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月,接到趙歆平的飛鴿傳書時,方鸠、梅妤星夫婦确實在嶺南梅家作客。兩人立刻啓程往燕南趕,但燕南距嶺南的路程豈是十天半個月走得完的,兩人才到金陵,就遇到夔門的弟子,得知方淨染已經脫險了。從金陵到燕南的路上,方鸠夫婦不斷接到關于兒子的消息,一個比一個令他們驚詫。

七年來不接受任何挑戰、不與任何人比試的方淨染,突然間,逢戰必應。

化碧劍重出江湖,淩厲精妙更甚以往。

方淨染三日連戰三場,對手都是當今一流高手,全勝。

保寧府劍閣傳人皇甫維,約戰方淨染于淮水之上,方淨染應,勝。

化碧劍躍至天下兵器譜“劍”門第一位。

方淨染在方府門外立了一紙規矩,說挑戰的人太多,每日只放三個號。

各大賭坊內大開盤口,人人愛押方淨染。

方淨染将前來挑戰的伏虎和尚從鑄雪樓上扔了下去,理由是這和尚不尊重書籍。

方淨染的字,熱炒到百兩黃金一幅。

……

方鸠夫婦深知兒子的性格只能用“悶騷”二字來形容,七年之約成立時,因為方淨染将化碧劍賠在懸空島上,方鸠在祠堂裏狠狠揍了兒子一頓,讓他留在家裏靜心悔過。有了方淨染背鍋,方鸠終于可以和夫人悠哉游哉地攜手江湖、暢游天下了,暢快的同時,兩人偶爾也會擔心兒子會不會在家悶出病來。如今,得知兒子并沒有在沉默中變态,而是在沉默中爆發,方鸠和梅妤星立刻感覺到事情不妙,快馬加鞭往家裏趕。巧的是,他們和象舟是前後腳到家,象舟從京城回來後的第三天,方鸠夫婦就回到了燕南。

“主人,你可知道,原來班姑娘家裏境況很好呢,是冀州的富戶。”

熟練地幫方淨染整理着書房裏散亂的書冊,象舟興高采烈地說道。方淨染舒舒服服地斜倚在榻上翻書,榻下放了冰桶用來降溫,聞言嗯了一聲。象舟繼續說道:

“冀州很多人都知道班進士家在十八年前丢過女兒,所以一找就找到了。班進士的夫人和班姑娘長得可像了,一看見班姑娘,她差點哭昏過去,原來十八年來他們家一直在找女兒,搞得十裏八鄉人盡皆知。他們還把屬下當成班姑娘的夫君,差點不讓屬下走。費了好大勁兒才解釋清楚。”

“你留下也不錯,”方淨染翻了一頁書,眼睛盯着書頁,“入贅做人家女婿,挺好的。”

“那可不成。屬下要是不在了,誰幫主人做事?”

“你還要給我打一輩子雜麽?”

方淨染揉了揉額頭,合起書卷,“真是死心眼。我得給你說一門親事了,否則我一個人孤獨終老也就罷了,到時候身邊還得帶一個一樣孤獨終老的,還不知道誰埋誰。”

“主人怎可能孤獨終老?”象舟走到榻邊,緊張地看着他,“主人是不打算去找小世子了麽?這事就這麽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麽辦?等着淮南王妃給我個萬箭穿心?”

“主人,屬下一直以為你是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人。”

象舟低聲說道,聲音裏是壓制不住的氣憤,“小舒對你一片真心,你怎能說算就算了?再說,你難道沒想過小舒現在有多難過嗎?這一個月來,他肯定等着你去找他呢!主人若是不想去,屬下就自己去淮南王府!門外挑戰該放號了,屬下先行告退!”

一轉身,象舟丢下做了一半的事,就這麽跑掉了。方淨染愣了半天,喃喃道:

“還是有點脾氣的嘛,也不是像湯圓那麽好捏的……”

父母接到信真的回家來,方淨染并沒有多高興,反正該做的事他還是要做,方鸠早就當慣了甩手掌櫃,對兒子講了一番人生真理之後,就上苌樂瀚海閣看書練功去了。梅妤星知道除了有人觊觎自家藏書之外,肯定還出了別的事,但從方淨染嘴裏打聽不出什麽來,就去問象舟。她對象舟而言如同養母,象舟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這幾年來的事統統交代了一遍。梅妤星像聽那鼓詞講古一樣聽着,久久無語。

“照這麽說,辛家的小外孫,是真心喜歡阿染。”

“正是。”

“阿染呢?又有幾分真心?”

