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垂眸凝視錦鯉簇擁的水面,方淨染在心中盤算着諸葛陞的那番話。這個莊園宛如鐵桶,想靠他自己闖出去,實在不易。謝琏的武功幾乎與他不相上下,于霍的功夫相當詭異,他還未能試出深淺,就算班荷會手下留情,他也敵不過謝琏和于霍聯手,更別提善使毒的諸葛陞了。察覺到身後有人接近,方淨染腳步微移,已經避開了挑向下颌的折扇。
“咦,方先生這步法,像是失傳已久的‘補天步’啊。”
謝琏詫異道,搖着扇子。方淨染袖起雙手,神态閑雅:“既已失傳,謝堂主怎又識得?”
“那就不是咯?”
“家母所傳的針走錦繡步法而已。”
“哎呀,看來方家真是了不得啊。也不是,是苌樂瀚海閣了不得才對。”
“謝堂主有事?”方淨染和氣地問道。
“沒事,看見美人獨立水畔,就想來看看。”謝琏将扇子收起,在手心裏拍了拍,“可別下水哦,水裏很危險的,有亂流呢,下去就上不來啦。方先生容貌過人,美色易引火上身,可要小心。唉,我真是憐香惜玉。”
“謝堂主可以少操些心,方淨染只怕累着謝堂主。”
“為了你,我是不會累的啦。”一身紫色衣袍、甚是風流倜傥的謝琏對方淨染抛了個媚眼。方淨染被班荷抛得已經麻木了,更不用說謝琏毫無媚色,只有邪氣,見狀索性別開頭去,說了聲“略乏,少陪”,轉身沿着回廊快步前行,将嚷着“一起喝兩杯”的謝琏丢在了身後。
眼看到了六月初五,方淨染無計可施,打算暫且虛與委蛇,再徐徐圖之。沒想到,當天下午,班荷來告訴他,山主有重要客人來訪,宴席推遲了,讓他等着。送走倚在門口手持玉簪花、想和他多說一會兒的班荷,方淨染背靠門板,長舒一口氣,心想這鬼門關雖然沒過,但至少不用現在就上閻王殿了。
此時已是盛夏,這海島氣候濕熱,方淨染晚上總是睡不安穩,須得打開窗戶讓夜風吹進來才能舒服些。夜裏,他正淺淺睡着,忽然察覺有人靠近床帳,正待起身查看,一條人影掀開床帳撲了進來,正砸中他,将他撲倒在紅玉竹簟上。方淨染擡手拍出,來人卻不躲閃,小聲喊道:
“方淨染!”
這聲音分明是……方淨染大驚,硬是撤回蓄了五成力的一掌。定睛一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未語先笑的梨渦,不是舒聿,又能是誰?方淨染拉攏床帳,低聲詢問:
“你怎麽進來的?”
“你開着窗啊。”舒聿趴在他身上,語氣很是無辜。
“我問你怎麽上島來的!”
“跟着象舟和趙門主來的,我扮成趙門主的小厮,反正也沒人認得我。”
“趙門主和象舟在島上?”
“嗯。”緊緊抱着方淨染,舒聿閉着眼睛,将鼻端埋在他的胸口磨蹭,“他們合計出的辦法,就說何夫人願意交出苌樂瀚海閣的鑰匙,換你自由,但是要在海州面對面交換,因為何夫人身懷六甲,受不住海上颠簸……啊,對了,你又要做舅舅了,何夫人正害喜呢。”
“這是第三胎了,姐姐應該駕輕就熟了才對。”方淨染又是好笑又是好嘆,“他們夫妻倆的感情,還真是蜜裏調油,如膠似漆。”
“我們将來也會這樣的!”舒聿堅定地說道。方淨染無言以對,見他的黑發只是在腦後随便束了起來,就擡手摸了摸。這一摸,他才發現,舒聿又長高了。按照他蹿高的勁兒,只怕明年就能趕上象舟,再長,就要趕上自己了——方淨染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舒聿不知道他想什麽,只覺得天底下哪裏都沒有方淨染身邊好,窩在方淨染懷裏,滿心歡喜,什麽都忘了。方淨染挪了挪,免得他掉下床去,問道: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的?誰告訴你了?”
