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6.白骨-03

8月3日,星期二,金城司法警察局司法鑒定化驗所。

早上九點零五分。

解剖臺上,處理好的白骨被重新拼成了人形,葉懷睿、歐陽婷婷和章明明站在床旁,開始對這具骨架進行檢查。

發現可疑的屍體時,首先應該确定的便是确認人已經死了多長時間了。

死亡時間的判斷通常是法醫學屍體檢查的重要任務,因為确定死亡時間對闡明案件性質、縮小偵查範圍、認定或是排除嫌疑人都至關重要。

随便翻開一本推理小說,作者都會煞有其事地告訴你,人死後約一小時出現屍斑、二到三小時出現屍僵、四十八小時屍僵消失,三到五天屍體因腐敗而變得浮腫,一個月後軟組織液化,一年後便回歸自然了。

然而實際上,屍體現象受許多因素影響,想要通過屍體現象準确推斷某個人到底死了多久,并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葉懷睿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念書的時候,就曾經見識過一個十分有趣的案例。

某日黃昏,警方接到報案,稱在一棟別墅中發現一男一女兩名死者,疑似兇殺。

探員偵察後初步判斷,女性死者死于槍擊,而作為兇器的“沙漠勇士”則握在了男性死者的手中——他用它射穿了自己的頭顱。

案情似乎十分明顯了,男人槍殺了女人,然後吞槍自殺。

然而唯一的問題在于,兩具屍體的腐爛程度完全不一樣。

女性的屍體已經出現了巨人觀,死亡大約在五到七日左右;而男性的屍體卻只在體表出現了樹枝狀的污綠色腐敗靜脈網,死亡時間應在三到四日這個區間裏。

根據法醫推測,二者的死亡時間相差了起碼得有二十四小時以上。

這樣一來,案子便十分不可思議了。

因為,這就意味着,兇手在殺害女被害人後,在二十四小時後重返犯罪現場,又或者幹脆在屍體旁邊生活了一天,再舉槍自殺。

Advertisement

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這都實在太匪夷所思了,實在有違正常人的思維邏輯,簡直堪稱變态了。

就在法醫還在糾結着這詭異的時間差的時候,另一項證據出現了。

兇案發生時,有兩個少年恰好在別墅附近玩耍,聽到了槍響聲。

他們倆異口同聲咬定,一共聽到了三發槍聲,兩發間隔時間很短,最後一發則隔了約莫五分鐘。

而警方已經證實,現場作為兇器的“沙漠勇士”一共擊發了三顆子彈,兩顆打中了女死者,一顆則留在了兇手自己的腦袋裏。

若是少年們的證詞無誤,兇手與被害人的死亡時間只差了五分鐘,理應不會出現如此明顯的屍體腐敗差異才對。

沒辦法,探員和法醫只能重返案發現場。

這一次,他們終于發現了造成這種奇特的腐敗差異的原因。

當地是沙漠地區,晝夜溫差明顯,午間陽光直射時,地面溫度接近四十度,而夜間氣溫又會降到十到十五度左右。

案發現場是一棟別墅,女死者中彈後倒在了落地窗前,而落地窗朝向西南方,窗簾是敞開的狀态。

如此一來,沙漠地帶的午後日照便會攜着高溫與暑氣照到女死者的遺體上,令她的體溫升高,變成最合适細菌生長的溫床。

而兇手是在玄關的角落吞槍自殺的,那兒剛好是樓梯與牆壁的夾角,完全照不到太陽光,比起被害人所在的位置,顯然要涼快上不少。

加之女死者體态較為豐滿,兇手則高挑消瘦,二者體型的差別更加大了遺體腐敗速度的差異,才會造成這種明明兩具屍體同處一屋,直線距離只有七米,腐敗程度卻相差了足足一天的奇特現象。

因為報案時間是在黃昏,探員和法醫第一次進入兇案現場時,太陽早就下山了,他們便未曾留意到落地窗的朝向,自然也不會考慮到日照對屍體腐敗速度的影響了。

所以說,從屍體現象推斷死亡時間是法醫學中一種古老而傳統的方法。它的結果不可能十分精确,而且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因素的影響,遠比偵探小說裏寫的“常識”要困難和深奧得多。