“十分真心。”挺直脊背坐在梅妤星對面,象舟嚴肅地回答。

“他?十分真心?”梅妤星就差對着祖宗牌位指天發誓“這不可能”了。俗話說知子莫若母,表面光鮮亮麗的方淨染實際是個何等懶散無情的德行,她再清楚不過;然而,象舟也算是半個兒子,對方淨染更是知根知底,她也知道象舟是不會說謊的。稍微冷靜了一會兒,她扶了扶額頭,說道:

“叫他進來,我有話要問。”

方淨染進了母親的房間,請了安,坐下來等她訓話。沒想到,梅妤星只是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幾年沒見的親生子,半晌才開口:

“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紀了。不,是早過了那個年紀了。”

“母親……?”方淨染很困惑。他的父母不是從來不管他的婚事嗎?方鸠明明說生子如他還不如絕後,不指望他給方家傳宗接代的。

“我和你父親,之所以對你放任自流,是因為知道你們父子性格相似,成親之後也收不住心,不如讓你自己随心所欲,緣分到了自然能修成正果。我們只是沒想到,你能随心所欲這麽多年。”

難道你們就不随心所欲了?七年來只回過一次家的,難道不是你們?方淨染腹诽不已。梅妤星微微一笑,這笑容溫柔娴雅,正是方淨染的笑容的原版。

“既然我們回家來了,就不能再不管你。給你成個親吧。”

五雷轟頂。真是五雷轟頂。

方淨染從母親的房中出來,整個人就像真的被雷劈過,惶惶然,昏昏然。他做夢也沒想到,突然間,自己就要成親了。梅妤星說她已經有了人選,明日就讓媒婆上門送畫像。象舟抱着一筐蘿蔔幹從院中走過,見方淨染腳步虛浮,吓了一跳,以為他病了,跑過來扶他,問他要不要請大夫。方淨染找回一點神智,擺了擺手,被象舟扶着在回廊邊坐了。

“主人,你這是怎麽啦?可是天太熱了?屬下去廚房做個冰鎮酸梅湯可好?”

“不不不,不用酸梅湯。”方淨染猛地醒過神,“象舟,母親她說要給我成親。”

“哪家的姑娘?”

“不知道。明天送畫像來選,不外乎……那幾個人吧。”

“主人不高興?”

“有什麽可高興的?突然要塞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給你,你會高興?”

“只要不太難看,知書達理,勤儉持家……”象舟認真地想了想,“屬下還是挺高興的。”

“……”

方淨染覺得自己問錯了人,索性閉上嘴,也不說“問你不如問頭豬”了,站起來,快步向書齋走去。要是明天天亮之前還想不出辦法來,他只能一走了之,總之不能留下來和不認識的人拜堂成親。走了幾步,他停下步子扶着柱廊,心裏想的是舒聿。如果非要成親,他希望是小拾玉嫁過來,平時教他練練劍,逼他念念書,夜裏肆意纏綿,白天一起刻雕版……對了,千萬別讓他給自己束發,否則遲早要去少室山找百濟大師混飯吃。還可以教他寫字,他的握筆姿勢總是不對,須得好好糾正。淮南王府請的西席八成都是些迂腐夫子,拾玉若是跟着自己,早就文成武就了。

茫然地想着,方淨染回到書齋,翻開管家送來的賬冊。累積了三年的賬冊,不知要多久才能看完。平時用心算就能加完的數字,今天卻怎麽也加不對,方淨染只好起身找算珠。正打着算珠,四海堂前院傳來一陣喧鬧,方淨染喚了在門外伺候的婢女,問道:

“何事如此喧嘩?”

