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早上醒來時,方淨染看見舒聿散着淡墨色的長發,裹着他的外袍靠在窗邊,雙目怔怔地凝望落在白露花叢上的雨滴。這雨下得不小,也不知下了多久,方淨染竟然全然不知。起身披了衣服,方淨染赤腳落地,走過去掩上窗扇,将削薄的肩頭攬入懷抱。
“有什麽心事?”
“沒什麽,”舒聿垂着眼睫,聽憑他親吻自己的發頂、耳朵,“擔心象舟大哥和趙門主,看樣子,是海上起了風浪,不知他們怎樣了。”
“莫擔心,趙門主自小是出慣了海的,這點風浪還難不倒他。”
握着舒聿的手,方淨染想起一事,問道:“你的劍呢?怎地沒有帶在身上?”
“……”舒聿抿緊了嘴角,紅潤菱唇硬硬地抿成了一條線。見他神色苦惱猶豫,方淨染知道必是有了什麽麻煩,輕聲詢問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舒聿沉默片刻,才開口道:
“我娘不許我跟着象舟大哥出海,扣下了露陌劍。我從家裏跑出來,劍在我娘那裏,我不敢去偷,所以沒能帶來。”
原來這就是舒聿幾天來一直悶悶不樂的原因。說到辛宜,方淨染的心中也沉重起來。若是被辛宜知道方淨染已經占了舒聿的身子,拿這個獨子當成心肝寶貝的淮南王妃,怕是要活活拆了方淨染的骨頭。但人既然已經被他占了,就是他的,方淨染自然不會退讓。舒聿愛他多少,他只會愛得比舒聿更多、更透徹,若不是心中已有了決意,方淨染也不會随意染指淮南王的小世子。
“回頭我陪你回家,讓王妃把劍還給你。”方淨染安慰道。舒聿扁了扁嘴。
“可是……”
“放心就是。你又不信我?”
舒聿攥着他的衣服胸口,搖了搖頭,說“不是”。方淨染托起他的下巴,見那雙大眼睛又是雲遮霧罩、仿佛有水光,心中不由得酸澀起來,低頭去吻如雨滴一般清涼的唇瓣。這兩天來,舒聿被他教會了如何接吻,怯怯地伸舌去舔方淨染,卻被方淨染攫住了舌尖,肆意輾轉吮吻。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裏,舒聿拼命喘着氣,不肯再讓他親。方淨染牽着他坐到梳妝臺前,對着銅鏡,仔細地梳理被弄得淩亂的發絲,幫他束發。望着銅鏡中的倒影,方淨染難免有些感嘆,這孩子膚色如雪,俊美清純,眉目如畫,現在不過十九歲,将來長開些、再疏朗些,不知要勾去多少少女的芳心。
以後可得把他看緊了。
在自己的所有物方面向來很小心也很小氣的方淨染暗自盤算着。舒聿穿戴整齊,記起自己的小厮身份,按着方淨染要給他束發,方淨染心知這趟劫難是免不了了,坐下來權當自己已經離魂,由着舒聿折騰。在舒聿扯斷第十根披瀉如瀑的烏黑發絲時,守衛在門外恭恭敬敬地通報:
“方先生,謝堂主來了。”
囑咐舒聿乖乖呆在房裏念書,方淨染披上外袍,一邊下樓,一邊飛快地拆了束得松松垮垮的頭發,自己用發帶三兩下綁了,熟練地理了理,姿态翩然、頭尾齊整地出現在謝琏面前。謝琏唰地展開折扇,将那花團錦簇的扇面在方淨染面前晃着,笑嘻嘻道:
“今日算是在下與方先生的同僚之誼的開始,以後請方先生多多照拂。”
“謝堂主客氣了。方淨染還不知道究竟要如何為懸空島效力呢。”
“對了,本堂主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謝琏一拍手,“方先生從今日起就是金烏堂的副堂主,與在下一起,處理金烏堂的日常事務。在下離島時,金烏堂由方先生全權掌控。”
這可是最棘手的情況了。也就是說,自己幾乎要全天候被謝琏盯着。方淨染覺得自己猶如跳入了地府油鍋,正在被文炸慢煎,不禁在心中罵了幾句想出這個緩兵之計的趙歆平。謝琏頂着一副熱情面孔來挽他,說帶他去熟悉一下金烏堂,方淨染只好跟着去了。金烏堂不愧是四堂之首,光是帳房先生就有三個,四處金光燦燦,和堂主謝琏一樣,耀眼得很。逛到謝琏的住處,謝琏指了指排成一排的十幾個宮裝少女,對方淨染說道:
“方先生盡管挑兩個回去伺候。若是班堂主吃味,只管讓她來找我!”
