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碧波連天,白浪翻沫,幾只海鳥在頭頂掠過。在搖晃不定的船板上輕輕一點,象舟使出方家的“金隼逐燕十三縱”,淩波而去,一轉眼就踏上了渡頭。緊接着,趙歆平也使出輕功,幾個起落,立在象舟身後。
“唉,這十幾天可真要命,現在頭還是暈的。”
趙歆平抱怨道。象舟的臉色也不比他好看,擺擺手說道:“算了,好在船沒翻。”
“咱們是不是出海前沒拜龍王,才遇上這麽大的風浪?回去一定要拜拜。”
“有道理,過些天出發前千萬莫忘了拜神,保佑主人能平安歸來。”
兩人邊說邊走,很快就看到了等在渡頭柳樹下的馬車,想來方印羅已經等急了。象舟不敢怠慢,跑過去喊道:
“大小姐,我們回來了!”
車簾微動,車夫撩開簾子,守在一旁的侍婢小心翼翼地扶着從車內出來的華服女子,讓她踏上土地。方印羅的相貌與方淨染有五分相似,去了胞弟的那份英俊高華,更加明媚端麗。她正要開口,又一名女子從車內鑽了出來,一身利落的俠女打扮,年紀比方印羅大些,容貌秀麗,鳳目飛揚,明顯比方印羅要潑辣得多。象舟被她唬了一跳,立刻單膝跪下:
“象舟見過淮南王妃!”
“淮南王妃?”趙歆平左看右看,終于明白過來,趕緊跟着跪。辛宜沒好氣地一擺手。
“起來說話!”
“辛表姐,此處人多眼雜,我們還是去何家的田莊裏說吧。”
方印羅婉婉勸道。辛宜陰着臉答應了,一行人各自上車騎馬,前往海州西郊的田莊。到了田莊,方印羅安排象舟和趙歆平去清洗一身風塵,又給夔門送了信去。午後時分,象舟和趙歆平來到方印羅居住的小院,她和辛宜正在樹下喝茶閑談。交待了在島上發生的種種,象舟說道:
“主人的意思是,既然那山主只要三卷《長生久視大度經》,就不必用苌樂瀚海閣的鑰匙來做籌碼了。反正經卷原本不能交出,索性一拍兩散,強行殺出懸空島。”
“說得挺容易。”辛宜哼道,“野餒山是豆腐麽?說散就散的?于霍和謝琏你們不認識,我可認識,反正我打不過他們。你們想裏應外合,所謂的裏應,不過一個方淨染罷了。哦,對了,你們還把我兒子帶進去了。象舟,我還以為你算是個聰明孩子,跟着方淨染學傻了麽?”
象舟低頭不語。方印羅輕咳一聲,抿了一口茶,說道:
“這也不能全怪象舟。事已至此,追究責任也沒用,不如合計合計怎麽救人。我想,先從苌樂瀚海閣中取出經卷,讓趙門主帶着。這些日子,我已經着京城最好的書匠做了一份副本,只是看,應該看不出與原本的差別,就由象舟帶在身上。到時先用副本換人,能換到手最好,換不到,就讓勞煩趙門主幫小弟殺出重圍。若是遇到緊要關頭,可以交出原本。”
“殺出重圍?我家拾玉怎麽辦?”辛宜氣急,一拍石桌,用上了內力,桌面居然被她拍出一個掌印,“方淨染和這個趙胖子,一個兩個的武功高強,可以自保,我兒子呢?萬一拾玉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在鑄雪樓吊死!”
“呃,辛表姐……”方印羅苦笑不已。趙歆平則青着臉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微凸的肚子,揉了揉。象舟從石凳上站起來,單膝跪地,說道:
“王妃,是象舟做主将小世子帶去的,當然也是象舟将小世子帶出來。請王妃放心,就算象舟粉身碎骨,也必定還您一個毫發無傷的小世子!”
“得了吧你!”辛宜毫不領情,站起來怒斥道,“你要是真死了,拾玉還不得跟我鬧!反正這件事怎麽着都落不到好處去!你們趕緊給我合計,我自去王府調人,明天你們合計不出什麽來,我就直接帶王府侍衛平了那個烏七八糟島!”
