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是島,島亦是山。

這野餒山究竟何時冒出來的,誰也說不清楚。漁民中有傳言,兩百多年前發生了一場地動,之後就有了個懸空島,島上噴火冒煙,火焰熄滅後,有人大膽劃船靠近,看到山成了形,島也有了模樣。至于島上何時有了人,占了島的人是什麽來路,就真是一樁懸案了。

若是天氣晴好,将船駛過小島東側礁石灘,或許能瞧見寸草不生的山頂上立着一塊漆黑玄武岩,一柄長劍插在正中,如天外飛來,劍身幾乎沒入至柄。山頂凹陷下去,形成一個寬闊肥沃的谷地,除了時不時噴出白汽的幾處裂隙和沼澤,其餘地面都被花草樹木覆蓋,立在山口向下看,景色煞是悅目。在地勢較高、岩石堅硬的谷地西側,有人修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莊園,樓閣亭臺,鬥拱相連,琉璃瓦頂璀璨潔淨。

立在二樓欄杆前,方淨染眯起眼睛,眺望東方。太陽會在那裏躍出東海,将光輝灑到焦黑山頂上,照亮插在岩石中的利劍——他的劍,是金烏的火翅最先照拂的人間之物。

他的佩劍“化碧”。太陽升起,金光閃爍,方淨染不由得閉了眼,再睜開時,光輝已經籠罩了東方天空,他隐約看到了化碧的一抹清光。正出神時,有人悄無聲息地靠近,然後女子的嬌聲在背後響起:

“喲,方先生,又看日出……哦,看劍哪?”

“原來是班堂主。”方淨染回轉身,笑容溫雅,“也來看日出?”

“才不是。”粉衣女子如一朵盛放的荷花一般,款款走到他身邊,“看了二十年,再好的景色也看膩了。若是哪天太陽從西面爬上來,說不定我會看上一看。”

“真有那天,勞煩班堂主提醒在下一聲,可不能錯過。”

“你留下來,我們天天在一起,我看到的,你自然也看得到。”靠在方淨染的肩頭,她聲音輕軟,如羽毛般,“人家叫做班荷,你別總是班堂主班堂主的,多生分。”

“班堂主,方淨染是貴主人的階下囚,咱們還是生分些好。”

“階下囚?你見過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還給你看日出的階下囚麽?”她柳眉倒豎。

方淨染低頭看着她。“那你的意思是,在下是座上賓?”

“差不多吧。安心住着,等你姐姐拿了鑄雪樓秘笈和方家的化碧功心法來,你就可以走了。”輕輕拂了拂方淨染的肩頭,班荷眼波流轉,巧笑嫣然,“我親自帶了早點來,梳洗一下,下樓來吃。”

想來,中原已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這海島上四季變化不分明,地熱加上溫泉,使得山谷裏終日溫暖濕潤,遍野繁花,若不是方淨染數着日子,真是要不知山中歲月了。大海茫茫難辨方向,他籌劃了幾回,發現逃跑實乃不智之舉,而且身上的毒始終未能根除,唬人可以,真的與高手過招,恐怕撐不過兩百招就要毒血遍行經脈,幹脆靜觀其變。另外,來都來了,若是不能帶走家傳寶劍“化碧”,他也沒臉回鑄雪樓面對方家列祖列宗。

不知舒聿的滴碧二十八劍練得如何了?當初說練不成不許出海,是為了穩住他,若是舒聿為了這句話,練劍時過于冒進,出了什麽岔子……早知如此,該将化碧功一起傳了他,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只是舒聿自小練的是辛家的鏡臺心法,與化碧功有沖突之處,貿然給了他,又不能留在他身邊指點,還是放心不下。

方淨染無事可做,除了惦記中原諸般人事,只能練字打坐,嘗試逼出毒血。當初中了毒镖的右肩經脈堵塞、毒血淤積,時不時發熱發痛,用內功逼毒收效甚微,看來只能用藥物化去。再拖下去,只怕山主不來尋他晦氣,他也要被毒死了。

無論如何,還是得多活些時日。打定了主意之後,過了幾天,班荷又打扮得妖嬈動人地來找他閑聊時,方淨染一改往日口不對心的做派,和和氣氣地問道:

“班堂主上次不是說想要方某的字麽?今天有寫字的心情,班堂主想寫什麽?”

