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長安災荒漸止,謝淵命人準備拔營回盟,小乞丐蹦蹦跳跳地過來,好奇地跟着穆玄英轉來轉去。

穆玄英略沒有好氣:“幹嘛?”

“跟你們一起走呀。”小乞丐理所當然道,“大叔呢。”

穆玄英沉聲道:“要叫盟主。”

小乞丐随便“哦”了聲,轉頭看到謝淵,喜道:“大叔!”

謝淵走進:“跟我們一起回盟麽?”小乞丐猛點頭,謝淵續道:“此次只怕沒那麽順利,适才接到暗令,我們要去一趟雲南。”

“雲南?”

“蒼山洱海。”

長安至雲南路途極為遙遠,為輕車簡行,謝淵等人不過數人數馬,一路上一切從簡,每餐不過是饅頭胡餅等幹糧。小乞丐倒也不以為苦,仿佛對他來說有食物已是莫大恩賜。謝淵試了試他的身手,便知他絲毫武藝也不會,不過勝在機靈,遂讓司空仲平沿路教他一些粗淺功夫,反正丐幫武學教與乞丐,也算天經地義。

這日行至途中,連謝淵也受不了愈來愈熱的天氣,便讓衆人均下了馬,在濃蔭之下休息。小乞丐東張西望,不久便開始利索地脫衣服。

穆玄英剛一口水含在嘴裏,見此一幕直接噴了出來,嗆得自己連連咳嗽:“你做什麽!”

小乞丐短手一指:“有河啊!”他此聲一出,除月弄痕外,其餘人均是精神一震,司空仲平以一種“你懂的”眼神看了看月弄痕,便率先往河邊走,月弄痕“嗯哼”了一聲,以一種“我懂了”的神情道:“去罷,我在這裏看行李。”

“嘿嘿嘿嘿……”穆玄英讨好道:“等我們回來月姐去,我給你把風。”

月弄痕笑着白了他一眼,道:“去罷。”穆玄英站起來将外衣脫了丢在馬上,只着了白色裏衣,露出少年剛長成的修長挺拔身形,扭頭去找謝淵,卻見謝淵将小乞丐背在肩頭,率先去了。

月弄痕見他笑容漸失,疑道:“怎麽了?不去?”

穆玄英搖搖頭,重新坐下來,低聲道:“不去了……我……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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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麽一說月弄痕倒是有些急了:“是不是內息有異?”一邊伸手去探他脈搏,發現無甚問題,又擡手去試他額頭。穆玄英晃了晃腦袋避開她的手,強笑道:“沒什麽……可能——可能是熱着了。”

月弄痕點點頭,道:“熱過頭了倒确是不宜下水,便在此休息罷……喝口水。”

穆玄英接過水壺仰脖灌了幾口,靠着巨大的樹幹,閉起眼睛養神,不久之後聽到人聲,知道是謝淵等人回來了,起身披上外衣,朝剛要開口說話的月弄痕搖了搖頭,笑道:“我剛才留在這裏陪月姐姐,等晚上打尖再洗澡罷。”

晚上穆玄英與小乞丐同屋,小乞丐叽叽喳喳,并且厚顏無恥地描述謝淵司空仲平等人的身材優劣:“赫……謝大叔也不年輕了,身材比我們阿楚好多了,阿楚你知道吧,我們一窩的,才二十歲,天天彎着腰背,弱雞一樣,司空大叔也很不錯,不過沒有謝大叔高……”

穆玄英懶得理他,把他的叽叽喳喳當做耳旁風,小乞丐說久了見他沒反應,便也識趣地不說了。他年紀小,穆玄英讓他睡床自己睡地鋪,他雖常年要飯不學無術,卻很是明白要感恩的道理,當下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響,躺下去睡了。

穆玄英腦子裏亂七八糟地,也不記得自己想了些什麽,睡意襲來,便漸漸睡沉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發出一聲極輕的“吱呀”,穆玄英耳目靈敏,只是還未從睡夢中清醒,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被風吹的,浩氣盟衆人房間均相鄰,倒也不怕什麽毛賊。過了一會,便覺似乎有人在他身畔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試他的額頭。

