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跟我有關系麽

這個話題沒有繼續。

關于蒼柘的事我一向很有興趣,可他卻不願多說,只笑着說這是他們門中事務,我現在雖是貴客,可到底是外人,知道太多終歸不大好。

對此我很能理解,都說但凡有着傳奇的武林門派,都一定會有一些秘辛,或關于人,或關于事,自然是不能讓人知道的。

可我仍是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在途徑水榭,一陣異香撲面而來的時候,忍不住道:“你這意思,便是說這門中毒,全是他下的麽?”

那香很是濃烈,秋風徐徐蕩過,它便絲絲縷縷地散,好半晌,才終于消失了徹底。

祁羽連挑唇一笑:“顏姑娘,這種莫須有的話,以後還是不要說了!”

心中頓時疑慮叢生。蒼柘擅毒,我是見識過的,故本能地以為祁延門掌門知人善任,授意他施毒以護門中安全。可說起這事,祁羽連卻諸多避諱,話語間也多是無奈與不恥,若當真是掌門指令,即便他與蒼柘不合,也斷不會将這種不滿放在臺面上講,還是與我一個外人。

可這種事情,他不願再說,我便也不便再問。

兩人駐足片刻,又是一陣清風徐來,攜裹着絲絲入骨的異香。祁羽連笑容一僵,“刷”地一下收起折扇,大踏步尋着香味來源去了。

待出得這方水榭,遠遠地看到一處小院,兀自立在荒疾之地上,顯得尤其孤單,且破落,便連此刻我們踏着的石子路,也在它前方幾丈處拐了個彎。

——正是那日夜裏,蒼柘為我做飯的地方。

院中似有悠悠青煙飄起,陽光照耀下顯得朦胧而淡雅,間或吹來一縷輕風,那煙便搖搖晃晃地散向四面八方,緊接着便有一陣異香撲面而來。

祁羽連徑直朝那院落走去,卻在門口處停住了腳步。我緊跟在他身後,只見柴堆旁邊支着一個小竈,上面置着一個似壺的容器,一身緋紅衣衫的蒼柘坐在旁邊,正悠閑地挑撥着壺中物什。

那煙便是從這壺中飄出。

祁羽連又端上那般溫潤如書生的姿态,話卻說得森冷許多:“蒼柘師弟,你這……可又是在研毒?”

蒼柘手中未停,語音一貫清冷淡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可你有沒有想過……”祁羽連冷笑一聲,“你這毒,會平白葬送掉多少人性命?”

蒼柘側過頭來,目光卻似落在了我身上,卻也只匆匆掃過:“這種事情,跟我有關系麽?”

“你——”祁羽連明顯一噎,擡步便要往裏去。

卻聽蒼柘道:“師兄,我這院裏縱是沒有百種毒,十多種卻是有的。你若不怕屍骨無存,大可以進來感受一下!”

祁羽連的腳生生頓在了半空。

蒼柘又道:“我這裏一向不歡迎外客,師兄請回吧!”說罷,他又轉過頭去,複而執起壺中小勺,閑閑挑撥起壺中之物,那縷縷的青煙便又騰空而起,湧入鼻間的異香也随之濃烈幾分。

祁羽連臉色尤為不好。他将那折扇“嘩”地一下打開,在身前狠狠搖了兩搖。我正欲與他一同離開,院中卻又傳來蒼柘的聲音:“師兄,既然顏姑娘是客,便讓她暫且留下吧!”

祁羽連問:“為何?”

“她中毒了!”

……

上次客棧一事後,我便由衷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一直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的原則,說話做事總是看着人臉色,以至于半月過來我都養成了猥瑣而狗腿的習性。故這次他倆說話時,我雖幾番想要插話,但還是忍下了。

可事實證明,我中不中毒,與我插不插話并沒有關系。唯一的差別大約是,我若不插話,蒼柘的心情便能稍微愉悅一些,下的毒就輕上許多,譬如現在這般,無端中了毒,卻不自知。

于是待祁羽連走後,我頗為瑟縮地趴在那拱門邊上,蒼柘又在那壺中挑了一挑,問道:“怎麽不進來?”

他剛說的毒無百種也有十餘的話還萦繞在耳際,遂讪讪笑着:“你這裏……那麽多……我不敢亂闖!”

“你不必擔心!”他仍是坐着,手中動作依然閑适,“上次我已喂過你解藥了,你大可随意進出!”