“沒人告訴我。”舒聿緊緊握着他的手,數着那些練劍磨出來的硬繭,閉上眼打了個呵欠,“我聞到你身上的味道了。檀香味,比檀香味還好聞,我就知道你在……”
又軟綿綿地打了個呵欠,舒聿趴在他的身上睡着了。想來是找了半晚上,現在累了。留在這裏,萬一被發現必然壞了大事,應該把他弄醒,讓他回趙門主那裏去,但是,看着他的睡顏,方淨染心軟不已,終究是沒舍得,讓他就這麽睡了下去。
太陽升起後,方淨染被請到正堂。一進門,就看到象舟夾在謝琏和趙門主中間,滿臉苦惱難以掩飾,将白淨面龐塗成蠟黃、變了裝的舒聿站在趙門主身後,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蓋因這兩位奇男子真是光彩照人,一個身穿翠綠底金線繡雀鳥朝鳳圖袍子、束着鑲漢白玉品紅色腰帶,另一位着一襲暗金色團花袍子,腳蹬一雙黑底金線繡夔首厚底靴,腰裏挂着珍珠璎珞,站在一起,令人禁不住想起“争奇鬥豔”四個字。象舟還是穿着青布長袍,幹淨簡樸,被這兩人一襯,簡直稱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了。
“主人!”
在方淨染一眼掃過謝琏和趙歆平,做出了以上評價的時候,象舟也瞧見了他,立刻丢下兩位奇男,奔過來,雙膝落地,差點當場落淚。方淨染嘆了一聲,俯身扶起他來。
“年紀不小了,還哭?”
“主人沒事就好……”
象舟哽咽道。謝琏搖着扇子踱過來,晃着腦袋道:“忠心為主啊,感天動地。方先生,早。”
“見過謝堂主。謝堂主的扇子真是喜慶。”
方淨染拱手為禮,不鹹不淡地岔開話題。象舟對謝琏充滿敵意,站在方淨染身邊,雙目狠狠瞪着謝琏。對象舟回了一個邪氣四溢的笑,謝琏唰地展開花團錦簇、姹紫嫣紅一片的扇面,笑道:
“不錯吧?我自個兒畫的,你看,這是牡丹,這是芍藥,這是芙蓉,還有紅梅。都齊了,就差幾行好詩,若能配上好字,就更妙了。方先生,給在下寫個扇面呗?”
“謝堂主想寫什麽?”
“只要是方先生寫的,什麽都好。那說定了,改日在下帶上謝禮去請方先生寫。”
那種鬼扇面哪裏配得上我家主人的字。象舟低着頭嘀咕道,謝琏仿佛聽見了,回頭又是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邪氣加倍。趙歆平大踏步走過來,握着方淨染的肩膀,感慨道:
“三年沒見了啊!竟然又在這個鬼見愁島上相聚,都是命啊!賢弟莫急,待愚兄帶你回海州,何夫人還在海州等着呢!”