穆玄英朦胧着晃了晃頭,又感覺那人探着他頭頂百彙試了內息,心中已隐約知道是誰,哼哼唧唧地道:“早告訴月姐姐不要說了……”

“身體不舒服怎不與師父說。”

“沒有不舒服……”穆玄英睡得懵懂,潛意識已知道進來的是極信任之人,并不急着讓自己清醒,仍是口齒含糊地道,“心裏難受。”

謝淵一愕,許久方道:“怎麽了?”

“我……師父……”穆玄英随口嘟哝,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豁然睜開眼睛,坐起身,望着謝淵,只覺自己一霎之間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黑夜之中端詳着謝淵的表情,久得自己都忘記是多久之後,才努力壓制住顫抖的聲音:“我……說了什麽?”

謝淵神色如常,摸摸他的頭,道:“沒什麽,月弄痕說你白日裏不舒服,我适才想想放心不下,是以來看看你,繼續睡罷。”

穆玄英張了張口,藏在床鋪下的手指摳緊了床單,摳得自己指節生疼,方緩緩松開來,一言不發躺下,緊緊閉上了眼睛。

蒼山洱海,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浩氣衆人長途跋涉,終于到達這個有着風花雪月人間美景之地。

謝淵帶人前去安排日後在此地的栖身之所,雲南多民族人,這幾日正是火把節,卻并沒有多少節日氣氛。謝淵見穆玄英有些心不在焉,揉揉他的頭發道:“帶小齊到處逛逛,火把節應當還算熱鬧。”

小乞丐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然而謝淵總覺得整日小乞丐、小乞丐地叫總是不好,便随便取了個諧音叫小齊,小齊也不以為意,反正他從小便被亂七八糟地叫慣了。

小齊一只手高高吊着與穆玄英手相握,不住東張西望,猢狲也似,然後皺眉道:“怎麽到處看到官兵在抓人。”

穆玄英側耳傾聽那官兵的言語,說的是奉南诏王之令征民兵,一時也不解其意,低聲道:“不是說南诏一向和平嗎,南诏王要這許多兵做什麽。”

二人尚在靜觀其變,便聽到一陣嘈雜之聲,自院落裏跑出諸多手持鋤頭等耕作農具的壯年男子來,為首的一個道:“抓什麽!再怎麽抓,都得給人家裏留根獨苗,他父親兄長已全被征走,往年明明頒下法令,但凡家中僅剩一男的可免去兵役,你們都不遵守了嗎!”

官兵首領道:“乃古修,別仗着你會武便如此放肆,前幾次我不同你計較是念在以往你也算幫過我幾回,不想與你刀兵相見,你若再步步相逼,我也容不得你!”

“辣你球球的老子要你容?”乃古修氣得滿臉漲紅,手裏木棍頓幾頓,“廢話少說來打!”

穆玄英手中暗扣了幾顆石子,原本打算官兵若欺壓百姓便暗地相助,卻見他們一瞬間厮打成一團,險些分不清誰是誰,一時倒也不好出手,只得與小齊在旁靜觀其變。然而他二人不加入戰團,卻有不長眼的見他們一個年輕一個年幼,忽地撲過來,穆玄英手中石子一彈,小齊十分機靈地伸出腳絆了那人一個大馬趴。

這邊動靜大了,那邊厮打着的人們也漸漸安靜下來,官兵首領怒喝一聲“今日算你們厲害”,便帶齊人走了。穆玄英摸了摸頭,十分莫名其妙,還沒問話,便被乃古修一把抱住肩膀猛拍:“小兄弟!多謝出手相助!近日我們這有火把節,狗腿子走了,我們一起玩去!”

