抖道:“師父,我有點怕……”

謝淵拍拍他的肩膀,帶着他前往糧車處,撥開上面一層白米,下面就是糧倉的底。空心倉——糧倉被反過來放,米只鋪了上面一層。

“你走時我便想過,糧車頗重,只怕三個時辰內,是趕不回來的。你回來時我一看這些糧車在地上連車轍都沒有壓出一道,便知道多半是空心倉了。”謝淵笑着摸摸他的頭頂,“做得很好,長大了。”

穆玄英擡起頭,道:“師父……你早就知道我三個時辰內不一定趕得回來?”他頓了頓,低聲道,“若我趕不回來,師父要怎麽辦?”

“到時再說罷。”謝淵随口答,“或者便将營中餘糧先行拿出安撫百姓。”

穆玄英想着想着有些後怕,席地坐下,道:“師父明知我的主意不靠譜又一時沖動,為何不阻止我?”

“因為我也沒好辦法啊。”謝淵笑道,“師父剛才是挺鎮定的,但是師父一點辦法也沒有也是真的。與其幹等着,不如讓你試試了。師父不像你年輕沖動了,很少做錯事,卻也不會有這般少年熱血了。還是年輕好啊。”

“唔……”穆玄英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上,道,“天璇影和不滅煙,怎麽這麽複雜呢。”

謝淵道:“我沒有打聽過天璇的家事。”

穆玄英驚奇:“師父也不知道天璇的來歷?”他還以為謝淵事事信任影,應當對影的秘密了如指掌才對。

“相交有肝膽相照即可,姓名出身,來歷武學,有何探知的必要?”

“唔……”穆玄英眯起眼睛,“說得也對……可是師父對我的出身怎麽那麽在意。”

謝淵失笑:“這些你倒還記得……嗯,當初還以為師父有意試探你的出身,一邊嚷嚷着要回家一邊哭鼻子來着。”

穆玄英臉一紅,謝淵續道:“小時候真的挺會哭,後來以為自己不小心做了壞事也哭,聽師父說要分房睡也哭……”“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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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師父……”

“嗯?”

“你……有沒有……”穆玄英嗫嚅,許久終于還是沒問出原本想問的話,“我上次問你,我是不是要有師娘了……”

謝淵啞然,摸摸他的頭:“我以為你上次是問着玩的……為何忽然想起問這個。”

穆玄英糾結無比,總不能說因為我翻到你衣服裏有條女人的手帕,但是都問到這個份上了,似乎不繼續問清楚很可惜,他醞釀了半天沒找到合适的詞,幸好謝淵自己說了下去:“沒有,師父并沒有喜歡的女子,就算有,也不想耽誤她。”

他并沒有說得太過深入,只是相信穆玄英能夠懂得,而穆玄英也确實能明白,能強加給自己一些使命,讓自己背負一些東西的人,往往都來不及顧慮自身,謝淵道:“連自己将來的日子都無法保證,沒有資格成家。”

穆玄英嘆了口氣,道:“師父你活得很不輕松……不過也很輕松。”

謝淵笑笑,道:“萬花谷中多有名士,于琴棋書畫詩酒茶有極高造詣的人頗多,我年輕時曾得幸遇其中一位擅畫蓮花及山水的名士,他一生未娶,寄身心于青崖白鹿,我那時年少氣盛,曾問他可會覺得孤單,他說,山水是他妻子,蓮花是他兒女,何來孤單?”

穆玄英神往道:“這一定是個不凡的谪仙人物。”

謝淵笑道:“不錯。師父雖不敢妄自尊大,然而自年輕時颠沛流離,後又目睹武林動亂,我之一生,若能以浩氣為妻,正義為子,也就不枉了。”

穆玄英默默無語,心中卻有一種別樣的情緒在滋生,似是敬佩,似是酸楚,又似是不甘,複雜得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畢竟才十九歲,身邊又沒有同齡之人,被一群叔叔姐姐教導得老成,卻始終有少年心性,今日一天動蕩驚心,當下微微撒起嬌來,往謝淵身上靠靠,道:“好久沒同師父一起賞月聊天。”

謝淵咳咳兩聲,賞着天上只有一彎細眉的“月”,習慣性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少年的眼睛清澈卻并不見底,月光之下有一種如玉的光澤,顯是內力已有不低成就,謝淵嘆道:“名士們都講究黃金有價玉無價,晶不如玉,皆是因為好玉瑩然溫潤卻不能一眼看透,方算有深度。”

穆玄英不解,腦袋微微一晃,露出些疑惑的神色,謝淵笑道:“沒什麽……師父在誇你。”

穆玄英臉一紅,低頭勾住謝淵的手臂,頭微微靠在他肩上,不久之後呼吸均勻,竟是睡着了。

謝淵望着他的睡臉略出神,心中不知在想寫什麽,手指無意識地伸出來,在地上劃了“廿七”二字。過了一會,長長嘆了口氣,将那兩字胡亂塗去了。

穆玄英在謝淵身旁睡得安穩,鼻息沉沉,直到天光大亮,聽到嘈雜的聲響,方迷迷糊糊地睜眼道:“是不是糧車來了?”

