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秋月祭(1)
暗室的門被開啓時, 虞意明顯見着一條靈線從門後流散往兩邊,激活了懸在門上的陣,同時又一條靈線從下流向地面, 射往她腳下的坐席而來。
因着這座定向傳送陣已經使用,周遭的靈石也皆化為齑粉,門上的陣一閃之後又熄滅了。
那是一個殺陣, 若是在這座定向傳送陣未啓用時,便有人打開房門,來人會被門上的法陣絞殺。
虞意警覺地望過去,指尖上掐着劍訣。
門軸咿呀的響動中,來人又費力地推開了一點門, 擡手揮了揮撲至面前的浮灰, 怔然地望着空蕩蕩的屋子,呢喃道:“怎麽沒了怎麽都成灰了?”
虞意看清了她的面貌。身形佝偻,頭發花白, 一身的灰布麻衣,露在外面的皮膚褶皺得如同樹皮,手背上生了一大片老年斑,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從她身上, 虞意沒有感覺到絲毫靈力,她是一個凡人。
薛沉景這一座定向傳送陣的終點,竟設置在一個凡人的家裏?
老婦人被浮灰嗆得咳嗽,終于反應過來, 對她招手道:“哎喲,這屋子這麽多年沒打開, 怎麽全都變成灰了,小姑娘, 你快點出來,別被灰塵糊了鼻子。”
虞意釋放出一點靈力,将滿屋的靈石浮灰壓下去,快走兩步到了門前,詢問道:“婆婆,請問這是哪裏?”
老婦退開兩步,将她引出屋來,拿起帕子将院子裏條凳擦幹淨,轉身快步跑進廚房,從一碟子土陶碗裏翻出一個雪白的瓷碗,用大缸上搭建的竹筒引來的山泉水洗淨,倒上一碗燒好的熱水,招呼她過去坐。
虞意連忙道了謝,坐去桌邊。
熱情地忙活完了,老婦才拍了拍腦門,說道:“你剛才問這裏是什麽地方呀?我們這兒叫柳丫莊,因為是三座大山夾成了一個‘丫’字,所以就叫柳丫莊了。”
虞意無奈,“柳丫莊”這個名字太小,即便知道了村子名,也讓她判斷不出方位。
這一座院子是很普通的農家院,土牆青瓦,瓦片還不全,好些地方都是用茅草墊着芭蕉葉再糊上泥。
呈凹字形,一共四間屋子。虞意出來的那間屋被擋在柴房後邊,頗有幾分隐蔽。
Advertisement
房屋建在山腰上,院壩裏圍了栅欄,圈養着一些雞鴨。從這裏望下去,能看到山下聚集的一片屋子,組成了一個村寨,再遠處就是一條奔流的大河。
夕陽的餘晖從天邊照過來,将這一整面山都攏在昏黃的霞光裏,是一個很山清水秀的地方。當然,也僅此而已,這裏并沒有什麽靈氣。
虞意一邊轉動眼眸打量着四周,一邊繼續問道:“婆婆可知柳丫莊屬于什麽縣鎮下,什麽州郡呢?”