這壯漢人高力大,沒什麽真氣卻有一股蠻力,拍得穆玄英差點陷進泥裏,半天才說出話來:“此地發生了何事?那官兵……”

“哎哎,他也不是壞人。”乃古修拉着他們往民衆聚集之地走,“南诏王強行征兵,每個征兵隊伍每日都被逼着來征,他也沒辦法,只能假裝過來征一征,再與我沒頭沒臉混打一場,蒙混過關。”

穆玄英終于明白過來,繼而皺眉道:“南诏王很缺人手?這……一次兩次還成,時間長了,多半那位官兵也要受責罰……”

他話未說完,便被嘈雜人聲沖得再也聽不見乃古修在說什麽,人們點着火把圍成一個大圈,其中摔跤、射箭等比賽處均是人聲鼎沸。火把節是此處慣有的民族節日,用以祈求神明保佑四季平安風調雨順,是以即便如今日子頗為動蕩不安,百姓們也仍是在此處小規模慶祝。

乃古修脫去上衣,露出健壯肌肉,拍拍穆玄英的肩膀,指指摔跤場地。穆玄英知道他是讓自己也去試試,忙笑着搖手,乃古修不答應,将他強拉進場,摔跤比賽處一見有新人上場,登時鑼鼓喧天,吶喊助威聲幾欲震破耳朵。

穆玄英無奈,将外衣脫了給小齊拿着,見乃古修向自己撲來,下意識一閃,伸出一腳,乃古修被絆倒。

“……”

瞬間冷場,乃古修“呸呸呸”吐着嘴裏的土站起來,道:“小兄弟,摔跤不給絆人,呸呸呸。”

“……”穆玄英扶了扶額頭,乃古修倒是不生氣,大聲道:“小兄弟是外面的客人,剛才不懂規矩……再來!”

當下穆玄英仿着乃古修的姿勢與他扭打在一處。乃古修力氣極大,穆玄英卻擅使巧力,兩人輾轉了半日未分勝負,四周喝彩聲卻是越來越響,将近一個時辰後,乃古修畢竟未修內家真力,力氣不繼,被穆玄英摔倒在地。

歡呼聲瞬間爆發,乃古修站起來喘着氣,朝穆玄英作了個仰天飲酒的姿勢,穆玄英大笑,搖頭拒了,找了小齊鑽出人群。他雖然不如乃古修消耗頗大,卻也極感勞累,出了一身汗,雖然粘膩卻感到頗為暢快,陡然間想起,這竟是從上路往洱海以來,第一次如此真心的快活。

他默默無言地穿上了外衣,從剛才專心致志的比賽中脫離出來,便又記起了使自己郁結多日的事。

夜色已晚,小齊開始打呵欠,穆玄英找了乃古修帶他去歇息,自己便在舉着火把的人群中随意穿梭。人們吵吵嚷嚷熱熱鬧鬧,他一人游離在外,火光映着他的瞳仁,卻無意地顯出幾分寥落。

穆玄英輕輕嘆氣,腦中卻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一旦出現,便如此處的火一般在心中肆意生長,幾乎無法遏制。

他安安靜靜地一人在四周行走,一圈之後,因為緊張而握成拳的手掌微微松開,仿佛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乃古修不知何時出來尋他,見到他便大聲吆喝道:“小兄弟!射箭比賽開始了!”

說着也不聽他意見,便拉着他到靶場,随手将弓箭塞給他。穆玄英哭笑不得,只是他向來不太會拒絕人,既然到了這裏,便随遇而安地舉起弓,拉開瞄準箭靶。

他适才耗力甚巨,心神又一直緊繃,如今稍稍放松下來,握着箭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一箭離弦上靶,距靶心終是偏了些。

射箭比賽一人三箭,好在穆玄英心中也并不求勝,一箭射偏,便随手拿了第二支,拉弓時手仍有些抖。箭剛要離弦,他搭在箭上的手卻被一只溫暖而穩定的大手握住,身後有人語帶笑意道:“怎麽一直在抖。”

穆玄英眼睛眨了眨,想着自己适才那個如同與自己打賭一般的念頭,覺得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

——若是,若是再晚一些,師父會來這個地方找到我,我就告訴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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