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吃了藥, 沈衛山兩只手撐着桌面,好一會兒,青白的臉色慢慢緩和,手指也不再發顫。
他重重舒了一口氣, 把藥盒蓋回去, 丢到抽屜裏, 關上抽屜。
呢子大衣也不脫, 退了兩步, 直接往後倒在床上。
黑暗中,他平躺在床上,靜靜數着自己的呼吸。一、二、三、四、五……
莫名地突然心髒劇痛, 手指顫抖, 這種狀況,好像很久沒有過了。
真的是太久了,久到他以為,他已經徹底好了。
可剛剛,突然又發作了。
好在白天在榆樹村的時候好好的, 不然,會吓壞她吧。
沈衛山在黑暗中睜着眼睛,漸漸的, 眼神變得空洞, 思緒飄遠……
上輩子,他是怎麽死的來着?
對了,是中槍而亡。一槍打穿防彈衣, 正中心髒。
那年他剛滿二十歲, 出國維和。
在一次解救人質的任務中, 他一刀割斷了一個暴恐分子的脖子。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 至今記得那溫熱的血噴在他臉上的感覺。
溫熱,黏膩,血腥,永生難忘。
他殺的那個暴恐分子是一個團夥的頭目。他的哥哥還是弟弟,趁他們小組單獨外出執行任務時,帶人狙擊了他們,目的是報仇以及震懾。
Advertisement
一番激烈的槍戰過後,他和另外兩個戰友,彈盡糧絕,中槍而亡。
他清楚記得,他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他為了一個姑娘去當兵,可卻再也沒機會見到那個姑娘。
好在,他沒有跟她表明過心跡。就讓那個沒心沒肺的姑娘,把他當成一個過客吧。
等他再睜開眼睛,他就到了這裏。成了一個為了保家衛國在戰場上厮殺的十八歲戰士。
剛過來那陣,他經常會心口劇痛,手顫發抖。
好在每次時間也不長,大部分時候,他都能承受得住,挺一陣子就過去了,且竭力不讓人看出端倪。
最嚴重的一次,他直接痛得昏死在戰場上,還是被戰友給背下來找醫生搶救過來的。
不然那次,他怕是直接死在那了。
那個戰友是林向晨。當時他看到那個林向晨的時候,吓了一跳。
明裏暗裏,百般試探,他才最終确定,這裏的林向晨,只是這裏的林向晨而已。
并不是他上輩子認識的那個林向晨,不是小美的哥哥。
不過因為那個名字,那張臉,他和林向晨成為了好兄弟。能夠生死與共,可以把後背毫無保留交給對方的好兄弟。
當他聽林向晨提起他有個妹妹也叫林向美的時候,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從戰場上飛到榆樹村,去親眼瞧一瞧。
可後來,他旁敲側擊地向林向晨打聽他妹妹,卻得知這是個生性膽小的柔弱姑娘,柔弱得讓她在戰場上打仗的大哥一說起來就滿心擔憂。
于是,他死了心。他認識的那個林向美,是個張揚嚣張,任憑是誰都欺負不了的姑娘。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和原來的那個世界有什麽關系。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同名同樣貌的人。
後來,他的好兄弟林向晨,為了救他意外喪命。
想着國家即将迎來好長一段時間的和平年代,也為了近距離照顧好兄弟的弟弟妹妹,他選擇了退伍。部隊領導百般挽留,但他還是執意要退。
其實,更主要的,他累了,真的累了。一切都那麽索然無味,他想好好歇一歇。
回到安吉,本來他不該那麽早去榆樹村,可莫名地,他還是提前去了。
見到了那個姑娘,一樣的容貌,迥異的性子。
柔柔弱弱的,連說話聲音都是小小的軟軟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當看到她為了林向晨的犧牲而失聲痛哭的時候,他清楚知道,這個姑娘不是他認識的小美。
可他心存僥幸,後來又去了榆樹村。
他仔細觀察,細心分辨,最終再次失望而歸。他告訴自己,是他奢望了。
可今天,他親眼目睹了那堪稱兇殘的一幕。看到那熟悉的影子,聽到那嚣張的自稱,他笑了。
是她。
他異常肯定。
除了她,他再不認識哪個姑娘那麽唯我獨尊,目空一切。
他恍然大悟,她之前在他面前,不過都是演的。
她只是在演原來的那個林向美。
他暗道是他蠢。
他忘了上輩子,她就是個能說會演的主。
只要她願意,就可以把人糊弄得團團轉。
他壓下心中的波濤駭浪,裝作若無其事。
可最終還是按耐不住,喊了句“小美”。
她果然和上輩子一樣聰明,只愣了一瞬,就興奮又激動地追上來,興沖沖地跟他對暗號。
那一剎那,他想認她。
可鬼使神差地,他否認了。
當時他存了逗逗她的心思。
另一方面也是怕她,依着她的性子,一定會撲上來抱着他驚聲尖叫。
說不定還要抱着他腦袋肆無忌憚地狠狠親上兩口,再說上一句,小山,姐姐可想死你了。
這個年代,還有外人在,不成體統。
但他知道,以她的聰明,一旦起了懷疑,不會那麽輕易地就放棄。
果不其然,她走着走着突然襲擊,整個人快貼到他身上。
吐氣如蘭地對着他的臉問:“小山,我好看嗎?”