拿起佩劍,辛宜咬牙切齒地說完,轉身大步離去了。象舟愁眉苦臉地站起來,頭頂仿佛壓着烏雲。方印羅說了聲坐下,斟了一杯茶給他。
“既然辛表姐都這麽說了,那麽,咱們仨就好好合計合計吧。橫豎是已經得罪過辛表姐了,索性得罪到底。只要能好好地把小世子帶回來,她也沒什麽可說的是不是?”
“話是這麽說……”象舟更加苦惱,“要是主人真的……要是王妃知道……”
“你嘀嘀咕咕的說什麽呢?”趙歆平莫名其妙地看着象舟。
“我覺得我的死期不遠了。”象舟垂頭喪氣地回答。
海上起了十幾天風浪,島上斷斷續續地下了半月的雨。終日聽着雨打芭蕉,舒聿悶在小樓裏,唯一的消遣是拿着化碧練滴碧二十八劍。有方淨染在身邊指導,這些天,他的劍法頗有進境,滴碧二十八劍已經使得融會貫通。只是方淨染教着教着就把人抱上床,花在床笫纏綿上的時間,都夠再練一套梅家劍了。
“你絕對不能收徒弟。”
趴在方淨染的胸口,舒聿嚴肅地說道。方淨染睜開眼,挑眉表示詢問,舒聿回答:
“你根本不會好好教人。”
“胡說,象舟的武功是我教出來的。”
“那是因為象舟大哥對你言聽計從。再說,明明他的內功是你的娘親傳授的。”
“……”方淨染想了想,似乎是這麽回事,自己教給象舟的是拳腳和刀法,內功和暗器是嶺南梅家出身的方夫人親手所傳。又想了想,方淨染理直氣壯地說道:
“我的教法自成一派,只适合領悟力強的徒弟。你也是我教出來的,敢說不是?”
最近,舒聿發現,剝下外面那層仗劍高華、閑雅風流的表皮之後,方淨染這個人,其實臉皮很厚、脾氣很壞、很不講理,有時候還胡攪蠻纏,既不像一個劍客,也不像一個名士,倒有點兒像舒聿小時候養過的雪貓。即便如此,舒聿還是喜歡他,而且一天比一天喜歡。初見時那個冷漠的、完美的方淨染,讓他心生畏懼、不敢接近,但如今,方淨染對他而言是觸手可及的人,是凡人,不是神仙。舒聿不貪心,也不奢求,覺得能這樣看着他就足夠了。
“雨還未停……”隔着床帳傾聽片刻,舒聿又将下巴擱在赤裸的男子胸膛上,“下午你還要去看那個謝琏舞扇子麽?”
方淨染這些天來每日到金烏堂點卯,也沒什麽正經事可做,就是陪謝琏喝茶、鑒賞字畫,謝琏明擺着是在防他,賬冊之類要緊物件一概不給他看。方淨染也樂得輕松,除了謝琏的衣裳扇子實在閃得他頭疼,倒也算悠哉。将舒聿的烏發纏在手指上玩弄着,方淨染嘆道:
“趙門主和象舟再不回來,我就要自行出山了。再和謝堂主勾心鬥角下去,只怕晚上做夢,夢見的都要是他那扇面。”
風停雨歇後,天青雲散時。象舟和趙歆平再次登上懸空島,身邊帶着幾個夔門的人,和三卷《長生久視大度經》。按照方印羅的囑咐,象舟要求先見方淨染,謝琏便讓手下去請方淨染過來。方淨染獨自來到水榭,和趙歆平寒暄幾句,從象舟手裏接過裝了經卷的木匣,打開來看了看,嘆道:
“将鑄雪樓的鎮樓之寶送了人,若被家父知曉,定會要了我的命。”
“方先生盡管放心,你既已是本島的肱股之人,在下必會力保你安然無恙。”
謝琏一臉真誠,眼巴巴地望着木匣。方淨染看似很舍不得,撫摸着經卷,一時不願放手。僵持片刻,方淨染不情願地遞出木匣,道:
“請謝堂主驗看。”
道了聲“方先生客氣”,謝琏接了木匣,取出雪白絲帛寫就的三卷經書。年深日久,絲帛已有些發黃,苌樂瀚海閣保管細致,字跡依舊完好無缺。看了一遍,謝琏笑道:
“果真是傳說中已經佚散的原本。方先生,多謝了。在下先将經卷拿去給山主過目,方先生請稍候片刻,解藥馬上送來。恭喜方先生毒傷得解,武功恢複。”
方淨染溫和回應:“那再好不過。方淨染就在此恭候了。”
謝琏笑嘻嘻地抱着木匣走了。象舟看着那紫色繡金螭袍子消失在鳳凰木林中,松了口氣。
“太好了,屬下還真怕被他識破經卷是僞造的呢。”
“何夫人請的是天下最好的書匠,當然不會有破綻啦。”趙歆平很是欣慰。方淨染皺着眉,凝視紅花似火的鳳凰木林。象舟跟了他二十餘年,一看便知他心中暗潮湧動,問道:
“主人,可是哪裏不妥?”
