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氣熱起來的時候,從淮南王府來了人,說王妃想小世子想得緊,請舒聿回家去。舒聿這段時間在方家待得十分惬意,象舟凡事都慣着寵着他,方淨染雖然不易親近,卻也在細微處覺察得出幾分柔情,舒聿總是忍不住想在他身邊粘着。真要走了,他心中別提多舍不得。象舟安慰他道:

“燕南就在王爺封地邊上,一天就到了,想來随時都能來。秋天過來,我去捕湖裏的肥螃蟹,蒸熟了給你吃,好不好?”

舒聿被他安撫住,乖乖地等着家裏來人接。誰料想,他啓程的前一天晚上,半夜竟然有賊人摸進了方家,直奔四海堂。多數武師和身手好的家丁都布置在前面的鑄雪樓,後院家宅只有十幾個家丁,和一個貼身保護主人的象舟。舒聿驚醒時,外面已經打成一片。他正要出門去看,一只修長骨感的手伸過來,格住了門。烏黑冰冷的長發擦過舒聿的臉頰,淡淡的檀香氣息橫在鼻端,寬闊的肩背擋在他和臺階之間。外面仍是刀光劍影,琅琅作響。

“出去不得。象舟應付得來,別擔心。”

方淨染的語氣還是沒什麽溫度。過了會兒,一道銀光閃爍而來,伴着細小的破空聲。舒聿下意識地閉了眼,随後發覺什麽都沒有發生,睜開眼一看,只見那修長的手指中夾着兩枚柳葉飛镖,寒光閃閃。輕嗤一聲,方淨染又将兩枚飛镖丢了回去,如石子入水,響起兩聲沉悶的慘呼。很快,象舟提着長刀上了臺階,将長袍下擺一撩,單膝落地:

“屬下守夜不力,請主人責罰!”

“嗯,會罰你的。”方淨染看向黑黢黢的院內,血腥味彌散開來,遮掩了花香,“有多少人?”

“八人,沒有活口。家中無人殒命,但有重傷。”

“好,傷者的事,你先處理。着人把屍體拖去後院,待我親自驗看。”

象舟應了一聲,利索地做事去了。方淨染邁步欲走,舒聿一把拽住他的衣服後背,方淨染猝不及防,很快穩住身子,轉身問道:

“怎麽?吓得不敢睡了?”

“不是……”舒聿趕緊松開手,遲疑一下才敢開口,“你要怎麽罰象舟大哥?”

“哦,原來是為了這個。”似有若無地一笑,方淨染調戲一般摸了摸他的臉頰,覺得手指所觸之處柔軟滾燙,聲音不禁一低,“還以為是求我陪着你呢。安心吧,最多罰他掃兩天院子。趕快去睡,明天還要趕路。”

舒聿走了沒多久,轉眼間,已是盛夏。象舟開始每天準時送冰鎮甜瓜和西瓜去書房,看到這些,方淨染才恍然間感受到季節的變化,又望見院裏蓮池一片碧綠,心中隐隐有些惆悵。舒聿在這裏住了幾個月,他好像習慣了身邊有個乖巧安靜的小東西,現在沒來由地覺得四海堂空落落的。

沒等他重新習慣空蕩寂靜的四海堂,舒聿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看到一身荷葉青色衣裳的小公子突然冒出來,方淨染還以為自己內功修行出了岔,見了幻象,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壓下險些失控的真氣,方淨染調息片刻,才睜開眼睛,看着神色局促的舒聿。

“怎麽連個口信都沒有就回來了?”

“我,我……”

舒聿好像做錯了事一樣,低頭不語。方淨染将劍眉擰了個結,下了榻,正要揚聲喚象舟,作利落的勁裝打扮的青年已經跑了進來,低頭說道:

“主人,王府管家緊跟着小世子來了,說王妃很生氣,要帶小世子回家。”

“我不回去!”舒聿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為什麽?”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方淨染慢條斯理地坐回榻上,“你惹了什麽禍?”