“謝堂主說笑了,班堂主吃什麽味?”
“你別裝啦,班堂主親手下廚為你纾解思鄉之情的事,島上多半人都已知道了。”展開扇子擋住半邊臉,謝琏又是一臉邪笑,“再說,你們不是已經……”
方淨染不動聲色,等着他往下說。謝琏清了清喉嚨,道:“那日我去找你寫扇面時,睡在你房裏的,可不是班堂主麽?你莫說我聽錯了,房裏有幾個人喘氣,我還是數得清的。”
“哦。”方淨染微笑着點了點頭,“謝堂主确實沒有數錯。”
以為自己真的蒙對了,謝琏舞着讓人眼花缭亂的扇子哈哈大笑起來,得意洋洋。方淨染婉拒了謝琏送侍婢給自己的好意,拿了他給的金烏堂花名冊返回繡樓,心想趙歆平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這個島,真是鬼見愁。
莊園正堂之後是議事廳,再往後便是山主的住處“野餒四合”。院中植了些花樹,落英缤紛,房屋樣式卻很簡樸,三間瓦屋而已。正中大屋裏,于霍和謝琏并立于山主榻前,躬着身。将侍婢端來的藥汁喝完,滿頭灰白的山主捶了捶胸口,沙啞地問道:
“依謝堂主所見,方淨染是真心,還是假意?”
“山主說笑了。”謝琏擡起頭來,雙目晶亮,“方淨染怎可能真心?就算暫時投靠,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糊弄我等罷了。”
“謝堂主說的是,本座竟是糊塗了。”
“山主宅心仁厚,謝琏願為山主分憂。”
“謝堂主為本島已是鞠躬盡瘁,餘下的,就讓于堂主處理吧。”咳了幾聲,老山主向後仰去,侍婢快步上前,為他立起軟墊,“若是能按時拿到苌樂瀚海閣中的那三卷秘笈,本座或可再活幾年,若是不能,就只能等待內傷發作,筋脈盡碎、吐血而亡了。于堂主,海州那面怕是還要多生事端,你速速趕去,莫被夔門一幹人等壞了事。”
于霍抱拳應了一聲遵命。山主又說道:“謝堂主,你留在島上,多盯着那方淨染些。此人頗有城府,将他扣在島上,恐怕他不會安分。記住,本座要的只是苌樂瀚海閣中的三卷《長生久視大度經》原本,其他條件一概不予理睬。”
說完,他疲倦地揮了揮手。兩人齊聲告退,走出滿地落花的小院,來到議事廳內。此時已是深夜,廳內無人,謝琏停下來,展開折扇,也不管海島風大,一邊扇一邊說道:
“于堂主,你說,方家大小姐會不會乖乖地把經卷交出來呢?”
“若是願交,早就交了。”于霍聲音低沉沙啞,如粗鐵砂一般,“還用得着咱們扣住方淨染足足半年?”
“那,既然她不願……”
“就只能搶。”于霍接過他的話頭,“據我所知,那三卷經,是苌樂瀚海閣,以至整個鑄雪樓中最珍貴的秘藏,有脫胎換骨、重整經脈之效,方家當然不願将之拱手讓人。方淨染是方家長子,第一個不願,必定會想方設法脫身,你可要把他看住了。”
“于堂主放心,有毒傷在身,跑不了他。就算他要跑,我也有辦法應付。”
那就好。于霍平平地應了一句,對謝琏拱了拱手,先行離去了。謝琏搖着扇子踱到正堂門前,立在七七四十九級青石臺階上,眺望整個在夜色中沉睡的莊園、谷地,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我不要玩了,總是輸給你。”
坐在棋盤另一端,舒聿扁着嘴說道,額上、臉頰上都被毛筆畫了圈,樣子好笑至極。方淨染捏着棋子琢磨棋局,聞言露出個閑雅斯文的笑容來。
“輸不起了?”
“下棋我也不擅長。不對,反正你會的我都不會,你欺負我。”
“你會爬窗啊,我可不會。”
“方淨染!”