那一刻,他差點兒一沖動就認了。
他懷念她自以為風流倜傥,把他逼在角落,伸手勾着他下巴,逼着他喊姐姐,俏皮地逗弄他。
懷念她在他面前,不管不顧肆意開懷大笑。
可那一刻,突然的心悸,讓他冷靜下來。
好在,那只是一陣無甚大礙的心悸,只幾秒鐘就過去了。
他這個未知的毛病,他私下裏看過很多醫生,查不出病因,檢查不出任何問題。
不止一個醫生說過,或許是因為戰場上的創傷造成的心理問題,或許是他的幻覺,類似于幻肢疼痛。
可那疼痛,實打實地過于刻骨銘心。讓他很難相信只是幻覺。
剛來那陣,或許有心理原因。
可這麽多年過去,大大小小的戰役不知經歷了多少,他早就麻木了。
在部隊裏,他是公認的心理素質過硬,甚至可以說是冷漠沒人性。
他要求醫生給他開了緩解心髒疼痛的藥。他怕別人看到,懶得解釋,就換成了維生素的瓶子随身帶着。
可已經好久,沒有犯過病了,他把藥塞到了抽屜最裏側。
但今天,居然又用到了。
沈衛山蹙眉仔細回憶今天發生的事情,早上起來沒什麽問題,在榆樹村,除了林向美湊在他面前那一刻,他心悸了一下,除此之外,一直正常。
無非是回來的路上,無意識地回憶起了上輩子臨死那一幕,他滿心的遺憾。
細想起來,作為現在的沈衛山,從十八歲,到二十六歲,他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八年。
剛開始過來的時候,他時常回想起以前。
他會想,如果他沒死,他回了國,他見到小美,會怎麽樣。
也會想,要是他沒有去當兵,仍舊是她眼中的小白兔,她會不會喜歡上他。
而最近幾年,他已經很少想起以前了。
八年的漫長歲月,足可以讓一切回憶都變淡,或者說,一切情愫都可以深深埋在心底。
他這個毛病,發作的頻率逐年遞減。
這麽想下來,似乎是自從他逐漸淡忘上輩子的事,他這個毛病就很少犯過。
這個毛病,就像個定時炸|彈。
正常情況下,他與常人無異,能扛槍,能殺敵。
可一旦發作起來,心口宛如刀割。
他真不知道,哪一次,他就那麽疼死過去了。
這種情況下,他要怎麽和那個姑娘相認?
