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舒聿真的帶了一個文生模樣的青年來。隔着走廊,聽力極好的象舟聽到青年嘀嘀咕咕地對舒聿抱怨“一大早就抓我來替你的相好看病,要收你雙倍診金”,舒聿也不回答,領着他來敲門。象舟開了門,請舒聿和抱怨不休的青年進來。目光在房內轉了一圈,青年在看到倚着床頭小睡的方淨染時,分明露出了驚豔的神采,随即,神情又轉為詫異。
“小舒,你的相好呢?這裏一個小姑娘都沒有啊?只有美男子。”
“誰跟你說過是相好的。”舒聿低聲說道,走到床邊,俯身拍了拍方淨染的手腕,“方先生?醒一醒,我買了梅花糕來,趁熱吃好麽?”
方淨染動了一動,鴉翅般的細密烏黑眼睫扇了扇,醒轉過來。舒聿這才介紹道:
“這是蘇連連,蘇大夫。小蘇,這位是我的朋友,姓方,你叫他方先生就好。”
“方先生,打擾了。”
将藥箱放在桌上,蘇連連在象舟搬來的圓凳上坐下,讓方淨染伸手。象舟緊張地站在一旁,伸長脖子看着,像是怕眼前這位名字如嬌怯少女的大夫把自家主人給吃了。診了一盞茶的脈,蘇連連沉吟片刻,又掀開方淨染的眼皮看了看,問了他吃過什麽藥,這才讓舒聿拿紙筆來寫藥方。舒聿接過狂草一般的藥方,問道:
“如何?有得治麽?”
“有。”蘇連連埋頭寫第二張藥方,“但眼下治不了。我能壓制毒性,暫緩發作,要除根,需要幾味珍貴草藥,我得花時間去找。這兩副藥先用着,第一副內服,第二副煎水泡澡。盡量不要動武,毒傷在右肩,有擴散跡象,體內真氣已亂,氣血凝滞,逞強只會害了自己。”
聽了這番話,象舟看蘇連連的眼神充滿欣喜,像在看一塊金磚。蘇連連被這高挑沉默的青年看得脊背發涼,說了句要回店裏抓藥便背起藥箱告辭,象舟主動跟去拿藥,臨走時緊張地看了一眼方淨染,舒聿點點頭,讓他放心。待兩人腳步遠去,舒聿将用油紙裏三層外三層地包着的梅花糕拿給方淨染,又斟了茶給他。方淨染一口一口吃得很專心,舒聿看着他那悠然雅致的姿态,突然發問:
“誰給你下毒?”
“仇人。”方淨染咬了一口入口即化的糕點。
“我問他姓甚名誰。”
“不能說。”
“……”舒聿無奈地看了他片刻,伸手去将散在肩上的黑發撥開,為他撫平衣褶,“我就知道你不會說。罷了,我自己去查。”
“你要做什麽?”方淨染拉住他,聲色俱厲,“你父母送你來金陵,是讓你管閑事的?”
“師父說,這世上沒有閑事,只有不平事。”舒聿坐在床邊,神色淡定,“管什麽,不管什麽,由我自己決定。你的事,對我來說就是非管不可的事。自從兩年前你不告而別以來,我就下定了決心,有朝一日再見到你,就算你要去魔窟地獄,我也随你去。”
一雙年輕的、堅定的手握住了方淨染的右手。這雙手中有着灼人的溫度,仿佛握着晨曦。方淨染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孩子的手——單薄,綿軟,指尖細嫩——眼前的這雙手,卻是一個少年劍客的手,修長有力,滿是陳繭,只是依舊單薄,讓方淨染覺得心痛。他握着方淨染的手,傾過身來,方淨染不閃不避,看着他将嘴唇輕輕貼在自己的唇角,很快就離開了。将那成年男子的手指送到唇邊親了親,舒聿望着他的眼睛,一雙雲霧缭繞的眸子顯得格外清明。
“方淨染,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兩年來,我一直在想你。”
