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舒聿早知懸空島野餒山那群人會尋到自己頭上,在河邊被圍堵時,也絲毫不見慌張。冬至已過,河畔冷風陣陣,他握緊了劍柄,在朦胧暗夜中搜索對方的輪廓。拔劍時,他內心空明,一招滴碧二十八劍中的“長虹破碧空”噴薄而出,血滴飛濺。除去眼前兩名灰衣人之後,舒聿将劍一挺,用出長青劍法中的殺招“望春一斬”,過了幾招後又突然使出化自四明刀法的“鑿壁偷光”,硬是将撲上來的灰衣人捅出一個血窟窿。來人何曾料到他的劍法如此詭變,不敢再大意,攻勢一時間緩慢下來。

長虹破碧空,碧海舟無回,春燕銜碧泥,贈君以青玉。

将滴碧劍法中自己知曉的幾招都用過之後,舒聿覺得胸中格外暢快,殺得更加起勁。一招“力劈山門”,他硬是以劍作刀,斬去餘下三個灰衣人之一的胳膊。見狀,三個灰衣人不再戀戰,撿起落地的左臂,也不顧倒地的同伴,就這樣遁了。舒聿受了傷,無力追擊,将長劍回鞘,沿着河慢慢地走。好在天色已黑,冬夜寒冷漫長,四周阗然無人,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滿身是血。

“少爺!”

阿螢驚叫着撲到門口,扶着舒聿。象舟從房內奔出來,俯身抱起舒聿,發現他已經昏迷過去。方淨染急匆匆地進了舒聿的房間,讓哭得六神無主的阿螢快去請安和堂的蘇大夫來,自己解開舒聿的衣帶,檢查他身上的創口。傷口雖多,大都不深,只有後腰上的一處頗為兇險。見舒聿的面龐毫無血色,氣息微弱,方淨染握住他的手,渡了些真氣過去,還要再渡,被象舟阻止了。

“主人,您切不可亂來。小舒醒來後看到您有哪裏不好,怕是要懊惱的。讓屬下來吧。”

象舟的真氣起了些作用,舒聿的呼吸平緩了許多,胸口有了起伏。蘇連連背着藥箱心急火燎地趕到,将象舟和阿螢趕去燒水煎藥,手腳麻利地給舒聿清洗傷口、上藥包紮。方淨染坐在一旁,面色在燭光下更顯得蒼白。給舒聿合攏衣襟,蘇連連瞧了瞧他,說道:

“方先生,我也給你診診脈吧。你動了真氣,切莫走火入魔。”

“我不妨事。”方淨染擺了擺手,“只是覺得冷。小舒怎樣?”

蘇連連還未回答,舒聿躺在床上,閉着眼,氣若游絲地說了一句:“讓阿螢拿火盆來。”

“……”蘇連連瞪大了眼睛,半晌反應過來,撩開暖簾喊道,“火盆!阿螢!火盆拿來!”

火盆裏的炭火将屋子烘得溫暖了許多,舒聿倚在床頭一口一口地喝着濃黑的藥汁。方淨染記得他以前是極怕苦的,辛宜也曾說過拾玉這孩子打死也不肯吃藥。但現在的舒聿似乎沒覺得這碗藥有什麽苦澀滋味,當水一樣喝了下去,将碗交給阿螢。象舟将蘇連連送回安和堂,掀了暖簾進屋,帶着一身冬夜和河水的寒氣。見舒聿已經坐了起來,象舟笑了。

“我就知道你沒事。今晚我守着你吧,蘇大夫說你可能會發熱。”

“讓阿螢守着就好。你還是陪着方先生……”

“我來吧。”方淨染淡淡地發話,“我本來就睡得少,這屋子也暖和些,阿螢和象舟都忙了一天,我反正是閑着無事。”

夜裏,舒聿果然開始發熱。方淨染将手按在他的額上試了試,舒聿迷迷糊糊地,覺得身邊有涼絲絲的氣息,便拉住方淨染的衣襟,将發燙的臉頰貼在他身上。覺得這樣不妥,方淨染想挪開他,卻發現他抱得死緊。嘆了一聲,方淨染倚着床頭,不再動了。兩人一個發着高熱,一個寒毒繞身,就這麽緊貼在一起,水火相融,都受着苦難,忍着熬煎,像是終夜萬古,不棄不離。

