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全場正在嘩然,從極遠處忽地飛來一支羽箭,極精準地越過人群,奪的一聲釘在莫雨的靶心。穆玄英茫然回頭看,謝淵拉着的弓尚未放下,就算是一張草野之地未開化的百姓随意制成的粗弓,在他手中也仿佛有着足以射日的氣勢。

“玄英并不需你相讓。”謝淵拉過穆玄英的手,“我們走。”

“敢問謝盟主。”莫雨提高聲音道,“你浩氣盟的天璇消息無比靈通,與不滅煙不相上下,我一早便知毛毛已在浩氣盟,為何毛毛卻一直不知我在惡人谷?”

穆玄英微微一顫,這個問題,他當真沒有想過。謝淵腳步一停,沒有回頭亦沒有回答,便繼續帶着穆玄英回至乃古修家門前,卻不進門,看着穆玄英道:“你是仁劍之子。”他頓住,似乎在斟酌詞句,“我知你幼時流浪吃了許多苦,莫雨與你相依為命多年,你年紀尚輕心志未定,我不希望你……因幼時感情所獲,違背你父遺志,是以隐瞞。”

殘月光輝之下,謝淵身形高大挺拔,無論是神情還是話語,都是無愧天地的光明磊落。穆玄英抿了抿唇,悲傷笑道:“師父……小雨哥哥雖與我幼年相依,但是,我也不會因他一句話便懷疑你有意欺瞞我。這麽多年來,師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自然知道。”

他笑得極苦,看得謝淵心頭難受,正要出言安慰,卻見他擡起頭來,神色黯然道:“所以師父不必同我解釋,甚至……我不希望師父同我解釋。”

遠處一聲炮鳴,想是火把節頭名勇士終于誕生,放起了煙花慶祝。

“如果師父不同我解釋,我便能安慰自己,師父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生怕我走,是因為……師父不舍得我離開,師父收我為徒,事事愛護我,不是為了補償父親為浩氣而死,而是因為……我。”

煙花不斷在空中爆破,遠遠傳來短促的響聲,穆玄英在星月火光裏閉起了眼睛,等待一個終将從謝淵口中說出的答案,喃喃道:“我……喜歡師父。”

光風霁月的浩氣盟,少年埋着頭嗫嚅道:“我叫毛毛……”

空無一人的紫源山頂,少年坐在他肩頭說:“謝大叔,我叫穆玄英。”

小小的穆玄英哽咽着道:“我要回家。”

稚氣臉上帶着狡黠的表情:“師父總愛與玄英計較,我才十歲!”

臉色蒼白的孩子躺在司空仲平懷裏,毫無生氣。

萬花谷藥王親筆書信,凡三陽絕脈者幾無過二十七歲!

饑災荒蕪的長安,長大的少年眼中帶着期待的光芒,邀他去看灞橋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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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你也在?我們一同去灞橋罷。”遇到小齊,他鬼使神差的一個要求,使他清晰看到穆玄英失望的眼神。

華燈初上的朱雀大街,少年踮起腳小心翼翼一吻。

“沒大沒小,促狹。”

“那我也給師父親一下。”

“不開玩笑了。”

謝淵垂下眼。

半夜的客棧中,少年睡得迷迷糊糊,低聲喃喃。

“心裏難受……我喜歡師父。”

“……我……說了什麽?”

穆玄英低着頭,緊閉着眼,等待的時間如滄海桑田的漫長。他甚至生出一個願望,若是時間停止于此也好,他是為何……要說出這樣讓師父與自己都将十分難堪的話。

沉默的時間久得讓穆玄英誤以為天都要亮了,久得幾乎讓他有自己已化為石像的錯覺,終于有一只溫熱的大手撫着他的頭頂,将他輕輕抱在懷裏。

穆玄英幾乎落淚,只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卻聽謝淵嘆了口氣,道:“師父老了……你以後,會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那時,便會忘記年少一時沖動的歪念。是師父的錯,你從小便只跟浩氣兄弟厮混,于外界少有接觸,才會有這樣的錯覺。”

穆玄英顫抖起來,一心想掙脫他的懷抱去看他的表情,卻又貪戀這份溫暖,生怕一旦掙脫,就再也不會有了。

“你以前與師父談心時說,你母親臨逝前,說可惜她不能親眼見到你長成一個英俊漂亮的小英雄,然而你相信母親在天上也能看見你。你的父母,除了見你立業,定然也樂見你成家。”

“師父少年時剛入天策府,曾暗戀過一位天策女将。那時也覺得這一生都必然只會喜歡她一個人,然而到如今,卻連她長什麽樣都已忘記了。少年時總會自以為初戀足以刻骨銘心,然而長大後,你便會知道,這世上,有太多比你的個人绮念更值得魂牽夢萦之事。”