“回少爺,是淮南王府聽說老爺和夫人回了家,趕着補送喜帖來了,要請老爺、夫人和少爺明兒一起去喝喜酒呢。說是大喜事,給府裏的下人們也分了喜果,所以鬧了些。”

算珠啪啦掉在地上,摔壞了杆子,珠子滾了一地。方淨染站起來,軒挺如長刀利劍的雙眉擰到了一起,黑琉璃似的眼珠籠上一層冰霜般的寒氣。回身從壁上取下用黑布包裹的化碧劍,他離開書齋,快步走到馬廄,牽出自己的四蹄踏雪黑馬,将劍一挂,從後門出了方府,縱馬疾馳。象舟從正門追出來,只看見一點黑影,馬蹄踏過石板路的聲響密集如雨,怕是一轉眼就要出燕南城門了。

從燕南至淮南府,說是一日的路程,若是快馬加鞭,涉江而行,半日多些便能抵達。方淨染堪堪趕在城門關閉之前入了淮南府城,尋了間客棧,安置了自己的愛馬,也不梳洗用飯,将劍拿在手裏,直奔淮南王府而去。到了街口,遠遠地一看,淮南王府果然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方淨染怒極反笑,繞到王府側門,躍上牆頭,借着為辦喜事而挂得房檐屋角滿滿當當的大紅宮燈的光輝,抱着劍打量王府各處。

這淮南王府,他還是第一次來。看格局,風水倒是極好,難怪淮南王無論何時都是一副雄赳赳的模樣。大概摸清了家眷的住所,方淨染無聲無息地掠下牆頭,一間一間地找過去。

內宅一進挂着“靜心”匾額的小院內,書房透着燈光,舒聿伏在書案上,呼吸均勻。聽到有人叩門,他記起姐姐要拿衣裳來給自己試,心想阿螢怎地不替姐姐開門?揉了揉眼睛,舒聿應了一聲,白衣男子倏地閃身進來,将門合上了。舒聿以為自己睡迷糊了,眨眨眼,又揉了揉,眼前站着的,确實是方淨染沒錯。

“你……你不要命啦?我娘就在隔壁院子裏呢!”

“我再不來,你就跟別人走了!”

方淨染虎着臉說道。舒聿緊張起來:“你怎麽進來的?阿螢呢?”

“院子裏的下人都被我點了睡穴丢進廂房了。”方淨染握住他的手,“走,跟我浪跡天涯去。”

“啊?為何要浪跡天涯?”

“因為……”

話音未落,門扇被人輕輕一推,一個綠衣年輕女子托着一件疊好的衣裳,笑盈盈地跨進門來:

“拾玉,你看這樣改一改可好……哇!有……”

沒等她喊出“刺客”二字,舒聿沖過去掩住她的嘴唇,輕聲道:“姐姐,別喊!”

這女子正是舒聿同父異母的姐姐,與舒睿同胞而生的舒展眉。舒睿比她早落地半炷香的時間,她就成了妹妹;王妃生了這對龍鳳胎後久病不起,幾個月後就去世了。淮南王有三個兒子,只得了這一個女兒,而且展眉胎中不足,自幼體弱,淮南王最憐惜她,一直不舍得給她說親,就拖到了二十三歲。展眉郡主從小喜愛針黹女紅,所繡飛鳥游魚栩栩如生,方淨染在京城珍品會上見過轉了幾手的展眉郡主的繡品,确實巧奪天工。時人便道淮南王家中有一女,是織女星轉世,所以淮南王才舍不得嫁女兒。

“這是怎麽回事?”被小弟拉着手,舒展眉拍了拍胸口鎮定下來,一雙秋水般的眸子上下逡巡着,将方淨染好好地看了一遍,“莫非你就是娘親所說的那個……那個……壞人?”

辛宜的原話恐怕要比“壞人”二字難聽得多。方淨染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

“正是在下。抱歉驚着了展眉郡主。”

“你們莫不是要……”看了看弟弟和方淨染,舒展眉輕聲試探道,“私奔?”

“沒有,他就是來看看我,姐姐,你千萬別告訴娘!會出人命的!”

舒聿哀求道。舒展眉“哦”了一聲,把衣裳遞給他:“既然只是來看看,我就當沒看見好了。你且試試衣裳,明兒可是大日子,莫晚睡,這位……方先生……也別留得太晚了。”

說完,她瞥了方淨染一眼,出門去了。舒聿抱着衣裳,跌坐在木椅上,苦惱道:

“偏偏被姐姐逮住……”

“她會告訴辛表姐?”