謝淵答道:“對,平安到了,放心罷。”

穆玄英愣了愣,竟然一時有些不習慣。他小時,總害怕謝淵丢下他,後來不同謝淵一個卧室,也非要鬧着謝淵陪着,謝淵無奈,便常常等他睡着了,從他的手臂間掙脫出來,拿個枕頭給他随便抱着,慢慢的他也就習慣了,仔細想來,竟是許多年沒有醒來之時有謝淵在身畔了。

謝淵自然不知道他這許多心思,在一旁指揮守衛将糧車妥善安排,又讓人去喚月弄痕來準備放糧。穆玄英在旁有些無所事事,忽然間像是見了鬼一樣整個人彈跳起來,從一輛糧車旁邊揪出一個小小的身影來:“你怎麽在這!”

小乞丐哭喪着臉:“我錯了我錯了我害怕!”

穆玄英扶着頭道:“你又去看了誰洗澡?”

“沒有嗚嗚……”小乞丐唧唧歪歪,“我朋友生病了,沒吃的,我想來排隊領糧的,但是官兵大哥說米糧有限,先發放良民,才能發給賤籍,我只是想偷一點,不是自己吃……”

穆玄英無言,這倒并非是官兵惡意欺壓,只是米糧确實不多,所以慣有規定,先發予士農工商,乞丐、伶人、妓女等都是暫緩的,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回了營帳将那兩個吃剩的胡餅給他,道:“你先拿這個去……用水泡開,半張餅就能當一餐。”

小乞丐收了眼淚,收起道:“你真是個好人!”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從口袋裏挖出那包碎花生,“這個給你吃!”

謝淵在旁看着,走過來道:“你是丐幫中人?”

小乞丐搖頭:“我只知道菜幫,丐幫是什麽幫?”

謝淵笑道:“你這孩子,年紀雖小倒也頗有義氣,日後若有心,便到我這來罷。”小乞丐喜出望外:“有飯吃嗎?”

謝淵揉了揉他亂如鳥窠的頭發,笑道:“雖然不能讓你大吃大喝,粗茶淡飯還是有的。”

小乞丐小心翼翼道:“能學武功嗎。”

“能。”

小乞丐歡呼:“好啊好啊,那我去的。”

謝淵笑着看他,一向剛毅的眼睛裏露出難得的溫和神色:“再過幾日災情稍緩,我們便要離開此地,到時若還沒有改主意,到這裏尋我們便是。”

小乞丐抱着兩張胡餅歡天喜地跑了,穆玄英望了望,忽然道:“師父想……收他做我師弟嗎。”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問出了這句話,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希望謝淵如何回答。謝淵想了想,道:“再看罷。”

營帳之中已井然有序地開始發放米糧,穆玄英随意走了幾圈未發現異常,忽覺額頭有什麽毛茸茸的物事,伸手一握,取下來看,卻是一團半透明如棉花一般的絲絮。

他半眯起眼望向湛藍的天空,尚有不少毛茸茸的絲絮随風飛舞,這樣青黃不接的暮春初夏,枝上柳棉卻是成熟脫落了。

“在看柳絮?”謝淵走近,将他劉海上的柳絮拈除,“長安倒是有一景,稱之為灞柳風雪,在遍值柳樹的灞橋之上……”

“去看看!”穆玄英多年來其實并不常常遠行,長安這樣的關中景之于他來說尚算十分新鮮,此刻少年心性一起,便急着要去看。

“此時不便,晚一些罷……”謝淵算了算時辰,道,“酉時罷,吃些東西再去,莫餓着肚子。”

黃昏漸近,穆玄英先行到了灞橋。灞橋橫貫長安之東,自秦漢始,便不知由誰發起的習俗而在灞橋兩岸種植柳樹,到得今日,數百年前的柳與新植的柳錯落輝映,游人如織之間,吹起暮春風雪。

即便什麽也不做,灞橋的景色也是極好看的。穆玄英随手折下一根細柳枝,叼在唇間上下晃動,清澈的雙眼望着橋下淙淙的流水,流水漣漪在夕陽餘晖之中帶着一層一層的金色光線蕩漾開去,映着他年輕而帶了一些期待的瞳仁。

“喂——!你也在啊!”孩童音色響起,穆玄英回頭,便見小乞丐赤着腳跑過來,謝淵在後邊不遠處向他招了招手,穆玄英嘴一張,柳枝撲通掉到河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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