“你要給我寫字?”班荷掩着紅唇,眨了眨眼,又扶了扶發髻,“你是……”

“趁着在下右臂還能動,早些給班堂主寫了,也算答謝班堂主這些日子來的照顧。”

“哦……”她放下手,吃吃笑了,“原來如此。想要我給你解毒?”

“班堂主不願意,在下也沒什麽好說的。若是班堂主能替在下拔除毒傷,莫說一幅字,十幅也可以。”

“十幅,你要我拿回去當年畫兒貼麽?”

班荷坐下來,沖他抛了個媚眼,“你的字多值錢啊,以前我怎麽說都不肯給我寫,真沒想到……幫你解毒嘛,也不難。這毒藥是諸葛堂主制的,專門用在你這樣的高手身上,只要不動真氣,倒也不會那麽快就死。你要是真的着急,我可以去諸葛堂主那裏偷解藥,但這風險可大了,你就拿一幅字回報我?”

“十幅。”方淨染靠在窗邊,長身玉立,容貌英俊無俦,看着冷冰冰的,偏生此人端的是溫柔雍容,讓人移不開眼。班荷盯着他看了會兒,自己先紅了臉,別開頭去。

“別十幅了。我也不指望你能……唉,你先等着吧,我去諸葛陞的藥廬探探情況再說。”

諸葛堂主是個刀條臉的陰沉漢子,長相一看就不是好人,對人也沒什麽好氣色,看見方淨染,更是冷哼一聲,一臉鄙夷。方淨染在莊園內的臨水回廊邊喂錦鯉時,諸葛陞走過來,站到他身後,依舊是惡形惡狀地:

“真悠閑啊,方先生。班堂主交代下面要讓你賓至如歸,看來執行得很好。”

“在下也不想留在這裏給各位添麻煩,苦于離去無門啊。諸葛堂主好心給我指條路如何?”

“我告訴你,”俯下身,湊近方淨染的耳朵,諸葛陞指着水面讓他看,“這水,連着外面的溫泉,溫泉又連着河,河流出山谷,落進大海。你要是有本事,就游出去吧。”

說完,諸葛陞得意洋洋地大笑三聲,背着手走了。方淨染心想:這人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要是真的偷了他的解藥,他又會如何?想着想着,方淨染竟然樂了。數十條錦鯉還擠成一團,等着他投喂糕餅,但他已經兩手空空,只好拂去衣襟上的糕餅渣,準備回去。走在回廊上,班荷迎面走來,将用描梅白瓷盤盛着的一盤青團放到他的手裏,朗聲道:

“吃青團的時節雖說已經過了,聽說燕南也有此時令點心,我做了些與你,且嘗嘗罷。”

方淨染接了瓷盤,道了聲謝。班荷又壓低聲音:“方才諸葛陞不在藥廬,我偷了解藥藏在青團裏。究竟對不對我也不知道,你自己試吧,吃死了別來找我就成。”

回到那春閨繡樓模樣的二層小樓,方淨染對扼守門口、通道的灰衣守衛視若無睹,端着青團上了二樓,推開卧房門,放下瓷盤,回身上了門闩。拿起一個青團,掰開,什麽都沒有。再掰一個,還是沒有。方淨染很沉得住氣,默默地将所有青團都掰開來,盤中還剩兩個囫囵團子時,黑色丸藥終于出現了。拿着這粒得來不易的丸藥,方淨染将它舉起,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小時候,有一位世伯來拜訪方淨染的父親,留下一瓶雪蓮清心丹,是極難得的療傷滋補之物,方淨染那時六歲,在父親書房裏見羊脂玉瓶精致好看,就把裏面的丸藥倒進蓮花池,拿着瓶子跑出去玩了,回家之後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差點被打成漿糊。打那之後,方淨染對所有看不出原本材料的丸藥,都多存了一份忐忑的心思。