舒聿怒道。見他真的動了火氣,方淨染笑眯眯地放下棋子,将擱在圓凳上的棋盤連着圓凳一起搬開,起身沾濕了帕子,蹲下身,細細地給他擦臉。待那張白淨的臉龐恢複原狀,方淨染捏了捏他的臉頰,笑道:
“花臉貓又變回來了。好了,從小就這麽愛生氣,好在生氣也不難看。”
“我才沒有……”說到一半,舒聿突然覺得不對,“什麽叫從小?我小時候沒見過你啊。”
“唔,也是,你沒見過我。”方淨染握緊了帕子,還是笑着,“我猜的。”
“方淨染?”舒聿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黑琉璃一樣的雙眼,仿佛在剛剛那一瞬間閃過了流光。現在再去找,已經什麽都找不到了。握着舒聿的手将他拉起,方淨染溫柔依舊。
“早些歇着吧,明日我還得應付謝堂主去。”
舒聿點點頭,收拾了棋盤,正要替方淨染寬衣,守衛在門外通報班堂主來了。方淨染有些驚訝,讓舒聿去卧房裏躲着,自己開了門。班荷走進來,扶了扶梳得光亮雅致、簪了玉簪花的發髻,四下環顧一圈,朱唇輕啓:
“你那小厮呢?”
“在下正準備入浴,讓他備些所需之物。”方淨染袖起雙手,“班堂主趁夜來訪,可有要事?”
“無事。你和謝堂主相處得可好麽?”
“還好。”
看見她的精心裝扮,方淨染已經知道她為何而來。但此事注定不能成。就算舒聿不在,他也無法令班荷如意,因為他已經打定主意要盡早從島上脫身,少不得要辜負她了。不知方淨染在琢磨些什麽,班荷向他靠了靠,柔若無骨的手指已經碰上了他的衣襟。
“方先生,班荷素來仰慕你的武功和才學,當年在海州騙了你們主仆,實在是迫不得已,心中一直有愧。班荷心裏明白,自己是入不了你的眼的,只是……實在情難自禁。與方先生結為秦晉之好這種事,班荷從未肖想過,如今只求一夜薄情罷了。方先生,可否允了班荷?”
真是沒想到,三天內,兩次被人逼着上床。只是,這兩次,還真不能相提并論。舒聿那邊,就算他不來逼迫,方淨染總有一天要主動,否則,舒聿年紀尚輕,一旦出門去行走江湖,見識了花花世界,遲早要變心。班荷這邊,就算她用劍架在他的喉頭,他也答應不得。
“班堂主,且聽在下一言。”方淨染輕輕拿開她的手,低聲道,“你既仰慕方淨染的武功才學,想必也知道,方淨染雖然有些風流聲名,但絕不是下流之徒。若是兩情相悅也就罷了,如今,在下對班堂主只有尊重之心,毫無亵渎之意,此事萬萬不可行。班堂主對在下的好,在下都記在心裏,來日結草銜環為報。若是方淨染今日允了,有意而無情之下,不但未能報答班堂主,反而傷了班堂主的心,就算在下肝腦塗地,也無法挽回了。”
他說得堅決,神情冷然,班荷怎會聽不明白?默然片刻,她後退一步,淚水已經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方先生,你可知,當日的解藥,是分作兩部分的。”
拭去淚滴,班荷哽咽道,“諸葛陞防着有人來偷解藥,就将你所中的那種‘摧心散’的解藥分成丸藥和藥粉來做,只吃丸藥無法清除全部毒性。那日,我将丸藥藏在青團中,藥粉,被我揉進了青團裏面,只要你吃了我做的青團,毒就能解了。見你取出了化碧寶劍,我知道你的毒必定是解了……我本想,你願吃我做的青團,心裏該是有我的。”
方淨染無言以對。他吃青團,是因為喜歡吃綿軟的甜點,而不是感激班荷為他洗手作羹湯——但他總不能這樣對班荷解釋,在她的傷口上撒鹽。班荷抽泣着撲進他的懷裏,方淨染只得摟着她安慰了一番,然後好言好語地勸她平靜下來,送她離開。回到房裏,方淨染本來預備着挨一頓挖苦,沒想到,當他在床上找到舒聿時,舒聿開口說道:
“她人真好。”
“嗯?”方淨染微微睜大了雙眼。這句話,可真是出乎意料。
“偷解藥幫你解毒,算是背叛本門,相當危險。”舒聿抱着錦被,坐在床上,托着腮想了想,“她應當是真心喜歡你。方淨染,你的命也很好。”
“……”
“不過我還是不會把你讓給她的。”舒聿宣布道,“她要是敢搶,我就和她打一架!看誰厲害!我要用滴碧二十八劍告訴她,方淨染是我的!”
方淨染眨眨眼,看着這張光輝閃爍、無所畏懼的小臉。笑着嘆了一聲,他俯下身,将額頭抵着舒聿的,鼻端萦繞着少年身上的幹淨氣息,這一瞬間,方淨染明白了何謂情到濃時苦作甜。世間事,不過如此,就是“磨練”二字。好在他懂得也不算太晚。
“你不用和她打。誰也搶不走我,誰都別想讓我放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