在床上躺了兩天,舒聿覺得身體舒展不開,蘇連連又不讓他出門吹風,便拿了劍在屋子裏琢磨劍招。這日天氣暖暖的,倒像個小陽春,方淨染在舒聿房裏磨墨鋪紙,立在案前寫字,身姿挺拔,背後看着如白楊青松一般。舒聿坐在床上看着他寫,心情喜悅,劍招也不琢磨了。阿螢突然将暖簾掀開一角,說道:

“少爺,徐先生帶了人來看你呢。”

舒聿大驚,立刻掀被下床穿衣。方淨染定定地透過窗扇看着院裏,徐徐道:

“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這可麻煩了。”

“你現在還裝什麽淡定啊!很有意思嗎?躲起來!”

劈頭對方淨染怒吼完畢,舒聿将衣帶系好,步下臺階,迎了徐千秋和師兄,讓進堂屋。象舟多年來一直跟着方淨染走南闖北,怎會不認識徐千秋,拿了個簸箕擋着臉,偷偷溜進舒聿房裏,緊張道:

“主人,為什麽連長青劍也要躲着?他應該信得過。”

“躲他不是因為不信他,是不想害他。”方淨染收了筆,蘸飽墨,低頭看着字幅的空白處,“我已經連累了舒聿,還不夠?”

“主人,只怕小舒不是這麽想。”

方淨染聞言只是沉默。舒聿如何想,他當然知道,但他必須裝作不知道。那份情感太直白,太純粹,方淨染只能閃避。舒聿還年輕,未來還有太多空白,他不該就這樣占了那無限光亮的未來。別人如何說,他倒是不在乎,唯有舒聿,唯有這個單純倔強、為劍而生的少年,讓他不能不在乎。

舒聿傷愈後,方淨染主動提出要傳他全套滴碧二十八劍,讓正試着臨摹方淨染的字的舒聿驚得将墨汁滴在了衣襟上。與四明刀不同,滴碧二十八劍是方家不外傳的劍法,每一代只有學得最好的一個子弟才能出去行走江湖,據說方淨染的姐姐方印羅也使得出神入化,但她畢竟是女子,嫁了人之後只能将劍術擱下。舒聿和象舟一樣,以為方淨染早些時候毒氣攻心、真氣逆流,落下了病根,過些時候清醒過來就不會這麽想了,便推脫說不急,等他身體好了再說。方淨染不好勉強,只能暫時壓下此事不提。

下了厚雪的那天,正是舒聿滿十八歲的日子。方淨染知道這個日子,以為他會早些回來,沒想到直到天黑還不見人。廚娘和阿螢合計一下,決定讓阿螢去徐府找人,畢竟滿滿一桌菜就快涼了,正主兒卻不知在哪。象舟挎着刀在院裏望,沒過多久,阿螢磕磕絆絆地踩着雪跑回來了,險些一個跟頭栽到象舟身上,嚷道:

“少爺被他那些師兄拐去喝花酒啦!”

象舟一把拎起阿螢的後領,厲聲道:“喝什麽?再說一遍?”

被寬肩長腿的青年拎兔子一般揪在手裏,阿螢戰戰兢兢地重複一遍,又解釋了一番。原來是徐千秋手底下那三四個年長弟子關懷小師弟,說都十八了還沒逛過花街,實在太不像話,就由大師兄做東,帶着舒聿開眼界去了。阿螢說着,方淨染也不知何時走過來聽着,擡手拂去肩上雪花,神色漸漸地難看起來。松開阿螢的衣領,象舟轉頭為難地看着方淨染。

“主人,這可怎麽辦?管還是不管?”

“被他娘親知道,可不是鬧着玩的。當然要管。”方淨染的一雙如刀如劍的眉毛已經擰成了結,有些不快,“既然他父母不在,那就我來管。象舟,随我去一趟。”

他們尋到阿螢說的那間青樓時,舒聿早已不勝酒力,醉得站不穩了。幾位師兄極“好心”地讓伺候舒聿喝酒的姑娘扶他去醒酒,于是,象舟打聽了房間所在,提着刀聲勢浩大地踹開房門之後,正看到舒聿和一個半裸的濃妝女子糾糾纏纏,不禁尴尬地立在當場。方淨染将那女子視若無物,徑自走過去,分開兩人,一擡手,以巧勁撥開了她。俯身抱起醉得憨态可掬的舒聿,掂了掂,方淨染囑咐道:

“別讓她追出來叫鬧。”

“要屬下殺了她麽?”