吃,還是不吃?不吃的話,約莫還能撐個一年半載,萬一吃錯了……

死了也好,省得還要等人來救,方家的化碧功和鑄雪樓的秘藏也就不用落入他人之手。

下了決心,方淨染将丸藥丢進口中,咽了下去。又吃了兩個青團,味道軟糯清新,讓他覺得很滿意,便脫了外衣,躺上床,将錦被一卷,安然入睡。

方淨染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好像是藥效發作,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醒來時只覺得頭痛。他躺在床上,清醒了些,心想既然沒死,那就是吃對了藥,心頭一松。摸索着坐起來,他盤坐凝神,讓真氣流轉全身經脈,果然毫無阻滞,一直無法沖破的右肩經脈淤塞竟然自動解開了。方淨染大喜過望,按照化碧功的心法,令真氣游走各個穴位,灌入經絡,頓時全身充盈,神清氣爽。

內功已經完全恢複了。方淨染下床尋覓一番,在書案上拿起一支狼毫,以筆代劍,使了幾式滴碧劍法,最後一招“贈君以青玉”灌注了內力,劍氣自筆上射出,将房間另一側擺置的楠木天女像擊穿,而天女像并未移動半分。方淨染這才收了筆,嘴角微微一勾。

“方先生,山主有請。”

門外響起語聲。方淨染應了,自架上取下外衣,束好腰帶,穿了靴襪,随灰衣守衛去見山主。在堂前,他看到了班荷、諸葛陞,以及另外兩位堂主。四人貌合神離,方淨染早已知曉,至于年邁的老山主是否知曉,方淨染就不曉得了。

諸葛陞執掌西方天水堂,班荷執掌南方真火堂,執掌東方金烏堂的是謝琏,最為年長的一位堂主是執掌北方善鐵堂的于霍。就方淨染的看法而言,最不好惹的是謝琏。諸葛陞武功最為普通,擅長醫毒之術,為人器量狹小;于霍年事已高,班荷主島上內務,而且多年來一直對方淨染有情,唯有謝琏,年富力強,水火不侵,軟硬不吃,老謀深算,方淨染在七年前其實算是栽在他手裏。

當年,班荷用計将方淨染和象舟騙到海州,目的就是為山主取得鑄雪樓的三卷《長生久視大度經》,試圖從方淨染身上拿到苌樂瀚海閣的鑰匙。方淨染沒上她的當,象舟卻被她所傷,兩人被困海州。此時謝琏出現,方淨染不敵他與班荷兩人聯手,徐州夔門的趙門主和兩位護法接到象舟的信鴿,趕來救援,雙方在蓬萊大戰一場,本來輸贏已定,謝琏卻以飲酒論交為借口,将所有人都引到船上,下了諸葛陞制的冰葉軟筋散。随後,盡管方淨染說明鑰匙不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還是受制于謝琏,被帶上野餒山。為救趙門主等人,方淨染在山主面前提出與謝琏比試,山主應承下來,條件是如果方淨染輸了,那麽必須交出鑄雪樓的《長生久視大度經》真本和化碧功心法,才能換取趙門主等人的自由,方淨染卻不能走;要是贏了,盡可以放趙門主等人離開,但是要麽方淨染七年之內不得與人動武,将化碧劍留在島上七年,要麽方淨染自己留在島上,效命七年。

不管怎麽看,吃虧的都是方淨染。趙門主等人大罵山主陰險狡詐,但方淨染已經無路可退,七年之約總比交出苌樂瀚海閣的秘藏要好。在野餒山頂,他使出平生所學,負傷多處才險勝謝琏,取勝之後,方淨染灌注全身內力至化碧劍,将自己最珍愛的寶劍釘入玄武岩。此後五年間,雙方相安無事,直到那年初夏,突然有人夤夜來襲,方淨染驗過屍身後便知道了,懸空島的山主又來尋自己的晦氣。此後突襲接二連三地來,方淨染無計可施,帶了象舟離開燕南,對外放話說《長生久視大度經》在自己身上,引着他們來追,省得這些人将主意打到方印羅和方家衆人的頭上。

此時,謝琏一轉身,看見了七年未見的方淨染,像是在桌下找到了日前丢落的一顆棋子,眼神一亮,喜孜孜地邁步過來,與方淨染寒暄。

“這不是方先生麽,我今天才回島來,怎麽沒人告訴我你來啦?”