舒聿從客棧回到楊柳坡下的小院,從王府帶來伺候的小厮阿螢立刻迎上來,問他午飯用過沒有,要不要讓廚娘去煮。舒聿也沒什麽胃口,就說随便做一點來,阿螢立刻歡天喜地地跑下去了。解了劍放在桌上,舒聿站在窗口,眺望院外的青綠枯黃、遠山黛色,和院內柿子樹落下的黃葉,不覺嘆息起來。他還未滿十八,這樣的嘆息仿佛與他不符,然而,他嘆的,正是自己。
喜歡上哪個不好,為什麽偏偏是方淨染?兩年來每天念的都是這個男人,本以為見了面就能破除幻象,卻陷得更深。方淨染的劍術,方淨染的字,方淨染的冷漠,方淨染的溫柔,方淨染的黑發、手指、笑容……
拔劍出鞘,舒聿揮劍便斬,究竟要斬斷什麽,他也弄不清楚。最終,掠過劍鋒,落在地上的,是花瓶中插的一截柳枝。緩緩收劍,舒聿從桌上拿起一冊書卷,撫摸着被翻開的那一頁,手指落在一排俊逸挺拔的行書上。這卷內功心法,舒聿早已倒背如流,就像方淨染一樣,這些文字,已經牢牢地住進了他的心裏。
梆、梆。
更夫打更自窗下過,驚醒了淺眠的方淨染。象舟睡在屏風後的榻上,呼吸平穩,方淨染松了口氣,倚在床頭凝望溶溶月光透過窗棂。冷不防地,窗外響起細微的金鐵相交之聲,随即,有兩枚暗器擊中窗棂。象舟已如一陣風般猱身貼在窗戶一側,透過窗縫向外看去,只見一條白影拔地而起,身姿輕靈,追着兩個黑影上了隔壁屋頂,一眨眼就不見了。象舟不敢大意,運氣凝神探查四周,沒有發現別的呼吸聲和腳步聲,這才走到方淨染床前,低聲道:
“屬下看見兩個刺客,去追他們的人,想來應該是小世子。”
“真是魯莽。”方淨染嘆了一聲。沒過多時,有人輕輕敲窗,象舟用刀尖挑開窗戶一瞥,見是舒聿,大喜過望,開了窗讓他進來。舒聿跳進房間,右臂衣物被劃破了,衣角沾血,神态自若,看來是沒有受傷。拿出一塊黑鐵符令,舒聿将它遞給方淨染。
“從一個死鬼身上搶來的。你認識嗎?”
方淨染不作聲,将那鐵令翻來覆去看了看:“算是認識。”
“可是你的仇家所持之物?”
“是。”
“好。”取回鐵令收在袖內,舒聿轉身對象舟說道,“象舟大哥,明日我遣人來接你和方先生,你先收拾好行李。我住楊柳坡下,身邊的人都是從王府帶來的,謹慎得很,盡管放心。”
說完,也不管方淨染答應還是不答應,舒聿又從窗戶跳了出去,無聲落地,白衣一晃,如晨露一般融入夜色。象舟愕然,看着方淨染,遲疑道:
“主人,要屬下收拾麽?”
“收拾吧。”方淨染只覺得哭笑不得,揮了揮手,“反正這裏也住不下去了。”
第二天果然有人來接,而且來人正是那蘇大夫。象舟扶着方淨染随他來到客棧後院,水井旁停了一輛馬車,青布小簾、樣式樸素。蘇連連掀開車簾讓兩人上去,略帶歉意,說道:
“平時車裏常放些藥材,都是藥味兒,委屈方先生了。”
方淨染說了聲不礙事,道了謝,鑽進車裏,撣了撣沾着草藥末兒的座位。車內空間不大,他和象舟身量皆長,坐得有些擁擠,好在蘇連連趕車很穩,倒也沒什麽不适。兩人坐在車內,蘇連連一面趕車一面哼着小曲,方淨染聽得懂吳越方言俗曲,不禁挑眉微笑。走了一刻鐘,蘇連連在外面說了聲快到了,揮了揮馬鞭,催着馬小跑起來。果然,沒過一會兒,馬車就停了。一只幹淨白皙的手撩開布簾,先拉象舟下去,又來扶方淨染。
“小蘇,辛苦你了。”
讓阿螢帶方淨染和象舟去收拾幹淨的廂房,舒聿從衣袖裏取了五兩銀子交到蘇連連手裏。蘇連連也不多說,收了銀子,拍拍舒聿的肩膀:
“收你的錢我是心安理得的。你去吧,我得趕緊回鋪子裏,再晚點兒我爹就要罵了。”
目送青布小簾馬車沿着河岸遠去,舒聿回到院裏,囑咐廚娘燒幾個家鄉菜,然後撩開廂房門簾,進去看方淨染。象舟已經将衣物書籍拾掇利索,給方淨染拿了一件外衣要他穿。見舒聿站在門口,方淨染穿上黑色外衣,站起來問道:
“你不用去徐千秋那裏上課麽?”
