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穆玄英把茶碗放在桌上滾來滾去,不斷發出聲音來,李倓倒也耐心,沒有絲毫催促之意,半晌之後穆玄英停了,道:“好了。”

沉默少女回轉身來,淡淡看了穆玄英一眼,神色微微一愕,遲疑道:“……珍珠?”

穆玄英道:“你很聰明……不過……”緩緩揭開茶碗,碗底是已經捏成粉末的珍珠。

李倓漫不經心道:“問罷。雖是珍珠,不過畢竟是本王輸了。”

穆玄英道:“這個小姑娘,是否名叫趙涵雅?”

李倓擡起眼來,看的卻不是穆玄英而是謝淵,道:“謝盟主好眼力。”

謝淵道:“久聞神算世家不批己命,謝某也是僥幸一試。”

适才穆玄英故意弄得聲音不絕,乃是試驗趙涵雅的聽力。然而這個小姑娘從頭到尾都未曾有任何反應,仿佛老僧入定般波瀾不驚,穆玄英正毫無對策之間,便在自己弄出的嘈雜聲響之間聽到謝淵輕聲說了一句“珍珠末”。

這個沉默少女并非可透物而視,聽力也非絕佳,卻能猜出頭發這等不起眼物事,那便說明,也許她真的是靠占蔔之力來推算。

古往今來,所有能推算天命之人都有一個桎梏,如同能醫者不自醫一般,批命者不批己命,穆玄英在那一瞬間明白了謝淵所想,因此放入了珍珠末——珍珠是趙涵雅之物,她占蔔不出此物,卻也因此推算出此物必然與自己有關,而适才李倓正好并未收起滾落在地的珍珠。

趙涵雅沉默着微微捏緊放于膝蓋上的手掌,仍是一言不發。

李倓雖輸一局,神情卻依然坦蕩平靜,向莫雨道:“還來麽?”

莫雨微微皺眉,看向王遺風,王遺風朝他點了點頭。

莫雨上前,道:“建寧王倒是不怕我們問出天有多高的問題……我們并未答應不問。”

李倓随意道:“不怕。”

“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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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們已不會再贏。”

莫雨眉毛一揚,道:“建寧王請。”

李倓微笑,揮袖拂去桌上零散的珍珠粉末,微微一擡手,将已不見了一顆珍珠的發簪插回趙涵雅發上,道:“這玩意兒已經玩過興頭了,換一樣。”

莫雨靜靜地望着他,他自恃眼力過人,這暗室之中空徒四壁,并無零碎細小物事,茶碗不過是這麽大,放入其中的物體除了李倓與趙涵雅身上的細巧之物別無選擇,因此這般射覆,有許多痕跡可循。亦是因身上之物不見容易被發覺,适才一局莫雨才會用不易看出的頭發,卻未料到趙涵雅乃神算世家之女,于這一點上吃了大虧。

李倓一方有趙涵雅在,己方無論在茶碗之下覆什麽物事都會被輕易看破,因此莫雨當舍則舍,絲毫不寄希望于己方覆的一局,只集中精神保證自己猜的這一局能獲勝。

李倓寬大衣袖自茶碗上移開,道:“請。”

莫雨看着他的眼睛,略有躊躇,卻聽穆玄英處微有響動,自他的方向看過去正好能看到謝淵及穆玄英背脊,便見穆玄英左手夾了一錠碎銀,繞過謝淵後背,朝他晃了兩晃。

莫雨不覺莞爾,其實他未曾看到李倓與趙涵雅身上有何缺失,卻略微聽到細小金木碰擊之聲,也想猜測碗下是碎銀,只是李倓适才一句“你們已不會再贏”将話說得太滿,讓他不得不考量其中是否另有玄機。他思慮半晌,王遺風已說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碗下乃碎銀。”

李倓緩緩揭開茶碗,茶碗底下确是銀兩,卻并非碎銀——是一朵以指力捏成的銀梅花。

李倓兩指撚起那朵銀梅,手指微彈,銀梅應聲彈出,嵌入木桌桌面,沒至與桌面齊平。

王遺風微微嘆氣,道:“建寧王好高深的手段。請問罷。”

李倓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彎,剛要開口,莫雨已沖口而出:“且慢!”