“玄英……自你束發以來,師父覺得你已有所擔當,再不曾對你做過特別的要求與束縛。這次就當師父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莫要再糾纏于此事了。”

謝淵感覺得到懷中少年的顫抖,半晌之後,他聽到穆玄英哽咽道:“是。”

謝淵緩緩吐出一口氣,穆玄英從他懷中離開,擡起衣袖抹了抹臉,擡起頭,笑道:“玄英魔怔了,分不清……分不清孺慕敬愛……與思戀的區別……師父不要笑話我。”

謝淵剛要說什麽,穆玄英慌忙道:“折騰這一宿,天……天都快亮啦。師父你去把小齊叫醒,我……我先回營了。”

說着不等謝淵回答,轉身便如落荒而逃一般地快步疾走,走出數丈,腳下一歪重重摔了一跤。他似乎想回頭看看謝淵是不是還在看着自己,卻又終究沒有回頭,迅速地爬起來拍拍衣上泥土,繼續走。

謝淵原想出聲留他,轉念一想,讓他一個人一會兒也并非壞事,便沒有再說話,進屋去将小齊叫醒,給還懵懂着的孩子穿好衣物随便抹了把臉,帶他回浩氣營地去。

小齊趴在謝淵背上咕嚕嚕地打着瞌睡,謝淵恍惚中仿佛覺得自己背上的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溫暖的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等回到營帳中時,東方發白,月弄痕等人已起身了。

他讓司空仲平将小齊抱走繼續睡,猶豫了一會,方向月弄痕道:“玄英如何了?”

月弄痕驚訝道:“盟主未曾找到玄英?”

“……玄英沒有回來?”

這下月弄痕都瞪眼了:“玄英都不知道營地在何處,怎麽回來?”

謝淵啞然,當時他也心神有些恍惚,竟然沒有意識到穆玄英是根本不可能自己回來的。月弄痕急道:“這怎麽辦?”謝淵默然,許久方嘆氣道:“我再去找找……”

穆玄英毫無目的地前行,朝陽漸漸升起,照着遠處的蒼山十九峰,峰頂白雪皚皚,遠望如一條玉龍也似,那便是四景中有名的蒼山雪了。

他怔怔地望着連綿巍峨的蒼山,心中不切實際地想,若是自己就這麽在蒼山中迷路,師父若是永遠也找不到自己……想着想着心中忽地一酸,走了這許久,腿也酸了,緩緩蹲下來,認真地想了想,擦擦眼角,卻并未再有淚了。

穆玄英低聲喃喃道:“也許師父說得對。這世上原本……也有許多比情愛重要得多的事。”回去後,他仍是師父的徒弟,仍可以與師父朝夕相處。只是……他緩緩将臉埋進手掌中,只是心中仿佛總是缺了一塊一般,再也補不好了。

“春水原無波,因風皺面,青山本不老,為雪白頭。”一個蒼老的聲音忽而從背後傳來,穆玄英回頭,一個作僧侶打扮的老人向他雙手合十,道:“此處少有人來,小施主若無甚大事,欣賞一會蒼山雪景,便可以回去了。”

老人擡起頭來,臉上一半是如少年般的平滑肌膚,一半卻是骷髅一般的枯朽,整張臉煞是駭人,穆玄英微微一愕,不知他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遭了毀容,然而他素來仁善,便盡量不表現出驚訝害怕以免傷了老人之心,向他微微一禮道:“晚輩冒昧,打擾大師清修,我這就回……”他說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忘記問謝淵浩氣營地紮于何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嗯,我一會就走。”過了一會,眼睛裏閃爍着一點微末的光芒,有些無奈地笑,腼腆道:“我可不能在這裏走丢了,我從小就算只打個噴嚏師父都緊張得要命,若是找不到我,師父要傷心了。”

老人一笑,竟頗有些寶相莊嚴的意味,淡淡道:“小施主倒是心存仁厚……若是平日,老衲留你在此逗留也無妨,只是今日有不速之客造訪,此處兇險,老衲也不便久留你。”

話音未落,一股陰冷勁風倏然襲到,老人腳下未動,身形只似虛影一般晃了一晃,避過這來勢淩厲的一爪。來人站定于穆玄英面前,卻正是莫雨。

穆玄英茫然道:“小雨哥哥……這是怎麽回事?”

