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7.舊事-04
這一角寫了傳呼機號碼的紙片, 成為了阿虎的人生轉折點。
“我沒錢。”
阿虎終于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盡管他很餓,但阿虎沒有直接開吃, 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把紙片收進懷裏, 跟跟辛苦賺得的車費放在一起。
随後阿虎才像心頭大石終于落地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抄起筷子, 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食物。
殷嘉茗看着阿虎餓死鬼投胎的吃相, 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憐憫。
他也是在魚龍混雜的貧民區長大的孩子,窮過,苦過, 深知貧民度日艱難。
尤其是像這小子這樣,長相紮眼, 腦筋又不靈光, 脾氣還死犟死犟的, 更是底層中的底層, 什麽時候被欺負得丢了命, 就和一只螞蟻被人踩扁差不多,根本不會有人為他主持公道, 他的親人即便想幫他收屍都不知該在哪個海灣裏撈。
“喂。”
看阿虎滿嘴油光,渾然不在意嘴角裂傷的模樣,殷嘉茗用筷子輕輕敲了敲裝凍檸茶的塑料杯,“你以後打算怎麽辦?”
阿虎停下筷子,瞪大眼看向殷嘉茗, “什麽怎麽辦?”
“我說, 你以後打算怎麽生活啊?”
殷嘉茗怕他不理解, 又補充道:“你打算做什麽營生?”
“哦。”
阿虎愣愣地回答:“明天,繼續拉黃包車。”
“還拉黃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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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嘉茗簡直要被這傻子的雙商氣笑了,“你就不怕那幾個人又來打你?”
阿虎聞言,把眉毛一橫,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
“他們敢來,我就打回去!”
“打打打,就知道打!你有幾條命啊你!”
殷嘉茗真的氣笑了:
“就算你不怕死,也替你家人想想!你剛才好像說有個姐姐?你死了她怎麽辦?”
阿虎:“……”
他無言以對,又深知殷嘉茗說的是事實。
“啪!”
阿虎負氣般甩下筷子,咬住腮幫,半晌後,硬邦邦地說道:
“那我就不拉黃包車了!我、我去當古惑仔!我不要再被人欺負了!”
殷嘉茗:“……”
他的目光落在阿虎右臉那塊突兀的胎記上,無奈中透出了憐憫。
他心說這娃的腦子看來真是不太好,才會如此沒有自知之明——就這樣的去當古惑仔,完全就是炮灰的料,碰上争地盤“開片”的,直接就有去無回了。
“……算了。”
殷嘉茗忽然嘆了一口氣。
原本他看不得人多欺負人少,就随手救下個二愣子,結果沒想到這不僅是個愣的,還是個傻的,若是直接“放生”了他,怕就真要走上混幫派的歪路了。
“這樣,你明天早上八點到瑞寶酒店,然後CALL我。”
阿虎聽不懂他的意思,只睜大眼睛,表情懵懂而茫然。
“我是瑞寶酒店的總經理。”
殷嘉茗聳了聳肩,“怎麽樣,你願意來我們酒店當保安嗎?”
阿虎:“!!!”
震驚之下,他一雙眼瞪得猶如銅鈴一般,嗔目結舌,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殷嘉茗笑着指了指他吃得只剩了個底的面碗:
“今晚的宵夜錢,就從你第一個月的工資裏扣吧。”
…… ……
……
時隔三年,同樣是一頓飯,卻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當年殷嘉茗用一碗大蓉給了他和姐姐一個安穩的生活,讓他不必再流落街頭,去當那随時可能丢命的古惑仔。
而黃毛的腸粉和魚皮,卻是要讓他跟“大佬”,當“契弟”,推他入火坑的。
“家姐說得對……做人要有戒心,不能随便吃別人的東西……”
阿虎喃喃低語:“我怎麽就忘了呢?”
語罷,他轉過身,看向捂着肚子,還在嗷嗷罵街的黃毛。
“你的東西,我還給你。”
說罷,阿虎張大嘴,右手兩指探進嗓子眼裏,用力一扣——
“嘔!”
他将剛才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在了路邊。
“好了,還給你了。”
阿虎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轉身大步走開,将罵罵咧咧的黃毛遠遠甩在了身後。
阿虎沿着小巷往前走。
他現在還在瑞寶酒店附近,雖然不常來,但至少還認得路。
只是剛才黃毛找的餐館位置太偏,這一帶都是些老舊的民居,即便是大白天也沒什麽行人,胡同又曲曲折折,想要繞出去,還得花點兒時間。
阿虎一邊走,一邊認真的思考接下來要怎麽辦。
他相信殷嘉茗是無辜的,遲早能沉冤得雪。
到時候,等茗哥回來,自己就又可以去幫他了——哪怕不能再回到瑞寶酒店當保安,不管是做什麽,他也無所怨言。
那麽在此之前他得先找份臨工糊口,還要找地方住。
——不能去麻煩姐姐……對了,可以去找翠花。翠花從外公那兒繼承了一間老宅,應該能暫時落腳……他可以到碼頭幫人裝卸貨物什麽的,總不至于活不下去。
緩緩地琢磨通了後路之後,阿虎心情又好了起來,不再感到焦躁和彷徨了。
就在這時,前方街角處忽然轉出一個人來。
來人身材高大,面容冷肅。
阿虎先是一愣,随即認出了對方。
他有些詫異,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來者。
“Hi,早啊!”