“我們這往上有個奉盛縣,再往上老婆子就不知道咯。”老婦擡袖擦了擦眼,原本渾濁的眼睛因為亮起的神光而顯得清亮了些許。
她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虞意,似又害怕自己的目光冒犯了她,便顯出幾分拘謹,只是臉上倒一直挂着笑。
小姑娘唇紅齒白,臉頰嫩生生得能掐出水來,一身鮮豔的紅裙,瞧着似是嫁衣,烏黑的發髻裏還簪着黃金釵,耀眼得不像是凡間人,更和她這座窮山老林中的破落土房不搭。
老婦人見她伸出白得和香蔥根一樣的手指,端起桌上的瓷碗,小口喝了幾口水,老婦拘謹的神色才放松了一些。
小姑娘不嫌棄她。
虞意問起那間柴房後面的屋子,老婦人偏頭望向遠處那條奔流的大河,說道:“是三十年前一個小夥子來搗鼓的。”
老婦姓李,虞意叫她李婆婆。李婆婆敘述得很慢,但卻說得很清晰,顯然,三十年過去,她一點也沒有忘記當年發生過的事。
柳丫莊的“丫”字來源于三山夾出的那條河,三十年前,那條河河水猛漲,順河沖來了一條蛇妖,那蛇妖到了柳丫莊盤纏下來,吃了村子裏好些人,又卷走了村裏幼童做巢,将蛇蛋産在人體內孵化。
三十年前,李婆婆年近三十歲,一家三口人,男人被蛇妖吃了,膝下一個将将滿十歲的女兒被蛇妖拖走做了巢。
她一夕之間失夫又失子,四處求人去救自己女兒。只是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懼怕蛇妖,柳丫莊沒遭殃的人都顧着逃跑,沒人敢幫她。
他們這裏屬于窮鄉僻壤,離仙門路途遙遠,根本求救無門,就算能找到仙門去,等找到人來救,她的女兒怕是早就化成白骨了。
李婆婆只好自己扛上劈柴的刀,鑽入山林裏去找那條蛇,她就算救不回女兒,也要和女兒死在一起。
那蛇妖在柳丫莊橫行無忌,到處都是它撞翻的林木,滿山都是蛇行過之後的道,所以,她沒費多少工夫便找到了蛇窩。
蛇窩在一個潮濕的山洞裏,那山洞中四處都是蛇妖吐出的白骨,骨頭上還帶着血淋淋的肉。山洞深處是用人體壘起來的巢穴,墊在最下面的人都被壓扁了,血水流了一地。
李婆婆趁着蛇妖外出覓食鑽進山洞,跳進蛇巢裏找自己女兒,她在人堆裏翻找許久,終于從那一層一層白花花的軀體裏,找到了自己的女兒。
只可惜,她來得太晚,她的女兒已經被蛇妖産了一肚子的蛇卵,蛇毒侵入她的肺腑,人已經氣絕身亡。
即便女兒已經死去,李婆婆也不想讓她的屍身留在蛇巢裏腐壞,她将大腹便便的女兒拖出蛇巢,沾了一身的蛇腥氣。
她那時候又慌又怕,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從蛇巢出來後,便想背着女兒往縣城方向逃。
結果走出去沒多久,就被蛇妖追上來。她慌亂逃跑的時候跌倒了,抱着女兒一起滾進一個山溝裏,剛好砸進一團白色的像是泥漿一樣的東西裏面。
李婆婆差點在那東西裏面窒息而死,是一個少年将她們從泥漿裏扯出來。
虞意聽她說起“白色的泥漿”,大概能猜出來,那東西應該是薛沉景的地濁。
李婆婆撫摸着手肘上一條深刻的疤痕,繼續道:“這個時候,那條蛇妖也追上來了,他們打到一起,不到一會兒,那麽厲害的蛇妖就被砍成好幾截,死掉了。”
那少年殺了妖,走過來踹了踹地上被烤成黑炭的幾條魚,問她,會不會做飯,會不會燒魚。
李婆婆看了一眼旁邊被蛇血澆得熄滅的火堆邊,躺着的兩條燒焦的魚,魚鱗都沒刮,內髒也沒有破開去掉,外皮被燒焦了,裏面的肉還是生的。
她當時怕得厲害,腦袋都是懵的,點了點頭
然後,少年就跟她回了家。
“那小夥子重新抓了幾條大魚來,要我給他燒翡翠白玉魚湯,鮮悶龍鱗魚,黃金脆魚片,玲珑四鮮煲。這些菜名兒我聽都沒聽過,哪裏會做,最後還是只按照我平時的做法,用缸子裏腌的酸菜,燒了一鍋魚湯。”