“今早師父有客人,午飯後過去。”舒聿走過來,環視房間,“地方簡陋,你先将就着些。我時不時住在師父家裏,所以只租了這一處小院落腳,回頭我再找個好點的地方。”
“不用,我看這裏不錯,很僻靜。”方淨染立在他面前,依然比他高出一個頭,但舒聿身上有股氣勢,隐隐約約地,讓方淨染覺得已經不能再把他當成一個孩子了,“謝謝你。”
“不必謝我,是我該謝你。若不是你當初教我好好練劍,我也不會拜入師父門下。”
按着腰間收入皮鞘的長劍,舒聿低頭微笑,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轉身對象舟交代了幾句話,便告辭了。來到舒聿的住處,象舟那顆在奔波中終日懸着的心終于落了下來,神色輕松許多,去廚房給方淨染煎藥時,步伐也不由得輕快了些。
“給師父請安。日前在郊外與人交手,對方用的武功路數我全然不識,想請教師父。”
來到徐千秋家前院的講武場,見師兄弟們正在各自拆招,舒聿悄悄走到徐千秋身前,說道。徐千秋比方淨染年長近十歲,也算是舊識,本是塞外人氏,娶妻之後才定居金陵。他身量與方淨染相若,瘦削颀長,一頭黑發中摻雜幾縷灰白,看着比實際年齡要老。聽見徒弟這樣說,徐千秋将目光收回,道:
“演幾招我看看。”
舒聿依言比劃了三招。徐千秋看着看着,神色驚訝,待舒聿收招後,問道:
“你怎地遇上這些人?這是東海懸空島野餒山的武功。”
“徒兒在郊外見到這些人追殺一個老人,就管了閑事。”舒聿眼睛眨都不眨地撒謊,“這是什麽門派?徒兒從未聽說過。很厲害麽?”
“厲害也說不上。”徐千秋背着手,眉頭緊緊皺着,“就是手段忒陰損,斂財不要命。七年前在蓬萊,中原幾名好手與野餒山山主的得力手下大戰一場,據說雙方約定七年之內互不相犯,當時事态究竟如何,我也不知,只是聽說。”
“那麽,當時在蓬萊的中原武林人士中,可有燕南方家的方淨染前輩?”
徐千秋微愕。“小舒,你從何處得知這件事的?”
“那幾個人提的。我曾蒙方先生指教過幾招滴碧劍法,當時用出來,他們便開始嚷嚷。”
“哦?你竟會滴碧劍法?”像是發現了有趣的玩意一般,徐千秋大感興趣,招手讓徒弟跟自己過去,“來來,用滴碧劍法和我過幾招,我都快十年沒見過方淨染了,滴碧二十八劍絕妙無雙,想死我了。”
長青劍興致上來,拉着舒聿陪他拆了一下午的劍招,不許舒聿用自己傳授的劍法,舒聿只能用從象舟手裏學來的四明刀法和幾招滴碧劍法、雜七雜八的梅家劍和華山劍法應對。徐千秋知道自己這個徒弟天資過人,是練劍的好材料,有意磨練他,太陽西沉時,舒聿終于得到大赦,精疲力盡地回到楊柳坡下。象舟在院裏練刀,見狀立刻收了刀來迎他。
“小世子,你這是怎麽啦?”
“練劍太辛苦。”解了劍放在院中石桌上,舒聿擺了擺手,“象舟大哥,你莫再這樣喊我。就叫小舒吧,不要那麽見外了。”
象舟還是有些拘謹,叫了一聲小舒,自己先笑了。舒聿也覺得有趣,兩人一起笑起來。方淨染披衣出來,見狀有些驚奇。
“何事如此好笑?”
“和象舟大哥說笑話呢。”舒聿拿起劍,喚阿螢去廚房,“我去廚房找些吃的,方先生,你吃過藥就早些安歇,明日再請蘇大夫來為你診治。”
言畢,舒聿大步進了廚房。方淨染皺眉道:“這孩子,匆匆忙忙的作甚?”