對方卻先一步朝他打了招呼:“這麽巧啊,阿虎。”
男人笑了笑,朝阿虎走來。
阿虎也擡了擡手:“您好……”
他正準備叫出對方的名字。
這時,二人已經到了一個足夠近的距離。
男人插在口袋裏的手翛然探出。
“!!”
阿虎瞪大了雙眼。
左肋處,冰冷貫穿身體,随後才是劇疼。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便看到男人手中正握着一把折疊式蝴蝶刀,帶着血槽的刀刃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肋間。
——為什麽?
阿虎那不甚靈光的大腦中,只剩這唯一的疑問。
他和對方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身份相差迥異,也沒有利益沖突。
他只是個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毫無地位的小人物而已。
——為什麽?
——為什麽要殺他?
而這時,男人已經迎着他的瞪視抽出了刀子。
他看向阿虎的目光冷若寒霜,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下一秒,他手臂後撤,又猛然前伸,就要往阿虎的肚子紮第二下。
阿虎踉跄着退後了一步,捂住飙血的傷口,張開口,竭力想要說話。
但剛才那一刀紮破了他的肺葉,胸腔負壓被破壞,大量外溢的空氣頃刻将嬌嫩的左肺壓扁,他只覺呼吸困難,根本說不出一個字來。
男人已然持刀再度逼近。
關鍵時刻,求生意志壓倒了疼痛、窒息、憤怒、困惑和其他所有的感知。
阿虎喉中發出赫赫的氣音,朝着男人撲了過去。
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狹窄的巷道塵土飛揚,重物撞擊之聲不斷。
阿虎開放性血氣胸,無法呼吸,無法叫喊,無法求救,血液不斷從傷口處湧出,将白棉布的工字背心染得鮮紅。
他的對手比他高大、比他強壯,不僅占了先機,手中還有利器。
但阿虎就是不甘心就此赴死。
他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捶打、抓咬,用手護住身體的要害,任憑對方的刀子将他劃得皮開肉綻,就是不肯放棄。
“我×!”
男人十數次下刀都未能得手,終于忍不住壓低聲音,恨聲咒罵:“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死!”
阿虎瞪着他,很想問一句——“那你為什麽一定要我死?”
可這時,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失血、窒息、疼痛将他逼到了極限。
終于,阿虎松開了男人持刀的手腕,雙腿一軟,半跪在了地上。
男人趁機暴起,左手勒住阿虎的頸項,強迫對方頭顱後仰,右手持刀橫過他的脖子,使足了力氣,用力一劃拉。
“滋啦——”
鮮血從阿虎的頸項間噴出,卻沒有想象中的洶湧——他本就沒多少血可流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阿虎沒有如傳說中的那般,看到所謂的“走馬燈”。
他只在此時記起了一件事:
三年前,殷嘉茗給他吃的那碗大蓉,本來說好了要從第一個月的工資裏扣的。
可等到他發工資時,殷嘉茗好像早就忘了這件事,壓根兒沒管他要錢。偏偏阿虎又是嘴笨口拙的,一直找不到提這筆欠款的時機,時間一長,自然而然就揭過去了。
——糟糕,我還欠着茗哥十五塊呢……
…… ……
……
“啧,真忒麽晦氣!”
男人擡腿在阿虎的屍體上狠狠踹了一腳,低聲咒罵道:
“跟他老大一樣,難搞得要命!”
原本他認為,阿虎在中了第一刀之後就該失去活動能力,他再在要害處補上兩刀,就能輕松要了對方小命。
沒想到阿虎非但不肯死,竟還在重傷之下抵死反抗了。
在搏鬥中,男人的手臂、臉頰和脖子都落下了淤青或是傷痕,右手虎口更是被自己的蝴蝶刀劃傷了老長一道血口,自然更令他氣得肺管子生疼。
要不是生怕逗留太久會被人撞到,他鐵定要在阿虎的屍身上再戳十個八個窟窿。
确定阿虎确實死透了之後,男人快速離開了案發現場,在隔壁一條暗巷裏找到事先藏好的背包,脫掉身上的血衣,換上幹淨衣服,又用毛巾擦幹淨頭臉。
把自己收拾停當以後,他背起裝了兇器和血衣的背包,翻過暗巷盡頭的矮牆,徑直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