“我爹娘給我訂了一門親事。”

這個理由倒是沒想到。方淨染不動聲色,示意他繼續說。象舟則是有些驚訝,站在門口望着舒聿。臉頰飛起一抹紅暈,舒聿扭着手指,小聲說道:

“都沒和我商量過,我也不認識……說是禮部司馬侍郎的千金,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怎麽能娶她?我……一時糊塗,就跑來了。方先生,我不想回家……”

“象舟,你先讓劉管家回去。”喝了一口涼茶,方淨染輕撫着茶杯,囑咐道,“就說小世子正鬧別扭不肯走,我勸勸他,隔幾天就送他回王府,讓王妃稍安毋躁。去吧。”

方淨染說要勸,舒聿就忐忑不安地等他來勸,孰料他真的只是說說而已,依然自己忙自己的,去染坊看花樣,再去印書所查雕版,看看賬簿,接待上門送書的書商。連着三天,舒聿都只能在晚飯時見到這個雍容英俊的遠親舅舅。左思右想,舒聿覺得自己肯定是被嫌棄了,還是離開為好,就去方淨染房裏辭行。聽他說完來意,方淨染托着臉頰,打量着半年來抽高了幾寸的小公子,微笑道:

“回去也好。以後別有點不順心的事就跑出來,讓人擔心。回家好好練劍,我寫一本內功心法與你,自己好生研讀,秋天再來時,我要考你的。”

“秋天我還可以來?”舒聿沒想到他會這樣說,眼睛頓時亮了。方淨染笑眯眯地點頭。舒聿一時欣喜,沒頭沒腦地撲過去抱了他一下,很快清醒過來,紅了臉,疊聲說抱歉,轉身跑了出去。回身看的時候,只看到方淨染倚着門框,嘴角挂着笑意,也看不清表情。

舒聿只想着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到鑄雪樓,和象舟一起練武、劃船、捉魚,悄悄地看方淨染寫字,還想求方淨染給自己寫一幅字,帶回家裱起來,挂在房裏。只是,此時,他終究預料不到,夏日尚未結束,荷花還開着,鑄雪樓已是大門緊閉,染坊和印書所交由方家的管家和帳房暫理,方淨染和象舟主仆悄無聲息地離去了,走之前只說是訪友。

重逢之時,在兩年後的深秋。

“主人,若是走快些,還能在前面的鎮上投宿。”

“哦。”

方淨染随意應着,也不催馬,還是按原來的步調行進。象舟掣着馬缰,無奈道:

“屬下是無所謂,您可不能再露宿了。您身子不好,受不得風寒。”

“我哪裏不好?”

“您毒傷未愈,難道很好?”

“我覺得自己好得很。”方淨染輕輕夾了夾馬腹,看着金葉滿地的山林,“我們還有多少盤纏?”

“不太多。”象舟答得有些艱澀,“投宿住店,還是夠的。主人,不如讓屬下回燕南一趟,取些銀兩……”

“讓你回去容易,再回來可就難了。如今的燕南對你我來說是兇險之地,有進無出,你縱然有一身好功夫,也難逃天羅地網。盤纏的事,我來想想辦法。”

說完,方淨染喝了一聲,揮鞭策馬,與他服色一致的黑馬在山道上疾奔起來,象舟也踢了踢自己的黑鬃棗紅馬,緊跟主人。山下果然是有一個鎮子,映着晚霞,炊煙袅袅。在鎮外,方淨染下了馬,牽着馬缰緩步前行。象舟自包袱裏找出黑色大氅,為他披在肩上,接了馬缰,牽着兩匹馬跟在方淨染身後。天色已暗,兩人進入鎮子時家家戶戶都掌了燈,忽明忽暗的燈火映得方淨染那略顯蒼白的面孔有了些血氣,象舟看着,心裏終于稍微寬松了些。