“趙兄,為難你了。”方淨染頗覺歉疚,向趙歆平詢問方印羅的情況。舒聿扮成小厮站在趙歆平身後,對方淨染眨眨眼,笑微微地漾着梨渦。天還未亮時,舒聿自己從方淨染床上爬起來溜回去了,根本不用方淨染提醒。知道這孩子極有分寸,方淨染也不太擔心他,倒是全神戒備、蓄勢待發的象舟讓他有點兒犯愁;象舟上次來這懸空島時比舒聿大不了多少,吃過大虧,如今故地重游,怕是勾起了舊恨。這時,班荷作娉娉婷婷狀進了正堂,對方淨染妩媚一笑,作勢要拍象舟的肩,被象舟一晃身閃了過去。念叨着“當年那毛頭小子現在也長得這麽俊啦”,班荷又半真半假地調戲象舟一番,這才坐到謝琏身邊去。
山主被侍婢扶出來時,所有人都已到齊。寒暄過後,趙歆平說明來意,請山主派人随他與象舟前往海州,以方淨染換取苌樂瀚海閣的鑰匙。方印羅托他轉告山主,有鑰匙在手,苌樂瀚海閣中的經卷,盡可以随意閱讀,但不能帶出。如果要帶出經卷,必然驚動方家各位長輩,屆時,事态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方家姐弟的父親方鸠,為人亦正亦邪,號稱“追魂一丈”,早年使劍,後改用一柄玄鐵所鑄的鸠杖,一丈之間,一杖在手,殺人不見血,出手不回頭,以長生之杖奪命無數,至今聲名赫赫。其餘幾個方鸠的同輩、長輩,也都不是好惹的主。方印羅做主放人進苌樂瀚海閣查閱經卷,是她和方淨染作為長房長孫的權力,有人要帶經卷出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夫人的意思,本座明白了。”
聽趙歆平說完,山主陷在座內,以沙啞的聲音徐徐道,“不過,本座雖然不是聰明人,倒也不傻。若真的如趙門主所言,放方先生返回海州,到時,只怕不但沒能拿回鑰匙,本座派去的人,也回不來了。此事有商議的餘地,但一切都要以方先生留在島上為前提。如果何夫人不方便前來,可以請個信得過的人,把閣中經卷帶來,本座見了經卷,自然會讓方先生自由離去。只怕方先生到時還舍不得走了呢。”
舒聿将目光投向方淨染。方淨染泰然自若:“山主說得極是。此事請容在下與趙門主再商量商量。另外,可否讓在下先取下化碧劍?若要家姊将經卷托付他人,此劍可作為信物。”
“方先生若是取得出,盡管去取罷。”
揮了揮手,山主被侍婢扶着離開上座,回後堂去了。方淨染向謝琏等人道了聲“先走一步”,對象舟使了個眼色,象舟大步跟上他,走到堂外,趙歆平和舒聿追了出來。四人走到堂外假山後,方淨染停下步子,說道:
“象舟,下午随我上山取劍。”
“我也去!”舒聿嚷道。方淨染瞄了趙歆平一眼:“趙兄,想必你也是要去的了?”
“當然要啊!”趙歆平摸着下巴,笑嘻嘻地,“當年看你插進去的時候真是驚心動魄,現在嘛,我就想看看你怎麽拔出來。”
“喔,插得好深啊。”
站在野餒山頂上的玄武岩前,舒聿驚嘆道。趙歆平嘿嘿壞笑,象舟繞着石頭轉圈,皺眉撓頭,轉夠了之後,一咬牙,捋起衣袖。
“主人,退後些,屬下這就拔劍……”
“誰說讓你拔了?”
方淨染雙臂環抱,淡淡道。象舟詫異地擡頭看他:“但主人不是說……”
“我說讓你陪我上山取劍,沒說讓你取劍。”
“但主人不是不能驅使內力……”
“對啊,你亂來會死的。”舒聿擔憂道,“讓趙門主來吧?趙門主何其偉岸,一看就是力拔山兮氣蓋世,只手能殺一頭牛,拔劍之事想必不在話下。”
“我何時只手殺過一頭牛?”趙歆平驚愕道。
“我覺得你能。”舒聿回頭一笑,俊美可愛,趙歆平本想罵他,見了這笑容,硬是沒能罵出來。方淨染聽得好笑,搖搖頭說道:
“力氣再大也沒用。這劍,拔是拔不出來了,只能把這塊石頭打碎。趙門主雖然練得一手劈山掌,想必也沒真的劈過山吧?小舒,你站遠些。”
三人不知道他要如何動手,惴惴不安地走開,站在稍遠處,伸着脖子去看。方淨染走到七尺多高的玄武岩前,右手按上去,心中默念化碧功口訣,內力彙聚右手經脈,逐漸漫出體外。細微的喀喇喀喇聲響傳來,舒聿睜大眼睛,看見岩石表面現出細細裂縫,方淨染還在持續不斷地催動內力,淡淡的碧色光芒将他的手臂包裹起來,随即,柔和的光輝順着裂縫流淌到玄武岩內,方淨染大喝一聲,五指深深嵌入,整塊岩石分崩離析,碎石飛濺,如黑色雨滴一般,悉數跌落在地,石粉簌簌降下,撲了四人一頭一臉。
碎石中發出嗡嗡低鳴。方淨染俯下身,撥開碎石,提起寶劍。劍身清光閃閃,與化碧功的內息相互呼應,在方淨染手中顫動。指尖溫柔拂過劍刃,令它漸漸安靜下來,方淨染從懷中取出一塊黑布,包裹住了化碧,握在手裏,轉身對依然目瞪口呆的三人道:
“下山吧。”
“若謝琏等人問起,就說是你和趙門主合力打碎山石,取出化碧的,知道了麽?”