他話雖如此說,我心中卻還是忐忑,于是一步一挪地湊到他身邊,确保自己沒事才尋了一個小板凳坐下。

竈中柴火“哔啵”響着,壺中薄煙缭缭而起,我縮着手腳等着他的下文,可好半晌過去,他卻完全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心覺他大約是忘了,于是小心提醒道:“那個……你剛說我又……”

他側目看向我,我咽了咽口水,順帶将後半句話也咽下了。

他放下小勺,在腳邊盒子裏挑起些粉末,仔細地往那壺中加了些,那異香便瞬時摻上了些惡臭。我擡袖捂住口鼻,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

“你沒有中毒,剛剛是我信口胡說的!”

“啊?為何?”

他手中頓了一頓,眸光閃了一閃,可不過須臾之間,他又回複如初,卻未回答,只傾身在另一個盒子裏拿起幾片花瓣,随意扔在了那壺中。

于是那裹着惡臭的濃香便又幾番輾轉,變成了清新淡雅,仿似涼涼月色下沁雪的梅香。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他有話要說,可一直到夕陽落下,他也再未主動說過一句。

煙氣攏着霞光,将他清明美麗的臉色映得愈發朦胧,愈發猶如谪仙入了凡塵。

我的心,又止不住跳了一跳。

回去時日頭已經落下,那兩丫環在門口等着,說是祁羽連吩咐了,若我夜裏還未出來,便需去他院裏通報,此刻她們正猶豫着,是要繼續等着還是直接去請示祁羽連。

故,我出來得很是時候。

路上打聽了些關于祁延門的事,兩人雖為丫環,但也待了些年頭,知道的東西倒也不少。說是十年前門派遷移至此後,一直都是祁鼎掌權。最初幾年他雖宣布退出江湖紛争,卻也沒有徹底隔絕世事,那兩三年間門中進了許多新人,其中便有祁羽連與蒼柘。祁羽連來得早,且根骨奇特,來時将将十歲,卻生得乖巧可人,祁鼎看着喜歡得緊,當即便把他收入自己門下,取了“羽連”一名。

蒼柘比他晚了一年,不過八九歲的年紀,臉上卻似攏着陰雲,眸間眼底也盡是深不可測。祁鼎本不欲留他,卻聽說他無父無母孤苦伶仃,這才動了恻隐之心,将他收在了門下。

可教導一段時間後,卻發現,他的心思全不在武術,且他的體質極不适合學武,後來又發現,他一心只對毒物感興趣,祁鼎怕他走了邪道,幾番苦口婆心,硬的軟的都用了,可他都置若罔聞,只說:“正道又如何,邪道又如何?有差別麽?”

祁鼎無計可施,便幹脆将他放養了。

與之相反的,祁羽連卻一直深得祁鼎喜愛,不光學起武來是一把好手,便連那些生意賬本也摸得很是透徹,且他性子溫良,與門中衆人相處得都很愉快,便連丫環小厮也都喜歡與他打交道。

于是若幹年過去,兩人雖同為祁鼎之弟子,身份卻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祁羽連走在哪裏都似少主的待遇,蒼柘卻讓大家唯恐避之而不及。

故蒼柘的性格更加陰鸷,一年間不說一句話是常事,以至于到後來,大家都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直到五年前,他将奄奄一息的青玄撿了回來。彼時祁鼎不在門中,其他弟子怕惹麻煩,又因門中定有規矩,便勒令他将他扔掉。他不會武,便只能抱着青玄任由他們的拳腳落下。等他們打完了,他支着傷痕累累的身子說:“倘若今天你們不打死我,總有一天,你們都會死在我的手上!”

明明只是一個清淡眼神,可他話間冷意卻讓在場人都忍不住瑟縮。

他将青玄救了回來。

後來祁鼎回來,二話不說便将這筆賬算在了祁羽連頭上,雖然當時他并未參與責打蒼柘,可祁鼎說,他作為大師兄,理當對這些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斷不該任由他們将他打成那副模樣。

這是祁羽連第一次受罰,也是第一次與蒼柘正兒八經地結下梁子。

從這以後,青玄理所當然地留在了祁延門,也理所當然地成了蒼柘的人,而一向與人為善的祁羽連,則越發地不待見蒼柘。

又因蒼柘的施毒之術愈發爐火純青,這樣陰狠低劣的功夫又不為正道所容,他在祁延門中便徹徹底底地被隔絕在外。

孤身一人。

若不是有了一個青玄,這些年來,他大約連話都不會說了。

丫環一說:“依我看來,門主待蒼公子是極好的,但凡他稍稍聽得門主勸誡,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另一說:“其實早些年,祁公子待他也是親如兄弟,可他在祁公子被罰時卻一句公道話都不說,确實太傷人了些!”

兩人還在叽叽喳喳地說着,我轉頭去看,蒼柘院中依然青煙袅袅,竄入天際,迎合成了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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