李倓擡了擡眼,道:“怎麽?”

莫雨道:“王谷主适才說的是碗下為碎銀,并非碎銀兩,是不是?”

王遺風輕斥道:“莫雨,輸了便是輸了,不必逞口舌之利。”

莫雨急道:“谷主,他這射覆賭局全是引人入彀,這一次多半會要我們去做一件極難之事。”他于這一局敗落之時,腦中便已電光火石一般剎那明白了這個射覆之局的關鍵所在。

關鍵并不在于問的問題是什麽,因為如穆玄英之前開玩笑一般說的問題一樣,問出的問題甚至可以是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答案的,重點其實在答不出問題之後需為勝方做的事。

射覆之局便如同一個未定賭彩的大賭局,因是李倓所設,他自然于此規則極為了解,問的問題絕非他自己真心想知道答案,為的只是要讓對方答不出來。若早早相同這一關節,在前一局占據贏面時,便應先行對未定的賭彩作一個簡單的範圍劃定,而非急急問出單純只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因此,李倓勝後,已經不必去廢甚腦力回答問題,那必然是不能回答、不可回答的。

王遺風微微沉默,李倓百無聊賴的右手支頤,左手看似随意地在桌上一拍一拍,卻每拍一掌,嵌入桌面的銀質梅花便跳上一跳,漸漸跳出桌面來,又被他左手一拍,重新沒入木板之中。

莫雨道:“無論建寧王捏出什麽花來,它都始終是碎銀,是不是?”

李倓微微一笑,将梅花攏入手中,道:“也罷,是本王考慮不周,這局便算不分勝負罷。本王也與諸位約定,之後的射覆局,只需說出碗下是何物事,無須計較是何形态,如何?”

莫雨啞然,心中已知這是因為穆玄英那一局珍珠與珍珠末所致的勝負而故意為之。這位建寧王輕松談笑不計勝負之間便能将他們的贏面逐漸限制,當真小觑不得。

說罷李倓手自木桌上移開,道:“請。”

莫雨取過茶碗,頗有些為難地看向王遺風。王遺風伸手接過茶碗,卻将其抛于桌上。

“這個射覆局,我二人,不賭了。”王遺風淡淡道,“本局尚未開,應當還未買定離手。”

李倓笑道:“那是自然。”

王遺風嘆道:“就當蕭沙命不該絕,我二人此次千裏尋仇,白跑了一趟南诏罷了。”

李倓道:“王谷主的格局胸襟,本王甚是佩服。”

王遺風漠然道:“建寧王爺有神算在手,我等贏面渺茫。王某來此不過是為向血眼龍王尋仇,為此一事,或要輸掉己身或者惡人谷一谷存亡,王某自問心中已怯,輸不起。”

李倓點頭,瞟向謝淵道:“謝盟主怎麽說?”

謝淵道:“謝某不得不賭。”李倓點頭道:“可是為浩氣營地被圍的數百浩氣子弟?”

謝淵微微苦笑道:“建寧王好手段。”

李倓支了下巴,略顯懶散,低聲道:“數百浩氣子弟人雖然是多,可也與謝盟主非親非故。謝盟主倒是不怕若再輸一局,不僅救不得數百浩氣子弟,本王還會讓謝盟主去做一件違背天理道義之事?”

謝淵道:“進退維谷,騎虎難下,既已是懸崖峭壁,謝某便不去想退路了。若當真要做一件違背天理道義之事,說不得謝某只得拼上一拼,與建寧王拼上一個魚死網破。”

李倓把玩着銀色梅花的左手微微一頓,微笑道:“謝盟主便這麽有把握能與本王魚死網破?”

“秦時曾有一位叫唐雎的使者使秦,秦王曾與他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謝淵緩緩道,“建寧王爺少有才名,這等典故,應當不會不知。”

李倓輕輕“唔”了一聲,神色略有變化。

穆玄英不愛讀書,略覺尴尬,輕聲道:“師父,然後呢……”

謝淵笑道:“秦王說了天子之怒,唐雎便對答以士之怒。”說罷雙目灼灼望向李倓,一字一字清晰吐出:“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李倓出神半晌,放了茶碗,道:“本王雖不是天子……也罷。”

穆玄英道:“慢着!這一局,我們先覆。”

李倓想了想,點頭,将茶碗推過。

穆玄英取過茶碗,将那茶碗抱于懷中,凝神半晌,低聲道:“師父,應當放什麽物事才好?”