“處處都不妥。”
半晌,方淨染低低地說了一句,一拂衣袖,急急地向水榭外走去。象舟和趙歆平追上他,趙歆平奇道:
“他不是說讓你等着解藥送來麽?”
“只怕送來的不是解藥,而是毒藥。”方淨染頭也不回,奔向繡樓,“此地不可久留,我去帶上小舒,立刻出海!”
在方淨染的書房裏,舒聿将淡墨色發絲松松地束着,坐在書案前,對着方淨染留下的功課犯愁。如果方淨染真心逼他念書,有的是辦法讓他乖乖聽話。舒聿聰明伶俐、舉一反三,若是肯下工夫,不說滿腹經綸,文武兼修還是做得到的,偏偏他不喜歡念書,看到長篇大論經史子集就犯暈,只想手執長劍舞個痛快。方淨染出門前要他讀莊子,他讀一段,看一眼放在書案上的化碧,再讀一段,再看一眼。察覺有人無聲無息地摸到身後時,他正戀戀不舍地撫摸化碧的劍柄,當下出手執劍反刺,毫不遲疑地用出一招淩厲的“臨淵生碧潮”,寶劍化作數十道寒光,如潮水般殺出。孰料來人竟像是熟知滴碧劍法的套路,铛铛兩聲,化碧被格開了。
“小兔崽子,敢對你娘用殺招!”
來人怒喝道。舒聿這才看清,那身着夔門服色的粗布勁裝、作英姿飒爽的男裝打扮的,竟是自己的娘親。舒聿吓得不輕,磕磕絆絆道:
“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
“你的劍法倒是有長進啊!”辛宜冷笑道。
“沒,沒有。”舒聿靠着書案,抹了一把額上冷汗,“娘,你怎地來了這裏?”
“來救你!省得方淨染害死你,你還替他數錢!”
“啊?”
這邊舒聿正一頭霧水,那邊,方淨染沖上樓來,一把推開門,焦急喚道:“拾玉!快些,随我……”
“随你去哪啊?”辛宜抱着劍,陰恻恻道。方淨染怔了一瞬,随即溫文爾雅地笑道:
“原來是辛表姐。趙門主真是,也不告訴我表姐來了。”
“哦,你還知道我是你的表姐。”打量着多年不見的方淨染,辛宜橫眉豎目道,“我還以為,你正琢磨着做我的兒媳婦呢。”
舒聿“啊”地一聲,臉紅得像一只煮熟的蝦子。看他這樣,辛宜心裏如同吞了夜明珠——萬事皆明,恨不得立時将這個不孝子揍得連他親爹都認不出來。方淨染當機立斷,從架上取下一件墨色外袍,快步走過去給舒聿披上,雙手靈巧地為他系上腰帶。
“有事出去再說。這裏留不得了,怕是馬上就要出大事。象舟和趙門主在山口附近等着,随我來。”
正如方淨染所料,在山口附近樹叢中守候的象舟遠遠地看到一隊佩戴金烏面具的灰衣人從天而降,将附近站崗巡邏的灰衣守衛統統放倒,島上其他地方也是呼喊聲此起彼伏。左等右等還是不見方淨染和舒聿的人影,又見那些戴金烏面具的灰衣人個個身手不凡,象舟心中惴惴不安,轉身對趙歆平說道:
“我還是去迎一下主人的好,恐怕路上不會太平。”
“也是,你去罷。”趙歆平已經在手腕上套了鯊魚皮手套,拿了慣用的一對夔紋金輪,“我來把山口打開,快去快回!”