“現在見着也不算晚。”方淨染随口敷衍,目光掃了一遍他的衣裝,“謝堂主是要成親麽?”

班荷掩着半邊臉,撲哧一笑。謝琏明明身材魁梧、五官深刻,卻總是穿得格外風騷,非紅則綠,繡了團花又繡鴛鴦,海風吹得一身綢子外袍晃晃悠悠,倒像一朵會走路的霸王花。今天他就是一身媲美新郎倌的大紅衣裳,腰上挂着玉芙蓉,手裏握着繪了富貴牡丹的折扇,若是頭上簪一朵花,就更像了。聽方淨染這麽說,謝琏将折扇展開,輕扇慢搖。

“謝某天生孤鸾,可悲可嘆!七年前見過方先生之後,心裏更是天天念着,若是哪一天能破了這孤星命格,那必是與方先生攜手并額,只羨鴛鴦……”

“誰是鴛,誰是鴦?”班荷翻了個白眼,“也不瞧瞧自己那德行。”

“你這個女人,”謝琏将折扇一收,怒道,“我今天要好好參你一個辦事不力!讓你和于堂主一起去追殺方淨染,你百般拖延,處處放水,把冰葉軟筋散換成普通迷藥,要不是于堂主在飛镖上淬毒,這事兒早讓你給耽誤沒了!”

方淨染立在一旁聽着,只覺得說的不像是自己,還挺有趣。這時,黑衣黑靴、神情木然的于霍從正堂出來,喚他們進去。堂內已經點起喜燭一般的幾十支紅蠟燭,加上藻井內鑲嵌的夜明珠,正堂亮如白晝。在方淨染看來,這些紅燭和謝琏還真是挺配的——如果于霍和諸葛陞的表情不那麽像奔喪,這場面絕對有六分像辦喜事。

已至耄耋之年的山主被侍婢攙扶出來,坐在上端,咳了一通,開始問話。無非是謝琏此次去中原收斂到了多少銀兩,諸葛陞煉藥煉得如何,班荷是如何處理島上內務的,日前讓于霍去追殺的人死透了沒有,等等。聽到沙啞蒼老的聲音喚了聲“方先生”,方淨染擡起頭來。

“方先生,你在島上作客,也有段時間了,想必已經了解了島上的事務安排。”

說完,山主又開始咳,侍婢斟了茶奉上,他接過,呷了一口,繼續說道,“這次請你來,本意是請你取回化碧劍,也算給方先生賠個不是,但你毒傷未愈,此事可慢慢打算。另有一事,想與方先生商量,請上前些。”

方淨染淡然移步前行,在謝琏和班荷中間站定。雙眼緊緊盯着方淨染,山主道:

“方先生的武功,本座是見識過的。如此年輕,如此修為,實在是世上難得。這七年來,委屈你了。”

“山主客氣。”方淨染垂着眼睫,應了一句。

“本座有愛才之心,也不忍方先生一身絕妙劍術就此無法施展。如今,懸空島事務繁多,只靠四位堂主,實在是左支右拙。所以,如果方先生能為他們分憂解難,那是再好不過。到時大家都是島上同侪,不分你我,諸葛堂主自然會為方先生解毒,方先生也可取回化碧劍,令方家的滴碧二十八劍重現江湖。至于化碧功,那是方家的不傳之秘,自然無人膽敢觊觎。本座願助方先生稱霸中原武林,方先生需要做的,只是将苌樂瀚海閣中的幾卷文書借與本座觀看幾日而已。這樣公平否?”

方淨染沉默少頃,微笑一瞬:“聽起來,非常地公平。”

“方先生能這樣想,再好不過。”老山主被侍婢扶着站起來,渾濁的目光還是盯着方淨染,“本座知道方先生無法當場允諾,倒也不必操之過急,就再給方先生十天時間考慮。十天後,六月初五,為方先生擺宴,到時,四位堂主也一起來熱鬧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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