“屬下曉得了。”
象舟點頭答應,又忍不住追問,“主人,你的毒已經解了?如何解的?”
“趁着諸葛陞不注意,偷了他的解藥。”
方淨染答道。舒聿斜眼瞧他:“哦?我怎麽覺得不可能這麽簡單呢?”
“為何?”
“昨晚我在莊園裏摸了一圈,數諸葛陞的藥廬防守最嚴,大概是因為他的武功最差。我看那架勢,還以為你被關在裏面,試着找路進去,差點被陣法困住,被毒草放倒。偷他的解藥,沒有那麽容易吧?”
“……”聞言,方淨染沉下臉來,“以後不許再到處打探了!出了事讓我如何對你父母交代?年輕魯莽,不知輕重!”
“哼,反正你心裏就是看不起我,只想着不要我給你添麻煩。我不麻煩你就是,你和那個班荷眉來眼去卿卿我我去吧!你索性娶了她,入贅這鬼見愁島,說不定麻煩事兒就這麽解決了呢!”
抱着露陌劍,舒聿一跺腳,恨恨地說完,一扭頭,沿着冒熱氣的溫泉小徑跑得沒影了。方淨染覺得尴尬,回頭一看,象舟的眼神躲躲閃閃,趙歆平倒是直爽,拍着他的肩膀說道:
“沒事沒事,小舒年輕氣盛,讓他自己想想,腦袋清楚了就回來了。不過呢,賢弟,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趙兄請說。”
“小舒說的,倒也是個辦法。那班堂主當年就對你很有意思,我看,她現在還是未能忘情,不如你就從了她,将計就計,咱們要是非得殺出一條血路的話,也有個內應。”
“趙門主,咱們多年交情,你覺得方淨染是會欺騙他人真心的下流之輩麽?”
“呵呵,你當然不是。”趙歆平老臉微紅,好在本來就黑,也看不太出來。舉起袖子擋住臉,他又幹笑兩聲,“我去看看小舒,回見。”
忙不疊地縱起輕功,趙歆平也消失在白霧裏。象舟跟在方淨染身後走了一段,低聲道:
“主人,你既不願欺騙他人真心,為何又裝作對他人真心視而不見呢?小舒為了你,這大半年來每天起早貪黑,苦練滴碧二十八劍,他的辛苦屬下都看見了。王爺和王妃怕他出事,不許他跟着出海,他還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等回家去,不知要挨多少責罰。象舟沒讀過多少書,但也聽老爺講過不少大道理,知道投桃報李。小舒喜歡你自然是離經叛道,這些年來,主人你一直說自己不懼世間流言,只管自行其是,現在又怕什麽呢?”
方淨染聽他說着,一言未發。他不是怕什麽,而是不想那個年輕聰慧、前途無限的孩子走錯了路。能為他人憂心至斯、思量至斯,又怎能說他對舒聿無情?只是他的情太過深沉、太過隐忍,無人懂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