莫雨擺了擺手示意他噤聲,向老人道:“枯榮大師,你年事已高,我不願為難你,還望你珍惜自己數十年苦禪修下的佛德,勿再插手此事,速速放我師徒二人通行。”

枯榮大師道:“老衲本已不問世事,然而段氏終究與我天龍寺有極深淵源,如今段氏有難,我佛慈悲,老衲總不能袖手旁觀。”

莫雨懶得多說,右手成爪,眼中已隐隐有一層嗜血之意,枯榮大師嘆道:“施主,你一身戾氣難除,長此以往,必然害人害己。不如現下懸崖勒馬,潛心理氣,方為上策。”

他一邊說話一邊閃身避過莫雨的攻擊,語句卻絕無短促斷音,幾如平常說話一般。僧人習武,大多重防大于攻,起源于佛家的好生之德,即便是生死相搏也不會下殺手,枯榮大師與莫雨交手幾個回合,一招都未曾反擊,然而莫雨卻也未占得半分便宜。

莫雨一言不發,仍是連連搶攻,枯榮大師雙手合十,道:“老衲得罪。”說罷寬大的僧袍衣袖仿佛被風充滿一般鼓起,左手枯瘦食指微微一彈,一股如劍般的指力帶着破空之聲射出,莫雨于一剎之間抽出腰間佩劍,指力與劍身相撞,發出極刺耳的金鐵之聲。

莫雨手中劍被擦得滾燙,劍柄都已有些燙手,枯榮大師右手一指放出,那劍一觸之下,劍身竟不堪重負般裂出蜘蛛網般的細紋。

一榮一枯,一火一冰。枯榮大師的修為顯然已臻化境,方才兩道勁氣一熱一冷,莫雨今日手中所持又是凡兵,竟抵擋不住冷熱交替,就此損毀了。穆玄英低聲道,“小雨哥哥,莫要兩敗俱傷,大師也并非惡徒……”

枯榮大師微笑合掌,望了望穆玄英,似是在贊賞他端方溫良,然而端詳他眉宇之間,臉上微露詫異之色,道:“三陽……”頓了頓,搖頭道,“可惜。”又向莫雨合十:“施主,勿再相逼。”

莫雨不答,雙眼卻隐隐發紅,穆玄英幼時便見過他此等情狀,知他多半要瘋病發作,急忙伸手按住他脈門,大聲道:“小雨哥哥!”

莫雨仰頭長嘯,聲如昆侖崩摧,方圓十裏蛇蟲鼠蟻均簌簌發抖,穆玄英身後樹林中發出噗通數聲,竟是山猴被震得站不住腳,自樹上摔了下來。

枯榮大師眼中光華微露,頗有贊賞之意,不久便搖頭:“戾氣太重,剛極易折。”說罷雙手結了個金剛印,雙目微閉,如菩薩入定般再無聲息。

莫雨嘯聲愈拔愈高,枯榮大師始終未有反應,直到莫雨氣息稍收,雙手金剛印一翻,腕上戴着的一串菩提随手勢而斷裂,菩提佛珠簌簌而落,在山石地面撞擊出極微小的顆粒彈跳之聲,然而那細微聲音卻如破入天際的一根極細鐵線,雖纖細卻能将蒼穹都刺破的氣勢。

莫雨收聲,手指輕微發抖,于枯榮大師的金剛佛印之下,緩緩向前走了兩步,枯榮大師手指微擡,指間勁氣擦過他臉頰,劃出兩道血痕。

穆玄英心知莫雨此刻已經五識封閉毫不知痛,一時情急出指點向他背後大穴,未料莫雨真氣已布及全身,正是飛鳥落花不得沾染的境況,他手指還未觸及,便被一道強勁之氣震開,整條手臂都隐隐發麻。

穆玄英自小便重外功而輕內勁,如今又無趁手兵刃在手,一時當真毫無辦法可想。枯榮大師指力一開始仍是輕輕擦于莫雨身周,暗含警告之意,然而莫雨愈加逼近,枯榮大師雖數十年苦禪,臨想殺之境仍不免起了争勝之心,指力逐漸向莫雨雙臂及肩膀靠近。

穆玄英眼見莫雨身上傷痕道道,枯榮大師指力即将襲向頸項胸口,然而莫雨強頂着金剛印往前走,已距枯榮大師不足兩尺,只怕枯榮大師再下三指便要有生死之決,不由喊道:“大師手下留情!”

二人對決以來周遭靜谧無聲,枯榮大師原本已入物我兩忘之境,如今聽到他這一聲大喊,忽而回神,望了望眼前年輕人已然嗜血而毫無清明之色的眼神,輕輕嘆了一聲,收了指力。

莫雨倏然擡頭,嘴角溢出一點血來,他強破金剛印,終是受了極重內傷。他原已對外界毫無感知,如今忽覺枯榮大師指力已收,眼神忽變,右手以肉眼絕看不清的速度往老人胸口抓下!

嗤的一聲輕響,莫雨右手下意識地收回,手掌中鮮血淋漓。他被劇痛稍微喚醒了一些神智,茫然望向枯榮大師背後。

枯榮大師微怔,口中宣了聲佛號,曼聲道:“施主……罪過。老衲原不想傷你,然而……”頓了頓,并不回頭,卻顯然是向身後之人道,“段将軍,得饒人處且饒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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