“大概不會吧,我娘那暴脾氣,家裏人都知道,何必沒事去招惹她。”

“要是我帶着你走了呢?”

“那就真的要天翻地覆了。”撫摸着衣裳上姐姐繡的纏枝紋,舒聿揚起臉來,望着方淨染,“你為什麽要來?我以為你不會來的。我也不能跟着你走,讓我娘傷心。”

“你還是怨我?還是不信我?”

“我沒有!”舒聿站起身,緊緊抓着雲錦衣料,背過身去,“方淨染,你先回去吧,我心裏煩得很,沒法現在就跟你去浪跡天涯。我娘說得對,我對你的癡心,不但毀了自己,也遲早毀了你。這一個月來,大哥和娘親勸了我好多次,他們說得确實有理,是我太傻了。”

“所以你還是寧可信他們,而不信我。”

方淨染站在背後輕嘆,嗓音嘶啞。舒聿垂着頭說道:“你快走,莫被人發現了。”

用力擦了擦濕漉漉的眼角,舒聿聽着背後靜靜的,以為他已經離開了,便轉回身來。沒想到,一陣風掃過,燭光閃了閃,瞬間寂滅,随即,舒聿眼前一黑,身體軟倒,被一雙強健的手臂穩穩接住,淡淡的檀香氣息在黑暗中如火光般躍出、消散。

清早,過了飯點還不見小弟出來,展眉郡主覺得怪異,自己去靜心苑裏尋。進了院裏,她正納悶為何一個下人也不見,就聽到廂房裏有人哐哐砸門,阿螢在裏面大喊:

“開門啊!有沒有人!”

讓婢女拉開橫在外面的門闩,舒展眉眼睜睜地看着阿螢和另外兩個婢女直挺挺地貼着門板摔出來,疊在地上哎喲叫喚。阿螢七手八腳地爬起來,跪在地上哭道:

“昨夜必是有賊盜進來了!小世子有沒有出事,郡主,小世子呢?”

舒展眉猛地一驚,提着裙擺,跑向小弟的卧房。推門一看,是空的。再推開虛掩的書房門,地上落着她昨夜親手改好的新衣裳,卻是一個人影也無。退了兩步,展眉郡主雙眸睜得大大的,倒吸一口冷氣,大喊道:

“不得了了!小弟與人私……被人劫走了!快來人啊!”

在一間陌生的房裏醒來,舒聿眨了眨眼,頭腦清楚了些,很快明白過來事情的來龍去脈,坐起身來四處尋覓方淨染。房門吱鈕一響,方淨染端了一盆水進來,放在架上,浸濕了帕子,擰幹水,坐到床邊,托着舒聿的下巴,為他擦臉。等他擦完,舒聿問道:

“這裏是哪?可是已經出了淮南府城?”

“還在城裏。”方淨染溫柔地回答,“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怎地不去落草為寇?”舒聿氣不打一處來,用力捶打他的肩膀,“半夜從王府搶人!展眉姐姐都看見你了!方淨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對,我是不想活了。”

握住他的手腕,方淨染忍着剛才那一頓亂捶落下的疼痛,怒道,“你讓我怎麽活?母親要給我說親,我不願意,心裏只想要你!你說得好好的,只喜歡我,我冒險潛進王府找你,你卻讓我走!今日就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再不把你搶出來,難道看着你成親麽?還是你樂意看到我去喜宴上大開殺戒?我愛你愛得要死,你給我留活路了麽?”

“……”

将一雙明麗光潤的眼眸睜得大大的,舒聿像見鬼一樣盯着他,神情驚愕。方淨染以為是自己的話感動了他,正想改用柔情攻勢,哄他和自己一起走,舒聿卻突然放下手來,捧住方淨染的臉龐,與他四目相對,緩緩道:

“方淨染,你去王府亂來之前,有沒有好好打聽過,今日究竟是誰要成婚?”

“……?”方淨染迷惑了。舒聿咬牙切齒地捏住他的臉,吼道:

“是我二哥要娶親!你這個笨蛋!我要被你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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