沈衛山重重地嘆了口氣。
沉重,壓抑,又夾雜着滿滿的無奈。
所以,還是就這樣吧。
就靜靜守着她,護着她。
反正那是個既聰明,又厲害的姑娘。
會做飯,能賺錢,還使得一手好棍。
不論在哪裏,都能活得多姿多彩,過得幸福快樂。
是了。
還是不要相認的好。
免得她知道了,又要整天胡攪蠻纏地逼着他喊她姐姐。
以前也就算了,她比他大了兩歲,他認了。
可現在,她十七,而他都二十六了。
再被她逼着喊姐姐,他的臉不用要了。
嗯,暫時,就先這樣吧……
沈衛山穿着大衣,腳上的靴子也不脫,就那麽疲憊不堪地攤在床上,閉上眼睛沉沉睡了過去。
---
榆樹村,老林家東倉房裏,燒得暖暖和和。
姐弟四個興致勃勃地把家裏的東西重新歸攏了一遍。
地上堆着的東西都整整齊齊擺到了架子上,炕上堆着的東西都規規矩矩擺在了長條窄炕桌上。
林向美把自己和甜甜的被褥抱到炕頭鋪好,指了指中間的隔斷桌子說:“以後這桌子就擺這,向光和望星是男同學,睡在炕梢。姐姐和甜甜是女同學,我們睡在炕頭。”
甜甜小,啥也不懂,只要跟着姐姐睡就行,傻乎乎拍着小手:“甜甜和姐姐睡炕頭。”
林向光大了,沒所謂。平時他住校,也就過年過節在家住。
再說本來大家就是這麽睡的,現在不過中間多了個放東西的桌子,對他來說,絲毫沒什麽差別。
可林望星小朋友就難過了。以前他和姐姐之間雖然隔着甜甜,可姐姐一伸手就能摸着他腦袋,他一伸手也能摸着姐姐的頭發。
可現在隔着一個桌子,對小男孩來說,仿佛和姐姐隔了天塹,他覺得自己被姐姐抛棄了。
雖然舍不得離姐姐那麽遠,可太過懂事,又有些自卑的孩子習慣了聽姐姐的話,還沒學會表達自己心中真實的想法。
只是耷拉着小腦袋把自己的被子鋪好,緊緊挨着桌子,盡可能離姐姐近一點。
林向美注意到小男孩情緒低落,對他招招手:“望星,過來。”
小男孩擡腿越過桌子,走到林向美面前。
林向美伸手抱了抱他,摸了摸他的小圓腦袋瓜,柔聲說:“我們望星七歲了,是個男子漢了對不對?”
小男孩把腦袋往前湊,任由姐姐呼嚕毛,乖乖點點頭:“望星是男子漢。”
林向美笑着:“那男子漢就應該和二哥這個男子漢睡在一起,好不好?”
小男孩看了一眼橫在炕中間的桌子,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鼓足了勇氣怯生生地說:“我想姐姐摸我頭。”
林向美撲哧一笑。
這孩子極度缺乏安全感,又自卑,她來了之後盡可能多抱抱他,呼嚕呼嚕他腦袋瓜,想讓他感受到是有人愛他的。
可沒想到,這還養成習慣了。
行吧,那就再哄一段時間,等孩子心裏更踏實一些再說。
何況,那圓不隆冬的小腦袋瓜,又剛剪了頭,短短的頭發茬,摸上去的手感不要太好。
看着小男孩期盼又忐忑的小眼神,林向美心疼得不行,痛快答應了:“行,姐姐每天摸着你腦袋,等你睡着了再睡好不好?”
小男孩咧開嘴笑了,漂亮得不像話。
林向美沒忍住,抱過他的小腦袋,呼嚕了好幾下。
甜甜見姐姐又抱着三哥,又吃醋了。邁着小短腿跑過來,小身子拱啊拱,在兩人中間硬是給自己擠出來一席之地。
林向美作為被争風吃醋的對象,還是兩個這麽漂亮乖巧的孩子,頓時姐愛泛濫,自豪爆棚,左邊抱一個,右邊抱一個,哈哈大笑。
林向光坐在地上正在削一根長棍子,看到這一幕,忍不住直樂。
片刻功夫,林向光把手裏削得光光溜溜的棍子往地上一頓:“望星,棍子好了,來試試。”
林向美見孩子一天到晚抱着個燒火棍不撒手,走哪帶哪,實在看不過去,就讓林向光給弄了根榆木棍子。
在家也就算了,農村孩子也沒啥玩的,小男孩手裏拿根棍子太正常不過。
可每次去鎮上,孩子抱根比他還高,還帶着叉頭還燒黑了的燒火棍,沒少惹來別人側目。
“望星,快下地試試,你二哥給你弄好了。”見林望星靠在她身上,好像對新棍子不大感興趣,林向美鼓勵地拍拍他胳膊。
林望星這才穿鞋下地,從二哥手裏接過比他稍微高了一點的棍子,比劃了兩下:“謝謝二哥。”
林向光伸手拍了一下他後腦勺:“跟二哥這麽見外呢。”
林望星拿着新棍子,在地上比劃來比劃去,沒一會兒又換回了自己那根燒火棍比劃。
林向光不解地問:“望星,咋滴呀,新棍子不順手啊?那燒火棍頭上都燒黑了,多埋汰!”