“呃,大概是餓了吧。”象舟随口胡謅。方淨染橫了他一眼,轉身進屋:
“你個榆木腦袋,編理由也不會編得像樣些!”
連着幾日,舒聿都是早出晚歸,整日在徐千秋家中練劍,方淨染從未收過徒弟,卻不知徐千秋是如此苛刻的一個人,居然連喘氣的時間都不給,心中不禁有些責難之意。他哪知道舒聿是為了少與他照面,就怕見着他情難自已,多說多錯。
天氣驟冷,下了一場薄雪,舒聿提前回家來,見方淨染披着大氅、袖着手,站在廊下望雪。他走過去,喊了一聲方先生。方淨染回過身來,看到他的鼻尖上還有汗珠,雪花落上去,一瞬間便融了。擡手用衣袖給他拭去汗水,方淨染說道:
“今天不用練到天黑了?”
“師父要送師母回娘家去,明天不用去了。方先生,小蘇的藥可有效?”
“嗯。”方淨染勾了勾嘴角,薄唇彎起溫煦笑意,“蘇大夫妙手回春,華佗再世。”
“待他為你徹底解了毒,你再這樣誇他也不遲。”
舒聿笑着說道,為他打起暖簾,“進來吧,雪一時半會兒下不完的,別着涼。”
象舟和阿螢把飯菜擺進廂房,燙上酒,阿螢留下來伺候,象舟則去竈上給主人燒草藥水。酒燙熱後,阿螢給舒聿和方淨染倒滿杯,舒聿接了白瓷酒杯,說道:
“阿螢,你下去吧,給象舟大哥幫幫忙。”
應了一聲,阿螢離開了廂房。舒聿慢慢地飲完一杯金臺春,白皙的臉頰立刻染上緋紅之色。方淨染拿着酒杯,饒有興致地望着他。
“還是不會飲酒麽?”
“酒量須得磨練。”舒聿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大哥說的。世間事大致如此,磨練。”
“你來金陵多久了?”
“兩年。知道你和象舟大哥離開燕南之後,我娘為了讓我振作些,就送信給師父,問他是否願意收我為徒。他答應之後我就來了,到上個月,正好兩年整。”
“是我對不住你。當年确有難言之隐,不得不走,也不能知會旁人……”
“不,我不是怨你。”舒聿将佩劍橫在膝上,低頭看着,眼波柔和,“你有你的苦衷,我怎會怨你?我只盼有朝一日再見你時,我已是一名真正的劍客。沒想到見得這麽早。你不必把我上次的話放在心上,待我揚名江湖之時,你再想它也不遲。這把劍是我娘送我的,說是外公去世之前竭盡心力鍛造的最後一把神兵,名為露陌,之前從未見血。到了我的手上,我自然不能辜負它,須得配得起這把劍才成。”
“拾玉。”
方淨染輕聲喚道,将手蓋在他的手上,溫柔撫摸,“我早看出你根骨絕佳,天生就該練劍,你只需等,終有一天,你将是最好的劍客,比我更強。我已經沒有劍了,但你還有這柄露陌,我也曾希望立于劍術之巅,如今,我更願看着你成為江湖第一的劍客。拾玉,我的野心早已不再,但你不能和我一樣,千萬不能。”
黑白分明的眸子宛如起了霧氣的湖面,怔怔地凝望方淨染。良久,仿佛祈求一般,舒聿輕聲道:
“你再叫我一聲好麽?叫我的小名。”
“拾玉。”方淨染似是嘆息。
“方淨染,我好喜歡你。”舒聿坐在原處,手掌翻過來,握住了方淨染的手指,握得很用力,眼睛裏還是霧蒙蒙的,“有什麽辦法能讓我不喜歡你嗎?我好難過。”
“你醉了。”
“為什麽我醉了還是想着你?夢裏想,醒來想,醉了也要想?”
雲遮霧罩的大眼睛眨了眨,終于落下一滴淚來。舒聿靜靜坐着,靜靜落淚,卻不聲不響。方淨染心痛難忍,移過去,拇指擦過柔軟的肌膚,為他拭淚。舒聿握住他的手,臉頰摩挲着他手掌中的劍繭,喃喃重複“我喜歡你”,傻傻地,異常執着地,不願放開方淨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