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紙船
在公關的建議下,溫翎不得不放棄第二次外出采風的念頭,家和學校兩點一線,無聊得長草。唯一的樂趣是柯熠辭跑來學校找他,兩個人在校園裏散步聊天偶爾打打籃球,校區的每一寸角落都被兩人探索過,他們甚至發掘了一處秘密基地。
“看。”柯熠辭拍拍向溫翎展示他的橡皮泥作品——一個歪歪扭扭的沙堡,他在沙堡的正面用手指犁了一道溝和一個圈,說,“這是小河,這是噴泉。”
溫翎看着自己堆的建築,他對繪畫有天賦,雕塑方面也有模有樣。他做了一個皖南式庭院,白牆黑瓦,臨水而居,一座拱橋連接河流兩岸,兩個小人踮起腳尖趴在橋頭往下望,水面飄着一艘格格不入的紙船。
“為什麽用紙做,不捏一個小船?”柯熠辭問。
溫翎怔怔地看着建築,半晌不說話。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兩個小人,一巴掌拍扁房子,揉成一團灰黑的泥球,眼神異常冷靜,不含任何情緒波動。柯熠辭吓了一跳,瞬間明白了原因,他從未問過溫翎過去的事,耐心地等待溫翎主動開口講述。
【我以前住農村的時候,】溫翎比劃【我期待着我爸媽劃船來接我。】他拿起灰色的橡皮泥團,在手裏揉搓拉扯,變成小船的形狀。
一艘船,兩個人,一條黃狗。
“沒人來。”溫翎說。
如今的生活團花錦簇,父親穩定的工作,母親壯大的公司,考上大學的妹妹,和自己穩定的學業。
漸漸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是會說話的。
他不是天生的啞巴。
柯熠辭拿起溫翎手心的小船,放到一邊,雙目與溫翎對視,說:“我們聊聊?你不想聊也可以。”
溫翎下意識搖頭拒絕,他不習慣訴說苦難,那些醜陋的過往仿若烙印于靈魂的斑點,腐蝕他的聲帶,讓他無法怒吼、無法抱怨,他故作堅強地朝前走,無形的泥沼如影随形。
被拒絕的柯熠辭沒有露出異樣的表情,同情或者難過,通通沒有,他把看起來像爆破現場的沙堡擺在溫翎面前,說:“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叫什麽呢?”
溫翎鼻子一酸,伸手抱住柯熠辭,臉龐埋進對方的肩窩。
柯熠辭聽着耳側顫抖的呼吸聲,心道總算叩開蚌殼的一絲縫隙,他輕輕地拍打溫翎的脊背,總有一天,溫翎會告訴他事情的全貌。
收拾好心情的溫翎坐在凳子上,用剩下的橡皮泥邊角料,捏了一只小狗,守在柯熠辭的沙堡前。
“真是委屈這只小狗了。”柯熠辭說,“我幫它整修一下房子。”他把朝左邊扭曲的牆壁用手指往右邊頂,拿起牙簽試圖給外牆開一扇窗戶。
溫翎摁下柯熠辭的手,說:“要倒。”話音剛落,搖搖欲墜的屋頂壓得牆壁整體向右傾斜,接着轟然倒塌,溫翎抿唇繃住笑容,眼中波光粼粼。
柯熠辭聳肩,樂觀地說:“好了,它的新名字叫做,小狗的垃圾場。”他捏了一朵紅花放在灰撲撲的廢墟中,拿起手機拍照發朋友圈,興致勃勃地配文【小狗與鮮花】。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校門口的小時制收費雕塑室,溫翎哪兒都不能去,柯熠辭便帶着他把校區周圍有趣的小店逛了個遍。兩人玩夠了,便離開雕塑室去食堂吃飯,走到半路,柯熠辭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朋友圈,發出不服氣的聲音:“這人,不懂藝術。”
溫翎疑惑地偏頭看他,柯熠辭解釋:“一個朋友評論我的照片,問我為什麽狗和花都在屎堆裏。”
溫翎第一次收到作品的差評,雖然他僅參與了一部分的創作內容,他比劃【你要回複嗎?】
“不回。”柯熠辭将手機揣進口袋,問,“你下午有課嗎?”