林望星聞聲停了下來,耷拉着腦袋手足無措地站在地上,抱着燒火棍,也不說話,就是摳着上面的樹皮。
林向美看了,輕輕嘆口氣:“向光,算了,讓他抱着吧。”
可能是孩子親眼見了姐姐拿的是這根燒火棍大發神威,收拾了林老大媳婦。
對孩子來說,能夠給他十足的感全感的是這根燒火棍,而不是随随便便一根棍子。
就像上輩子,她七歲那年,父母離婚之後,哥哥怕她怕黑,給她買了一個毛絨絨的小熊,讓她抱着睡。
這一抱,她就抱了十年,從七歲抱到了十七歲,哪怕小熊身上的毛都快掉沒了,洗得都脫了色,她每晚也要抱着。
她十三歲那年,哥哥實在看不過眼,給她重新買了個一模一樣的,把舊的丢了,她回家之後崩潰大哭。
哥哥被她吓壞了,手忙腳亂地跑去樓下垃圾桶一頓翻,又給撿了回來。
那小熊對哥哥來說只不過只是個玩偶,可對她來說,卻是陪她渡過了無數個黑夜,傾聽了她無數心裏話的親密夥伴,好朋友。
那是被父母抛棄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裏,她的安全感。
感同身受,她理解望星這孩子。所以,由着他去吧。
等改天,她拿着新棍子再收拾一頓哪個不長眼的,小男孩就會發現,安全感是來自姐姐,不是某一根特定的棍子。
當然,最主要的是,得讓孩子慢慢自信起來,安全感就由心而生了。
等過了年,向光去學校了,她就教這孩子一套棍法。
只有自己變得越來越強,自信跟着來了。
只是向光在家,她不好崩人設崩得太厲害,性格變了,還可以說想明白了,活通透了。
可平白無故會使棍了,她敢肯定,糊弄不過去。
林向美說:“望星,你喜歡燒火棍就抱着吧。但現在太晚了,趕緊去插好門,收拾收拾睡覺。”
聽到姐姐發話,小男孩腼腆的點點頭,把燒火棍和二哥給他新作的棍子一起小心放到了新做的架子上,跑去外屋把門把插銷插嚴實。
姐弟幾個洗漱完,林向美看着孩子們,該擦凍瘡膏的擦凍瘡膏,該塗雪花膏的塗雪花膏。
等全部收拾妥當,躺到了炕上。小甜甜年紀小,覺多,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林望星隔着一個桌子,對着林向美的方向側躺着,眼巴巴的,等着姐姐來摸他腦袋瓜。
林向光覺得好笑,伸手在小男孩腦袋上一頓胡亂扒拉,欠欠地:“來,二哥哄你。”
“不用你。”小男孩伸手去擋,可擋也擋不住,給孩子煩得不行,一頭鑽進被窩。
林向光隔着被子拍了他兩巴掌,還沒變完聲的嗓子粗噶難聽,笑着說:“慣得你!”
“趕緊睡你的,別逗他。”林向美無奈瞪他一眼,抱起甜甜把她放到炕頭,自己挨着桌子這邊躺下。
從桌子底下伸過手,把小孩的被子扯下來,摸着他的小腦袋瓜:“望星乖,快睡。”
小男孩往前挪了挪,腦袋伸到往桌子底下,離林向美更近些。乖巧得不像話,林向美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林向美一邊哄着林望星,一邊用氣聲和林向光聊天:“向光,你先頭說,賀有才在鎮上看到有人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