在客棧投宿時,象舟開口要兩間房,方淨染搖了搖頭,對老板說一間便可。象舟知道他的意思,改要一間普通房間。兩人進了房,象舟囑咐小二送熱水和飯菜來,自己在門外守着,讓方淨染沐浴更衣。将用過的水放到門外,方淨染一邊在桌前落座,一邊将半濕的黑發撩到肩後。

“先用飯吧。吃過後我去外面看着,你也洗個澡,這幾天一直奔波,辛苦你了。”

“屬下待會兒去院裏用井水沖一下就好。”象舟又把大氅取過來給他披上,“屬下慣洗冷水,身體結實,您放心就是。”

方淨染笑了笑。兩人相對進食,吃了一會兒,方淨染放下碗筷,說道:

“象舟,你跟我多少年了?”

“從四歲那年開始,一直跟着您。到今年是二十二年了。”

“這麽久了。”方淨染若有所思,對着飯菜輕輕嘆息,“如果不是我帶着你闖蕩江湖,你十八歲時,就該和染坊的巧巧成親了吧?”

“主人怎地又提起這件事?只是小兒女說笑話,算不得準的。象舟無父無母,也無半分家財,怎麽能委屈巧巧。她爹本來也是不願意的,這事注定成不了。”

“我只是覺得……”

輕嘆被他收回,硬是咽了下去。搖搖頭,方淨染站起來,站到窗前,咳了兩聲。

“象舟,我這毒傷,未必有得救。如果我死了,你就找個地方埋了我,然後送信去大小姐那裏,餘下的事情由她處理。四海堂西廂房的壁龛中有個暗格,你知道如何解,裏面的金銀,你拿去安個家吧。我不欠誰的,唯獨放心不下你。”

“主人,象舟的家在四海堂,除了四海堂,哪裏都是……”

話音未落,象舟驚呼一聲,抄起筷子擲了出去。兩道銀光在未觸及方淨染的衣襟之前就被打落。方淨染飛快地閃到窗後,又是幾道銀光破窗而入。見方淨染握了三枚銀針在手,象舟一面喊道“不可妄動真氣”,一面飛出碗碟,同時握刀撲上窗臺,揮出一刀,刀風如電,硬是将一枚暗器彈回,發出铛啷一聲。白色粉末在空中爆散,方淨染立刻閉氣,摘下大氅向外一抖,逼走粉末,又放下了窗扇。象舟跳下窗臺,撤下捂着口鼻的衣袖。

“主人!”

“我沒事。”方淨染收回大氅,皺眉看着沾上的白色粉末,“是迷藥。”

“不是毒藥?”象舟很是意外。

方淨染的眉頭皺得更緊:“不是。這事當真蹊跷。”

第二天上路時,方淨染突然改了主意,說不去海州了,去金陵。象舟問他為什麽,他回答說“解決盤纏”,象舟将信将疑,也只能跟着他去。進了城,在客棧裏安頓下來,方淨染給了象舟一封信,讓他帶着去一趟春和坊,說春和坊的小老板欠他一筆錢,正好去讨回來。象舟問春和坊是什麽去處,方淨染微微一笑:

“妓院。”

象舟心想主人八成是病糊塗了,但方淨染不讓他多問,他也不好問,就依言去找花街,進了春和坊,找到方淨染說的人,遞上信件,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盡力不去看房內那兩名花枝招展、酥胸半露的姑娘。接信的那人看完了方淨染的手書,贊了一句“還是好字”,起身掀開紗簾進了內室,拿了一封銀子出來,交給象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象舟揣着沉甸甸的銀子,心裏也安穩了,離開花街,想去買點可口的吃食帶給方淨染——這位昔日的輝煌劍客好吃甜,尤其愛軟綿綿的點心。沿着河走了一程,他察覺有人綴在身後,便改了方向,折進兩邊皆是擁擠民房的小道。走到僻靜處,象舟突然拔刀,也不回身,斜劈了出去。刀劍相撞之聲格外清脆,對方的劍像是棉花一般,包着他的攻勢,粘連不斷。

“象舟大哥!是我!”