此時,在繡樓外的芍藥叢邊,謝琏悠閑地站着,一邊搖扇子一邊沖着方淨染邪笑。辛宜将兒子護在身後,虎視眈眈。謝琏擺了擺手,說道:
“辛二小姐,哦,淮南王妃,你走你的,我不管你,我等的是方先生。”
聞言,辛宜拉着舒聿就要走,舒聿卻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死也不肯動。被舒聿拉住衣袖,方淨染沒有辦法,只好牽着舒聿的手,問謝琏道:
“謝堂主還有什麽指教?”
“指教,不敢當。是想對方先生道個謝。”
“此話從何說起?”
“方先生大概不記得了罷。”謝琏晃了晃扇子,嘆道,“江州謝曉天,可還有印象?”
“江州?”一點模糊的印象浮現出來。方淨染反複想了幾遍,有些驚訝,“江州的載寰閣?謝曉天是你什麽人?”
“家兄。”謝琏笑了,“二十年前,家兄身死,載寰閣毀于大火,搶救出來的數千卷古本被方家高價買走,這筆錢使得謝家的孤兒寡母不至于流落街頭,聽說五年前令尊還照應過家兄的孤女,為她尋了一門好親事,如今過得不錯。謝琏一直沒能對令尊當面道謝,機緣巧合,在此謝過方先生。”
收起扇子,他一本正經地作了個揖。方淨染躬身回禮,問道:“閣下既是謝曉天的親弟弟,為何流落野餒山?”
“為家兄報仇。”
用折扇敲着手心,謝琏微笑道,“當初害死家兄的,正是這野餒山的山主。此人在二十年前急于練成四合心法,結果走火入魔,為重整經脈四處尋摸《長生久視大度經》。彼時載寰閣藏有經卷副本,人所盡知,此人強行奪取,發現是副本之後再度迷失神智,在載寰閣放了一把火,并刺死了家兄。二十年前,在下在外學藝,趕回江州時一切已成定局,竟成終生之憾。方先生,你可知道,《長生久視大度經》是如何用法?”
方淨染确實不知。謝琏得意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要将經卷浸入用石灰、老酒、麥粉調制的水中,待絲帛之上字跡盡去,真正的長生久視之法,才會漸漸浮現。可惜,舍得将好容易到手的經卷泡水的人,這世上應當沒有幾個。那山主費盡心機尋訪多年,也只知唯有經卷真本才能救命,卻不知如何調制那顯影水。”
“原來如此。閣下鑒別字畫古玩的本領不下于方淨染,當然不可能識不出象舟送來的是副本。閣下将其獻給山主,正是因為心知其乃僞造之物。”
“不錯不錯,”謝琏又展開扇子搖着,扇面描金配着衣裳的金線繡在豔陽下大放光輝,姿态潇灑,“看他受了這麽多年折磨,謝某也算替家兄出了口氣。這會兒,想必那老不死正忙着琢磨經卷怎麽使呢,讓他琢磨去罷!等他氣急攻心吐血瀕死的時候,這個島早就在謝某的控制之下了。方先生,既然你的毒已然解了,我看你也不用急着走,七年前那一戰,謝某很不服氣,可否在此再戰一場?無論勝負,謝某是不會攔着你的。”
舒聿哪裏相信謝琏,急得臉色煞白,緊緊抓住方淨染的手指晃了晃,似是求他不要答應。方淨染思索片刻,将舒聿的手拉過來拍了拍,低聲道“和你娘一起在山口等我”,然後轉向謝琏,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咱們就來分一分勝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