“打昏她!”

方淨染沒好氣道,抱着舒聿下樓,迅速離開熱鬧的妓院大堂,使出方家的家傳輕功“金隼逐燕十三縱”,沒過多時便到了楊柳坡下。一路行來勉強提氣,将舒聿放到床上之後,胸口氣血翻騰,方淨染不敢大意,坐下來調息。真氣流轉小周天後落至丹田,方淨染籲了口氣,睜開眼,發現舒聿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心知他還醉着,方淨染站起來,寬袖一拂。

“我讓廚娘送一碗醒酒湯來。”

“我不要。”舒聿伸手拉他的袖子,“你別走。說也奇怪,剛剛我明明看見一個漂亮姐姐,怎地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了你?這是做夢麽?”

“漂亮?剛才那個青樓女子也稱得上漂亮?”

想起自己那美貌堪稱萬裏挑一的親姐,方淨染不屑地哼道。舒聿将臉蹭上他的衣袖。

“可是,還是你更好看。方淨染,我不要她抱,你抱抱我好麽?”

他蹭來蹭去,不肯放開,如小貓一般拱着方淨染。躊躇片刻,方淨染将手放在他的頭頂,溫柔撫摸,又被他拽着衣襟,很不得勁,索性坐到床邊,将滿身酒氣的少年抱在了懷裏。舒聿在他懷裏絮絮叨叨,半天也聽不清說些什麽,方淨染想起身,就被他緊緊抱住。象舟進來送醒酒湯,見狀竊笑,也不管主人如何,将湯碗放在床邊就退了出去。這一整晚,方淨染沒能離開一步,最後只好又睡在了舒聿的床上,被他像爬藤一樣纏着。那碗醒酒湯,就這麽放着,慢慢涼了,和蠟燭一起沒了光華。

年關臨近,淮南王府捎信來問舒聿何時回家過年,要派人來接。舒聿寫了封信讓來人帶回去,說即日起程。他有心帶方淨染、象舟一起回家,淮南王一直賞識方淨染,不會有意見,就怕素來與淮南王長子舒晴兩看兩相厭的方淨染不同意。孰料,方淨染心平氣和地答應了,讓舒聿喜上眉梢。

蘇連連知道舒聿要回家,便将方淨染要用的藥包了送來,告訴舒聿開春就能湊齊最後兩味需要新摘的草藥,屆時方淨染的毒就可以解了。舒聿的心情愈加暢快,包了個大紅包給蘇大夫,于是蘇連連離開時也是眉飛色舞。讓廚娘和阿螢跟着前往淮南王府送賀禮的金泰镖局隊伍先行上路,舒聿和象舟一起去買了一輛舒适的馬車,又給家裏準備了些年禮,臘八前夕,三個人、兩匹馬、一輛馬車一起離開楊柳坡下的小院,踏上通往淮南的官道。

舒聿騎馬走在馬車旁邊,隔着半撩起來的車窗布簾,看見方淨染閉着眼睛靠在車壁上,不禁開始擔心是不是車裏不舒服,有些颠着了。靠近一看,方淨染容色恬靜,薄唇微抿,竟然真的是睡熟了。安心放下厚實的布簾,舒聿低聲囑咐象舟走慢些,莫弄醒了他,于是一馬一車輕步緩行,路人還道車裏是不是載了哪家的貴夫人。三日的路程被拉長至四日,一路上,方淨染仿佛心情舒暢,對待舒聿格外溫柔,也沒有拒絕舒聿時不時湊上來拉拉手談談心的要求,住店時但凡遇到舒聿征詢自己的意見,一概回答你看着辦,搞得舒聿有點輕飄飄的。

第三日午後,行至天目溪分水處,四野蕭蕭,蘆葦挂霜,風聲擾動繁茂荒草,象舟坐在車轅上,手握缰繩,身板挺直,另一只手悄悄按在了刀上。舒聿靜心谛聽周圍風吹草動,當耳畔有破空之聲傳來時,他的劍已經出鞘。在馬鞍上輕輕一點,舒聿淩空拔起,躲開銳利刀風,寒光閃閃的長劍直逼來人雙目而去。那邊,象舟已經與另外兩個灰衣男子打得難分難解。