【有一節。】溫翎豎起食指,他比劃【你今天不上班?】
“吃過晚飯,我得去派出所體驗協警生活。”柯熠辭說,“下午回去補個覺。”
【你可以睡我的宿舍。】溫翎比劃【你做協警的時候,我可以旁觀嗎?】
“你不是走讀嗎?怎麽有宿舍?”柯熠辭問,“能旁觀,但就是我忙起來照顧不了你。”
【我不需要照顧。】溫翎比劃,【我媽媽想着留一個床位午睡用,就交了住宿費,但我沒睡過。】
“行啊,我去看看你宿舍。”柯熠辭對溫翎的一切都感興趣,他摟住溫翎的肩膀,擡頭望着食堂門口銀杏樹泛黃的葉片,“秋天了啊,日子過得真快。”
溫翎任他摟着,伸長左臂試探地摟了一下柯熠辭的肩膀,覺得有些怪,姿勢像麻花一樣,于是他放低手掌,放在柯熠辭腰間。
柯熠辭的表情變得古怪,他問:“你喜歡這樣的嗎?”
溫翎以為柯熠辭不舒服,閃電般地收回手,尴尬地背在身後。
“我不是這個意思。”柯熠辭素來臉皮厚,縱使心裏糾結成毛線團,他還是伸手抓住溫翎的手腕,強行扣在自己腰間,“膽子大一點,哥哥脾氣好。”
溫翎的眼睛閃過笑意,他重複柯熠辭的話:“脾,氣好?”
“脾氣,好。”柯熠辭耐心地糾正溫翎的發音,“前兩個字是一個詞。”
“脾氣,好。”溫翎認真地學一遍,湊近盯着柯熠辭緋紅的耳根,溫熱的呼吸噴灑于皮膚表層,柯熠辭頂不住地往旁邊躲一下:“你幹嘛。”
“紅。”溫翎說,“你,熱嗎?”
“倆大老爺們湊一起能不熱嗎。”柯熠辭佯裝鎮定,又舍不得推開溫翎,他一把将溫翎拽進食堂,“進來,這有空調。”
無巧不成書,兩人拉扯打鬧間,碰巧與端着餐盤找位置的楚哲松打個照面。溫翎沒有停下腳步,打算徑直走向打飯窗口,柯熠辭拉了一下他的手腕,溫翎回頭看柯熠辭,被揉亂了頭發。
“哥給你整理發型。”柯熠辭挪動腳步,特意調整親密互動的角度,保證給楚哲松全方位觀看的VIP級視野。
溫翎乖巧站在原地,讓柯熠辭将他的頭發越理越亂,終于柯熠辭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像個鳥窩。”他補救一句,“我去找個梳子。”
食堂裏怎麽會有梳子,溫翎不介意地晃晃腦袋,亂糟糟的發絲回歸原位,幾縷碎發垂下額角,顯出幾分天真純粹。
柯熠辭本想刺激一下楚哲松,眼睛卻從未離開溫翎,他看着對方像只撲水的鳥兒搖頭晃腦,早就忘記自己暗搓搓炫耀的小心思。
“你想吃什麽。”柯熠辭問。
溫翎站在窗口處,打開平板,顯示【西紅柿雞蛋蓋澆飯】。
“我要一份青椒炒肉飯。”柯熠辭說。
溫翎擡手刷學生卡,拿着號牌找個空位置坐下,柯熠辭掃視食堂,沒有發現楚哲松的影子。他在溫翎對面落座,眯起眼睛笑着說:“你怎麽只跟我說話,不跟別人說話?”
“我,不會。”溫翎說,他比劃【我講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麽。】
應該還是心理作用作祟,導致溫翎對陌生人說話時變得極其緊張。
“你為什麽,”柯熠辭斟酌措辭,“你和那個誰,在一起的時候,你說過話嗎?”
溫翎支起食指,說:“一次。”
“然後呢?”柯熠辭問。
溫翎捏着號牌,揉揉眼睛,說:“不好,聽。”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難聽。”
“你聽他放屁。”柯熠辭眉頭緊蹙,聽到窗口叫號,他站起身,“咱們去端飯。”
溫翎站起身,跟着柯熠辭走到取飯的檔口,阿姨說:“辣椒香菜蔥花自己加,吃多少放多少別浪費。”
“好嘞。”柯熠辭說,他端起盤子看這陣子人不多,便阿姨閑聊,“您認識我這個朋友嗎?”
“認識,這小孩不會說話。”阿姨看向溫翎,“個子高得多吃點肉,只吃西紅柿雞蛋怎麽行。”她拿起一根烤腸放在溫翎盤子裏,“算阿姨請你的。”
柯熠辭看向溫翎,溫翎張開嘴巴,嘗試發聲,他緊張得喉嚨收緊,一個勁兒地抽氣,從齒縫裏漏出一個字:“謝——”
“謝啥啊不用謝。”阿姨熱情地說。
溫翎嘗試把一整個詞語說完:“謝——謝(輕音)。”
“哎——好聽的。”阿姨說,“原來會說話啊。”
“會講一點,得多練。”柯熠辭說,“謝謝阿姨,以後我每次來都吃你家。”