當天的記憶太過深刻,她現在說起,甚至都能想起當時所有細節,包括他報上的那些,她以前從未聽過的菜名。
李婆婆說,她把一大盆酸菜魚湯端上去時,那少年滿臉的嫌棄,她當時慌得汗都下來了。不過他最後還是一臉嫌棄地将一大盆魚全都吃光了。
李婆婆雙手環抱,比劃了下,“這麽大一盆。”
虞意看她比劃的大小,比臉盆都還大,難怪她這麽吃驚。
李婆婆給他煮好飯,自己卻沒吃,她一點也吃不下。她洗了把刀,想要剖開女兒肚子,把塞滿她肚子的蛇蛋掏出來,好讓女兒能幹幹淨淨地入土下葬。
可是她将刀懸在那裏許久,卻始終不敢下手。最後是那少年出手,在她女兒腹上點了幾下,讓她把肚子裏的蛇蛋全都吐了出來。
婆婆當時感激涕零,跪地上一個勁兒拜他,舉手發誓願意來生為他做牛做馬。
少年便盯着她笑了一會兒,說道:“不用來生了,我身上正有一些寶物,不好随身攜帶,你若是感激我,我便将寶物藏在這裏,你幫我守着。”
婆婆本已無心在活下去,打算葬了女兒後,便随女兒和丈夫一同去了,但是見他只有這麽一個要求,便只好硬着頭皮答應。
她擡起蒼老的手,指向那見掩藏起來的屋子說道:“就是那間屋。”
李婆婆連夜騰出一間屋,将窗戶全都封死,讓他把寶物放進去,又陸續在外加厚了一層土泥,蓋上柴房遮掩。
“我看他放進去很多金銀珠寶,又在門角上挂上一個鈴铛,讓我鎖上門,說只有鈴铛響了,便是他回來取了寶物,我就可以打開屋子,鈴铛不響,就不能開。”
這些年,李婆婆一個人過得很艱難,守着一屋子金銀,夜裏連覺也睡不好。
有無數次困難得過不下去時,她都想抛棄當年的承諾,一了百了。後來,柳丫莊重新熱鬧起來,她也從悲痛中走出來,又遇上一個想要和她搭夥過日子的老伴。
兩人窮困潦倒之時,她也曾無數次徘徊在那間藏寶的屋子門口,想要打開門,進去拿一點錢渡過難關,等日子好起來再還回去。
有時候,她的鑰匙都插在了鎖孔上,最終還是咬咬牙挺過來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李婆婆說着,雙肩都耷拉下去,似乎終于卸下一身重擔,“三十多年了,老婆子總算是等到鈴铛響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剛開門時,震驚于滿屋子的金銀都變作了灰,現在想想,定是眼前的小姑娘将它們收起來了,鈴铛響了,她的任務也算圓滿。
虞意想到那懸在門上的殺陣,若是李婆婆當真開了門,這會兒怕是早就已經化成白骨。屋子裏沒有什麽金銀,只有一座傳送陣,和堆砌在傳送陣旁的靈石。
他是故意将靈石幻化成金銀,讓李婆婆看見。
虞意現在已經多少能猜到他當時抱有的想法,測試人性,大概讓他覺得很好玩兒。但是,當時這一間屋子,也确實是李婆婆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太陽落山,李婆婆點亮了油燈,留她過夜。又從水缸裏撈出一條魚,在昏暗的光線下宰殺了,說要她也嘗嘗她做的酸菜魚。
虞意不好拒絕,端起油燈給她照明。
李婆婆大概許久沒能跟人這麽暢快地聊過天了,忙活的時候,一直都笑眯眯地說着話。
說她和後來的老伴又生了一個女兒,小女兒長大嫁人,夫妻倆一起去了縣城做買賣,本想将她也接去的,可她得守着屋子。
所以,兩母女經常好幾個月都見不上面,女兒懷孕生孩子的時候,她都沒能去照顧。
現下,她終于不用再守在這裏了,打算明天就收拾行李,往縣城去。
虞意坐在竈前燒火,在搖曳的火光中,笑着仰頭道:“婆婆,那我明日同你一起去縣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