趁着舒聿和象舟都分不開身,一個灰衣人欺近馬車,撩起車簾,舉刀便刺。舒聿“啊”了一聲,一劍刺入對手肩頭,急着折回去救方淨染,卻看到探入車內的精鋼刀咔嚓折成兩節,方淨染以右手兩指夾着半截刀身,跳下車轅,迎着風,黑衣獵獵。

“你們這些年也斂了不少錢財,怎地不舍得買些好刀?”

将半截精鋼刀一丢,方淨染嘲笑道。灰衣人還有些愣怔,想來是沒料到方淨染全無毒傷積累之狀,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少頃,灰衣人拱了拱手,道:

“野餒山于堂主下屬張立,見過方先生。”

“原來是于霍的人。”方淨染語帶輕蔑,“追殺了方某兩年,現在又想怎樣?上次用淬毒暗器傷我與象舟的時候,于堂主想必已經明白了罷,經卷不在方某身上。”

“方先生這一手金蟬脫殼之計确實妙極。”灰衣人笑道,“不錯,被方先生誤導了快兩年,于堂主嘔得很。方先生,哪怕經卷不在你身上,今日也少不得要讓你吃些苦頭了。你看,貴侍者與這位小公子,還能支撐多久?”

眼前,與舒聿和象舟纏鬥的另外五名灰衣人武功不弱,象舟以一敵三、勉力支撐,舒聿畢竟年輕,劍法雖然精妙,臨敵經驗和內功修為都不足,衣襟已被削下一幅,再鬥下去,尚不知如何。掃了一眼戰況,方淨染心知不可再拖延,袖起雙手,笑道:

“話說,至今年臘八,七年之約已滿,你們山主該不是忘了把方某的佩劍還來罷?”

“關于此事,山主有交代,若是方先生還想要回佩劍,就請親自上山去取。”

“你們這是要吞沒方某的家傳寶劍麽?”

“方先生言重了,佩劍入石甚深,島上無人能将之拔出,還請方先生上山一趟。”

五名灰衣人且打且退,此時都已圍攏到領頭人身邊。方淨染看着上身半邊濺血的象舟退到自己身前,示意舒聿暫且休戰,對領頭的于霍手下說道:

“那我便随你們走一遭。我有幾句話要和下屬交代,你們退開些。”

也許是忌憚武功高強、深不可測的方淨染,對方依言退開數步。象舟聽說他要去,急得語無倫次,也說不出道理來,只是不停地勸說方淨染改主意。舒聿緊握露陌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去了漫天雲霧,清澈見底,定定地盯着方淨染。為象舟點了肩上傷口附近幾處穴道,止住流血,方淨染從衣袖裏摸出一小瓶蘇連連贈送的傷藥,給他灑了些,低聲囑咐:

“先随小世子回淮南王府,再送信去京城,請何夫人帶上鑰匙,速回鑄雪樓。”

何夫人就是嫁了當朝何丞相之子的方印羅。象舟下意識地要答應,反應過來之後,又緊緊閉着嘴,不肯作聲。方淨染心知他不願自己單身赴險,不再多說,轉而對舒聿說道:

“東海懸空島野餒山,你可知道如何去?”

“出海。”

“不錯,是要先出海。”方淨染似笑非笑,将一卷書帛放到他的手裏,“練不成,不許出海。象舟暫且跟着你,看著他,別讓他一時沖動跑去東海。”

幹幹地應了一聲,舒聿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方淨染掙了一下,竟然沒有掙開。身後,一名灰衣人已經趕了五匹馬來,衆人目露精光,盯着這邊。方淨染嘆息一聲,掰開舒聿的手指,轉身徑直去了。風起塵煙,方淨染飛身上馬,黑色繡銀絲雲紋的衣擺在風中翻騰,他手握馬缰,回頭望了一眼,随後喝了一聲“駕”,縱馬奔馳而去。一行人馬攪起的灰霧久久不散,陣陣西風吹來,荒草低伏,鄧林盡處,唯有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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