一招“春燕歸巢”格開象舟的長刀,藍衣少年急急地喊道。這個聲音柔和清脆,有些沙啞,象舟聽着有點陌生,但語氣非常熟悉。定睛一看,從屋檐陰影中走出的少年,不是舒聿,又是哪個?象舟愣了片刻,才啞着嗓子喚道:

“小世子?”

“叫我舒聿吧,這裏沒多少人知道我是淮南王的兒子。”将寒光內斂的劍身收入烏黑的皮鞘,長高了許多、眉目也英氣了許多的舒聿看了看四周,“你怎麽在金陵?我在街上看着像你,就跟了你一段。方先生和你在一起嗎?”

“一起。”象舟猶豫着怎麽對他解釋現在的情形。然而,舒聿也沒有追問,只是讓他帶自己去見方淨染。雖然知道方淨染肯定要責備自己擅作主張,象舟還是覺得應該帶舒聿去;也許此刻誰都不可以相信,但舒聿應該不是敵人。象舟希望他不是。

披了件衣服坐在窗前讀書的方淨染看見象舟帶進來的藍衣少年時,一個恍神,書卷掉落膝頭,他撿得有些慌張。象舟關了門,将銀子放在桌上,退到一邊站着。舒聿立在門口,靜靜地望了方淨染一會兒,走過來,也不客氣,徑自坐下,新雪一般顏色的臉龐上現出笑容,如過去一般,梨渦甚是動人。

“方先生,好久不見。”

“小世子,你長大了。”

“是啊。”舒聿還是微笑着,“人總是要長大的嘛。你這兩年來好嗎?”

“尚可。”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正在金陵拜師學藝,你們若是有意久留,不妨來我家看看。”

“拜師學藝?”方淨染坐直了身體,将肩上的衣服取下來交給象舟,“學什麽?”

“劍。”輕輕拍了拍腰間挂着的皮鞘,舒聿柔和地回答。方淨染眉間舒展了許多。

“好。可是跟随‘長青劍’徐千秋?”

“正是。”

太好了。方淨染贊道:“你母親果然有眼光。長青劍人品一流,劍術更是天下一絕,你要用心學習,不可辜負王爺和王妃的苦心安排。”

舒聿笑盈盈地應了。坐了一會兒,他問道:“你有什麽難處需要我幫忙嗎?直說無妨。”

方淨染搖搖頭。舒聿的眼中有些失望,囑咐他保重身體之後,說還要回師父家裏上課,起身告辭。方淨染讓象舟去送,舒聿說不必了,目光還是落在方淨染身上,像是等着他開口。象舟瞥了主人那蒼白的氣色一眼,心知根本瞞不住聰慧的舒聿,躊躇片刻,大膽說道:

“小世子,可否請個信得過的大夫來為我家主人診治?主人中了毒。”

“象舟!”方淨染怒喝道。象舟不做不休,索性趨前一步,單膝跪下:

“主人不許我說,但毒性複雜難解,且入體已深,一路行來,遇到的大夫都說解不了,再拖下去,恐怕無藥可救。小世子,不是主人有意瞞你,實乃此事牽涉過多,不想小世子徒惹一身麻煩。還請小世子見諒!”

舒聿一手按劍,默默站着,待象舟說完才幽幽嘆息:“果然如此。方先生,象舟為了你尚且不惜性命,你怎地不知保重自己?且讓我探探脈先。”

也不管方淨染和象舟如何反應,他坐回去,直接用手指搭上方淨染放在桌上的手腕。這一搭,才發覺方淨染寒氣繞身,體溫冰冷,竟比外頭的深秋還要蕭瑟。方淨染看着他不動聲色地搭脈,問道:

“你何時懂得岐黃之術?”

“不懂。”撤了手指,舒聿将嘴角一彎,梨渦隐現,随即起身,“只是看看。明日我帶大夫來為你診脈,象舟大哥,還有什麽需要的,你盡管寫與我,明日我一并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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