謝淵道:“随意罷了。”

穆玄英微微搖頭,望着謝淵放于膝頭的手,微微嘆氣,道:“其實……原本也不應抱有兵不血刃便化解幹戈的期望。”說着取過了謝淵放于一邊的長|槍,握住槍柄,緩緩将槍頭對住趙涵雅。

趙涵雅眼睛眨了眨,仍是沉默不語,看了看李倓,同李倓一起轉過身去。

穆玄英略帶遺憾和愧疚地道:“趙姑娘,得罪了。”說着将長|槍倏然投出,擦着趙涵雅放于膝頭的手臂而過,趙涵雅輕哼一聲,擡手捂住了手臂。

穆玄英起身将長|槍收回遞給謝淵,矮下身來,看了看趙涵雅手臂上的傷,歉意道:“抱歉。”

其實他力度拿捏得甚好,長|槍出手雖聲勢浩大,其實只擦破了趙涵雅一點皮,趙涵雅眼中頭一次出現些許驚疑之色,低聲道:“無礙。”

兩人說話之時,謝淵已将茶碗合于桌面,道:“請。”

趙涵雅回身,眼中光華捉摸不定,看了看李倓,李倓微笑道:“也難為你了。”

趙涵雅低低道:“是我的血嗎。”

穆玄英道:“出其不意傷一弱女子,本非我所願,然而此事有關數百性命,不得不出此下策,還望姑娘寬宥。”

趙涵雅搖了搖頭,道:“揭碗罷。”

謝淵将茶碗取走,碗下是一塊沾滿血跡的破舊布條,正是從自己傷口取下的一片,然而這血跡之中,又抹上了長|槍刃上的趙涵雅鮮血。

穆玄英道:“建寧王爺适才說,只需說出碗下是何物事,無須探究是何形态,沾了血的布片,想必仍然是布片的,是不是?”

李倓沉默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道:“是。”說罷輕輕拂袖,右手微微撐于桌面,似在等待謝淵與穆玄英發問。

穆玄英卻有些發愁,原已答應過不可問天有多高這一類搞怪問題,然而一時當真想不出問什麽才能保證讓李倓無法回答。這樣的機會只此一次,之後便不會再有,這個問題當真需要珍而重之地問。

謝淵緩緩道:“建寧王爺,這個問題,還請附耳過來。”

李倓微露詫異之色,微微湊過身來,謝淵在他耳畔說了一句話。

李倓垂下眼簾,似在看着珍珠粉末散落的地面,許久之後,輕輕搖了搖頭。

謝淵拱手道:“如此多謝建寧王爺,承讓了。還望王爺疏通南诏王,命段儉魏将軍退兵。”

李倓道:“本王一向一言九鼎,這件事,本王應下了。”話音剛落,寬袖微拂,一支飛燕銀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謝淵襲來,謝淵巋然不動,以右肩接下了這支銀梭。

穆玄英色變,以極快身法搶至謝淵身前,怒道:“建寧王輸了便想翻臉?”

李倓淡淡道:“本王答應撤兵,卻未曾答應放諸位走,是不是?”

“玄英退開。”謝淵緩緩站起身,手中拄長|槍,槍尖對準李倓眉心,蕭然殺氣壓得李倓手中另一支飛燕銀梭就此不能脫手。

須知暗器之物發出之時亦須殺氣為憑,李倓第一支銀梭出手,殺氣已散,便在這殺氣将凝未凝之間,被謝淵搶得了先機。

謝淵右肩銀梭入肉頗深,穆玄英小心翼翼将其拔除,又點了傷口四周穴位止血。便聽謝淵慢慢道:“玄英為求一勝,有傷這位趙姑娘,我師徒二人對此有愧,王爺的第一支銀梭,謝某甘願領受。然而王爺的第二支,但凡謝淵今日還有一口氣在,便不用再想出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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