回到葉懷睿他們正在調查的白骨屍上。

這具屍體的軟組織經腐敗而軟化、液化,基本完全溶解消失,毛發和指甲已然脫落,僅留下一具枯骨而已。

通常情況下,屍體埋在土壤中經過兩三年的時間,軟組織便會變成泥漿一般的灰污色,很容易便會液化脫落,白骨化的過程就算完成了。

大約掩埋十年以上的屍骨才會完全幹涸,再過三百年,屍骨中的有機物大部分降解,就會變得輕而易碎。

但事實上,白骨化的進程也受很多因素影響。

例如溫度、土壤性質、掩埋深度、棺木的密封性等等等等。

暴露在空氣裏的屍體比完全浸泡在水下的屍體更容易變成白骨,而泡在水裏的屍體又比埋在泥土裏的屍體爛得更快。

若是有昆蟲的參與,這個進程會快上加快。比方說,在合适的條件下,蒼蠅的幼蟲甚至能在一周就将一具成年人的屍體吃得只剩一副骨架。

而相反的情況下,如果屍體本身較不易腐敗,又在一個密封性好的幹燥環境中保存的話,白骨化的進程則會慢到令人震驚。

各類玄幻小說和影視作品裏常常會有這樣的橋段:

古墓裏挖出一具千年女屍,開棺時見其臉色紅潤、肌膚細膩,容顏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惜絕世芳容終不能長久,肉身一見風便迅速腐朽,很快便爛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當然,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能提供這等千年不朽的女屍樣本,但在一定條件下,遺體在地下埋了數年甚至數十年,依然保存良好的情況并不罕見。

有一個案子,新生兒剛降生便被殘忍扼死了。

他小小的遺體被層層包裹,然後塞進塑料袋裏,最後裝進了一只密封性很好的聚乙烯箱子裏,埋到了荒地裏。

新生兒未曾進食,腸道內細菌很少,加之遺體保存的環境能有效隔絕外部空氣與水分進入,二者加成之下,待到十年之後,孩子的屍體被重新挖出來的時候,身上還能見到相對完整的軟組織。

這具屍體是葉懷睿他們親手挖出來的,自然了解它的掩埋環境。

屍體埋得不深,只有一張篷布包裹,埋屍地的土壤濕潤疏松,金城又常年溫暖多雨,屍體的白骨化速度最多不會超過三年。

加之骨骸上幾乎已沒有軟組織殘留,可稱完全幹涸,是以當時黃警官詢問時,葉法醫才會說,這人死了起碼得有十年以上了。

然而“十年以上”是一個非常寬泛的區間。

僅僅依靠屍體現象,實在無法将時間推測得更加精确了。

好在還有其他的線索。

白骨屍的下颌右側的第一磨牙是合金假牙,這種材質的假牙和鑲嵌方式現在已經幾乎找不着了,反倒是在八九十年代,這樣的金牙滿大街的牙科診所都能鑲。

“不過,就算是假牙,也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吧?”

章明明一邊給下颌骨拍照,一邊說道:

“畢竟人可能剛裝上假牙就死了,又或者,死前假牙已經在他嘴裏安了十年了。”

“沒錯。”

葉懷睿點了點頭,“所以,這裏有另一項更有趣的證據。”

他朝章明明晃了晃手裏的幾頁A4紙,“是死者口袋裏的東西。”

先前他們将死者的襯衣內袋剪下來之後,就連同裏面的紙幣,還有在褲袋裏發現的鋼镚和籌碼,一并送到隔壁物證那邊去了,剛剛才拿到鑒定結果。

“屍體口袋裏揣的是由大西洋銀行發行的81年版金城幣,面額分別是兩張一百、一張五十以及三張十元和四張五元;硬幣也是81年版的,一個一元,一個五十分。”

“唔……這就很有趣了。”

章明明好歹是在金城生活了三十二年的土著,對金城本地的貨幣歷史還是有點兒了解的。

“我沒記錯的話,這版是82年一月發行的吧?”

他朝解剖臺上的白骨屍擡了擡下巴:

“也就是說,這人的死亡時間,最早也應該在82年1月以後了。”

葉懷睿點了點頭:“正是如此。”

自1905年起,金城政府便将發行金城幣鈔票的專有權賦予大西洋銀行。

直到1980年1月,金城政府進行了重大的金融體制改革,單獨建立了一個金城官方發行機構。

從此後,新發行的紙幣繼續冠以大西洋銀行的頭銜,本質為大西洋銀行代理發行,而鑄幣則由新成立的金城發行機構負責。

于是 1982年1月11日,新版鈔票正式發行,便是死者口袋裏的這些81年版金城幣了。

而先前的舊鈔則停止流通,停止流通的鈔票由大西洋銀行限期收回,回收的最後期限為當年的12月31日。

章明明又問:“那幾個籌碼呢?”

“物證那邊說,是城西那邊一間酒店的賭場籌碼。”

葉懷睿迅速掃了一眼鑒定書上的備注:

“不過酒店方說,這款籌碼他們已經淘汰很久了——自86年6月10日以後,就再沒用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參考資料是《法醫學》(人衛版)和《法醫人類學》(人衛版)這兩本書,還有《澳門貨幣歷史》一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